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空寂的宫廊下只剩风声呜咽。赵进驻足,望见赵寻英独立廊柱旁,正在与之交谈的太师不知听了何言,竟激动得躬身行一大礼,方才步履匆匆而去。
寒风中,赵寻英身上那袭华贵的大衫霞帔随风翻飞,衬得她身影愈发单薄,却又如雪中寒梅,孤峭挺拔,那挺直的脊背,仿佛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令其弯折半分。
赵进缓步上前,与她并肩立于风雪之中,“多谢皇妹今日前来。”
赵寻英侧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陛下误会了。我今日来,是为我自己。”她目光掠过远处巍峨宫阙,声音清冷,“至于那桩婚事,先帝确曾提过,陛下处境为难,我亦知晓。只是陛下心思过重,行事过于……算计,难免令朝臣心生畏惧,筑起藩篱。”
赵进目光一凝,声音低沉道:“皇妹是在指责朕,非是明君?”
赵寻英摇头,“明君与否,非我一人可断。”
她的目光落在赵进脸上,思绪却飘回多年前的太和殿。那时的赵进初入朝堂,带着一股让她觉得近乎可笑的耿直傻气,面对满殿老臣的刁难,竟敢据理力争,硬生生将一众老狐狸气得脸色铁青。她躲在屏风后,险些笑出声,事后问过父皇,才知这便是那位父母双亡、无人庇护的恒王叔独子。
恒王叔……当年为救父皇挡下黑熊致命一击,重伤不治,王妃也随之郁郁而终,只留下这根独苗。父皇心怀愧疚,对他也多有照拂,谁曾想,最终坐上这龙椅的,竟会是他?
两人默然伫立,望着这片熟悉的、又似乎陌生的宫城。良久,赵寻英轻叹一声,打破了沉寂:“陛下,民间百姓口口传颂的‘皇恩浩荡’,已是帝王最好的功绩,实不必时时惶恐。朝中老臣或有迂腐,但大多心系社稷。还望陛下……手下留情,许他们一个善终。”
“皇妹又怎知,不是他们步步紧逼,不肯放过朕?”赵进反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话题兜转,又回到原点。赵寻英无意再涉足这无休止的朝堂倾轧,唇角微弯,带着疏离的恭敬,道:“是臣妹僭越了。”
赵进亦不想将满腹算计尽数摊开在她面前,转而试探道:“今日宫宴之上,朕观宋澜待皇妹,似有不同。之前朕问及他对婚约之意,他……并未抗拒。莫非你二人之间,尚有旧情未了?”
赵寻英神色不动,坦然道:“若说全无情义,未免虚伪。然细究起来,不过少时玩伴之谊。况且他远赴边关多年,纵有旧情,也早已消磨殆尽。他不抗拒,多半也是因着先帝遗言罢了。”
赵进审视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庞,未能窥见一丝波澜,心中莫名烦躁,笑容却更深,“可皇妹终究韶华正好,当真甘愿独守空宅?朕瞧着那宅院太过清冷。不若朕为皇妹择一良配,也好过终身无依……”
赵进的步步试探令赵寻英心生厌烦。她在山野间与楚锦那般率真之人相处惯了,早已厌倦这京都的算计。“陛下,”她打断他,声音清冷如冰,“这京都之中,敢娶我赵寻英的,怕是屈指可数。我早已习惯山野自在,孑然一身,亦是快意。婚嫁之事,不劳陛下费心了。若无他事,臣妹就告退了。”
“风雪正急,皇妹不如在宫中歇息一晚?你昔日的寝宫,朕已命人收拾妥当,一应陈设皆如从前。”赵进急忙挽留。
赵寻英已转身,背影决绝,道:“谢陛下美意。只是宫中早已物是人非,于我太过陌生。况且后宫乃陛下后宫,臣妹不便叨扰。”话音落,她已迈步走入风雪,那身耀目的正红宫装,在茫茫雪幕中渐渐凝成一点刺目的朱砂,最终消失不见。
今日的赵寻英才是让赵进念念不忘的赵寻英,只是这样的她眼中从来没有过自己。
“陛下,回吧。”苏力小心翼翼上前。他实在琢磨不透圣心,前两日陛下特意命人精心修缮长公主旧居,用心程度堪比自己寝宫。如今被这般干脆利落地拒绝,陛下心中岂能无怒?
赵进的目光仍胶着在风雪尽头,良久,才沉声道:“派人暗中跟着长公主车驾,务必护其平安归宅。”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苏力愕然抬头,却对上赵进深不见底的目光,心头一凛,忙躬身应下:“奴才遵旨。”
风雪吞没了那抹惊心动魄的红,赵进心头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怅惘。她提及“少年玩伴”时,眼中那转瞬即逝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像一根细刺,扎得他心底隐隐作痛。那是他永远无法参与的、属于她的时光。以至于每次听闻旁人谈论她,他心中那份隐秘的悸动,总会化作无端的恐慌与妒忌。
他本该知足,若非十年前,是她亲手将他从尘埃中扶起,推到那至高之位,他至今也不过是个无人问津的闲散宗室,更遑论能得她一丝青眼?可如今,看着她眼中那份对万物皆含悲悯、唯独对他冰冷疏离的漠然,他心底翻涌的,只有不甘。为何赵承、夏家、宋澜、乃至那些老朽,都能分得她一丝牵念?唯独他,只能得到这份敬而远之的冰冷?
马车驶离宫门,未曾有半分停留,径直向城外奔去。风雪拍打着车帘,阿芸忧心忡忡道:“主子,雪大夜寒,路难行,为何不待明日再走?便是宫中不留,也可去魏国公府暂歇一晚啊?”
