大同八月的风已然带有几分寒意,卷着黄沙吹到了大同军营中。圣旨拨放的粮草辎重终于是抵达大同军中,此番奉旨到的除了粮草,还有忠勤伯吴彦。这位钦差大人甫一抵达,不等众将谢过圣恩,上来便是一番敲打之言:“今次陛下可是力排众议,特命我等送来这些个粮草辎重,其中深意,想必诸位心知肚明。还望诸位莫要辜负了陛下的心意才是!”
军中众将闻言,皆是眉头微蹙。圣旨七月便已送达,可现下八月过半,粮草方至,若真有个紧急军情,怕是他们都等不到增援便已粮尽援绝,一命呜呼了。
这些时日,北漠频频侵扰大同边界,却又始终不大举进犯,每每只派十余轻骑试探。为防有诈,宋澜不得不命将士十人一组,日夜轮换防守。长达一月的戒备,这般折腾下来,全军上下早已是疲惫不堪,颇有几分萎靡不振。又恰逢秋收备冬时节,军中派出了大量人手修缮城墙、侦查敌情,因而修缮营房的差事就落到了宋澜他们这些将领身上。
宋澜同周冶几人匆匆进帐,正听见吴彦的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话中非但没有半句抚慰,反倒满口的“皇上圣明”、“天恩浩荡”的车轱辘话,如何不令人心寒?
吴彦话音落下,帐中陷入一片死寂,只余营帐外呼啸的风声和将士指挥搬运物资的嘈杂,这沉默压抑着怒火几乎要化成实质烧到吴彦身上。宋澜强压下心头翻涌而出的怒火,深吸一口气上前,一双眼沉沉望向吴彦,拱手应道:“不知钦差今日到营,末将有失远迎。方才的话,末将与诸位兄弟都记下了,定当谨遵圣意,不负陛下所托。”
吴彦却觉犹嫌不足,清了清嗓子,摆足了架势,道:“贤侄能这般想,陛下自然欣慰。实则京中对贤侄代掌主帅一事,尚有疑虑。陛下今次命我前来,还另有一重差事,便是行监军之责,直至北漠退军方可回京复命。往后月余,我或恐多言多语,还望贤侄海涵啊!”
“监军”二字一出,帐中诸位将领的脸色骤变。监军之职,本朝非是没有先例,可那也是多在局势危殆之际,以防军中无人做主。如今两军对峙在即,陛下非但没有备战之意,反倒派来了这么个趾高气昂、养尊处优的忠勤伯,这无异于在原本就因陆老将军之事而心寒的将士心上,又狠狠划了一刀。
周冶再难按捺,冷哼一声,恶狠很地瞪向吴彦,上前分辩道:“陛下既然不放心,何不召陆老将军回营掌兵?反而派了你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前来,非是末将狂妄,只怕忠勤伯连沙盘都看不懂吧?”说着扫了一眼吴彦衣冠楚楚的模样,不屑道,“大同风沙漫天,只怕这月白袍子没有一日便脏了,不知道忠勤伯可带够了衣裳?”
旁边几位将领也纷纷附和道:“正是,陆老将军为何迟迟不归?朝廷总要给个说法!”
“你!”吴彦气得手指发抖,指着几人道,“你们这是要质疑朝廷,质疑陛下不成?”
眼见吴彦怒极,宋澜适时上前,面色肃然拦在了两派人之间,“诸位慎言,朝廷此番决议定是深思熟虑,自有其道理。”他看向吴彦,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道,“幼时便常听长辈议论,吴家当年曾与夏、谭两家辅佐太祖征战四方,论私谊,宋澜还得称您一声世伯。晚辈担此重担,心中着实惶恐,若得世伯这般稳重老成之人在旁指点,自是再好不过的事。想来诸位一路押送粮草,舟车劳顿,不妨先安顿休整一番。”
“如此甚好!”吴彦倒是不客气,径直朝着主帐走去。
周冶脚步微动,刚想上前阻拦便被宋澜抬手挡了住,“一个营帐而已,想来陆老将军不会在意的。”
“他……他这般的人怎配!”周冶急得在原地跺脚。按例本该是宋澜住在主帐,但他顾念陆老将军,主动提起空出主帐,暂住偏帐。如今竟被这么个人占了去!“要我说,将军不该拦我,让我与他比试一番,我看他还敢这般嚣张不成!”
“战事当前,其余无关紧要的小事,暂且忍耐几日。”宋澜温声劝慰完诸将,便独自出了营帐。
营帐外早有宋府的家仆候在那儿,见他出来,忙上前行礼,将手中的两封信递了过来,“少爷,夫人和小姐给您的家书。”
“哦?”宋澜将胸中的郁气吐出,皱着眉头拆开信来。母亲信中尽是些家常絮语,说他此行仓促,定然未备足冬衣,此番特意让人捎来御寒之物,又言中秋将至,本盼团圆,不想如今只得推迟,唯愿他保重身子,心无旁骛打好这一仗。
信看罢,宋澜眼眶微红,轻叹了口气,“家中一切可好?”
“少爷放心,府中一切都好,夫人和小姐也都安好。夫人特意嘱咐了,让您不必挂心京中,专心战事。”
宋澜这才放下心来,想着宋潇这丫头无事不来信,不知此次所为何事。才拆开宋潇的信封,却发现里面还套着一个严密封缄的信封。待看清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是赵寻英写的时,他神色顿时凝重起来。环顾四周无人注意,这才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刚看个开头,宋澜便将那些个儿女私情的缱绻心意尽数抛诸脑后了,捏着信纸的手也越发用力了。薄薄两页信纸,寥寥数语,将京中局势交代了个清楚。看到方铮竟死在京中,宋澜的神色愈发凝重,看来赵寻英如今的处境也是极为凶险的。
信末,赵寻英写到:「此次北漠进犯非同往年,恐有异动。若吴彦延误军情,可施以压制。」
宋澜将信放下,心中五味杂陈。陛下既不信任陆老将军,只怕这位老将军要在京中颐养天年了!陛下也不放心他,若是此战有丝毫差池,恐怕自己也要被召回京中,做个闲散职司,往后如何,端看这一战了!想来自己如今还稳坐主帅之位,其中定然有赵寻英的周旋。
他又仔仔细细看了遍信,不禁感叹赵寻英的敏锐,难得她远在京中,只凭只言片语便也觉察出北漠此次用兵的异常。
“阿潇可是常去长公主府上?”他忽然问道。
对面的小厮摇摇头,“夫人日日在家中为少爷诵经祈福,近来更是少有外出赴宴,倒是长公主府上的楚姑娘,隔三差五便来寻小姐说话。”
再多的,小厮也就不得而知了,宋澜转身回到营帐,在案前踱步良久,终是提笔写了两封信,交由小厮带回京城。
中秋夜至,边关之地无有遮挡,那轮明月便格外的大,宋澜登上瞭望台,只觉明月触手可及。他看着营帐中到处堆起了篝火,不当值的将士聚在一起把酒言欢,说是酒,也只算得带些酒味的水,聊以慰怀罢了。火上架着铁锅,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在锅中翻滚,肉香味混着柴火气,飘散在整个军营。有人举着盛满淡酒的粗碗相互碰碗,然后一饮而尽,有人互相和着,唱起了家乡的小调。
周冶找到他时,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瞭望台,伸手一把揽过宋澜的肩膀,“将军一个人在这里有何意思,和我们兄弟一起坐坐去!”
宋澜看着热闹的人群,摇了摇头,“我替将士守一会儿,让他们去吃口热饭。”
周冶撇了撇嘴走了,不一会儿又端着两坛子酒大摇大摆走了过来,将其中一坛子酒递到他面前,“天寒地冻,喝些酒暖暖吧!”
宋澜稍稍放松了身子,接过酒坛子喝了一口就放到了一旁,周冶见状摇头猛灌一大口,看着下面的将士笑道:“将军勿要怪他们放松警惕,实在是军中诸位将士心中憋闷,只得借酒消愁了!”见宋澜只是挑眉不言,周冶兀自说了下去,“新来的那位主可是个不好伺候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墨迹的人。你说咱们边关的小镇上,即便是些女子,也多会些拳脚招式。哪像帐子里的那个……”周冶嫌弃地摇摇头,将吴彦这些时日的作为悉数道出,“他来军中这么多日,可曾有过一日早起?哪日不是咱们从校场回来,他才慢悠悠地醒过来,用的饭还得人专门给端到帐中!说起吃食就更可气了,刚来的那几日对着伙夫说什么盛菜用的盘子不对,还说怎么每日里翻来覆去就这么几样菜。”
宋澜摇摇头,“我不是听说,那日你提着柄刀就冲进了他的营帐,将刀拍在他面前,斥他再这般矫情,便拖出去军法处置?我可听人说他那日在你面前吓破了胆,现在见了你都是绕着走的。”
周冶哈哈笑道:“确实是痛快!若不是看他钦差,我早将他拖了出来打上二十军棍了!也不知朝廷是怎么想的,派这样一个废物过来监军。兄弟几个看着,实在是憋屈!将军就这般容他这般在军中肆无忌惮?”
宋澜微微一笑,“说到底他是忠勤伯,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老子可不怕什么王侯公伯的!”
“那你便想想,他是曾随太祖征战、立下赫赫功名的吴子楠后族,你不是还曾赞他赤胆忠心、有勇有谋?”
“呸!”周冶皱眉道,“如今的吴家后人哪里还有半分武将的气势!要不是看在他家祖上曾随太祖开疆拓土的功绩,哪还有他的什么忠勤伯的名号!”
“那你便当他是匹名贵的战马,我见你往常伺候你那匹宝贝马洗刷和吃草的时候,可是耐心的很,怎么如今这般就忍不得了?”
周冶挑眉,一脸骄傲道:“将军就不要取笑卑职了。说回来,卑职手中的那马还是前些年击败漠北人时,从他们手中缴获的许多马匹中最好的一匹!卑职可是拼了老劲儿从沈明手中赢来的,自然非同一般了!”说到此处他望向远方,眼中颇有几分跃跃欲试,“不过这马跟着我的年头也不短了,如今也成了老马,平常我都很少使唤它了,不知今年能不能再寻匹好的。”
宋澜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笑道:“吴彦刚传了圣意,命咱们以防守为先,你此刻便想披甲上阵了不成?”
提起吴彦,周冶回神,气冲冲道:“将军惯会唬我们这些粗人,那吴彦怎能和我的战马相提并论!我好生伺候那马,那马能脚下生风,随我上阵杀敌,我好吃好喝的供着吴彦,能作甚?”
话至此处,两人相视对望,忽的都大笑出声。这一笑倒是消散了许多宋澜思家的怅然,见守防的将士回来,宋澜搂过周冶的肩膀往下走去,“走吧,咱们也去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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