车厢内,赵寻英闭目倚着车壁,声音带着一丝疲惫道:“多留一刻,陛下便多一分猜疑,为免横生枝节,速速离开的好。”
“陛下待主子……其实甚好。”阿芸低声辩道,“每每得了新奇物件,总不忘送一份到咱们宅里,主子为何每次总是避陛下如洪水猛兽?”
赵寻英默然,她也说不清为何,每次靠近赵进,身体便不由自主地绷紧,对他每一句话都要反复咀嚼。十年前两人尚能联手稳定朝局,如今……却只剩互相防备了。
赵寻英轻叹一声,将纷乱的思绪压下,“能避则避吧!”
马车在雪夜中疾行。赵寻英正梳理着今日种种,忽闻车夫一声急促的“吁——”,马车猛地停住。
“主子,有人拦车!”车夫的声音透着紧张。
赵寻英凝神片刻,未见动静,抬手掀开车帘。风雪中,一人一马如墨色雕塑般横亘在前路,宋澜端坐马上,一身玄色劲装几乎融于夜色,唯有一双眼睛,沉沉地、执拗地望进车厢,隔着风雪与她相撞。
赵寻英心头一叹。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刚应付完赵进的试探,这莽夫竟连一夜都等不得!
她跃下马车,踩着积雪走到宋澜马前,语气带着无奈与一丝不耐道:“宋将军好大的胆子!京都重地,当街拦截长公主车驾,不怕被人参上一本,告到御前?”
宋澜勒紧缰绳,声音硬邦邦砸下来,道:“我宋澜怕过谁?大不了舍了这一身军功爵禄!”
又是这般蛮横!赵寻英心中气恼。他在旁人面前尚能稳重自持,唯独对她,永远这般不管不顾。她深知若不在此刻做个了断,两人必僵持于此,引来巡夜官兵徒增麻烦。
“你待如何,我奉陪便是。只是,”她拢了拢被风吹开的斗篷,声音微颤,“宋将军难不成让我在这冰天雪地里,冻成一座冰雕与你叙话?”
这示弱般的姿态让宋澜心头一紧。他看见她袖口下微微颤抖的手指,终于翻身下马,闷声道:“那就寻个避风处说话!”
“风雪如此大,何处能避风?”赵寻英转身走向马车,语气不容置疑,“上车!”
宋澜犹豫一瞬,将马缰甩给车夫,跟着钻进了温暖的车厢。
阿芸见两人进来,立刻识趣地退到车辕处。赵寻英扬声道:“继续赶路,出城!”随即转向宋澜,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倦怠,“我今日乏得很。你有话快说,只此一程,从此刻到城门。”
“这般无情?”宋澜扯了扯嘴角,带着自嘲,“早知如此,我该在宫门口便堵住你!”
赵寻英闭上眼,揉着刺痛的额角。今日虽借势斩断婚约,震慑了朝堂,却也彻底引燃了赵进的猜忌。宴席上那转瞬即逝的杀意,她捕捉得清清楚楚。更令她忧心的是赵承……幸而他尚在游历,未曾露面。
“赵寻英!”宋澜提高了声音,“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纷乱的思绪如一团乱麻,越缠越紧。她深知,若再纠缠下去,只会将几人一同拖入深渊。当断则断吧!
她倏然睁眼,目光如寒潭之水,直直望向宋澜,冷声道:“自你回京,你我确未深谈此事。既然宋将军执意要个结果,今日,我们便将话说个明白,也好过日后再生无谓纠葛!”
宋澜被她眼中决绝刺得心头一痛,已知绝非好话,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你我幼时确有几分情谊。”赵寻英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可宋澜,那只是五六岁孩童的懵懂玩闹,与情爱何干?你口口声声说自小便心悦于我,为我一句戏言远赴边关,可你何曾问过,我是否愿意?我要的究竟是何,你当真知晓吗?”
“可你从未……”宋澜急切地想辩解。
“从未赶你走?”赵寻英截断他的话,眼中掠过一丝讥诮,“那是因为你于那时的我,无关紧要!在不在我身边,我从不放在心上!我自幼喜静,厌恶喧嚣,是你一次次强拉我去那花团锦簇的园子,害我沾染花粉,几度命悬一线!你总是如此,在我最不需要的时候出现,用你那自以为是的‘为我好’,将我平静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宋澜,今日我告诉你,你若真想为我好,那就彻底从我眼前消失!我不再是当年那个专宠至极的公主,你也无需再围着我曲意逢迎!以你今日之功勋,足可在京都立足,不必再在我这里,做那摇尾乞怜的姿态!”
字字如刀,锋利无情!车厢外,风雪声似乎都凝滞了。宋澜的脸色瞬间惨白,眼中血丝弥漫,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何曾听过如此诛心之语?
“你……当真如此看我?”他声音干涩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是。”赵寻英的回答斩钉截铁,不留半分余地,“你幼年失怙,若非谭老将军与我舅舅念及旧情,时时照拂,你家中产业早被族人瓜分殆尽!如今你功成名就,不思奉养老母,抚育幼妹,反倒在我面前说‘舍了一身军功又何妨’?宋澜,你扪心自问,你当真能舍得下吗?”
“那你当年所言呢?”宋澜眼中燃起最后一丝火光,带着绝望的质问,“只要我打了胜仗,得了嘉奖,你便嫁我!这也是不作数的吗?!”
赵寻英迎着他痛苦的目光,残忍地撕碎他最后一点幻想,“因为我从不信你能做到。那不过是一句……让你远离我的托词。”
车厢内死一般寂静。宋澜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原来,这么多年的出生入死,血染战袍,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痴心妄想,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原来……从头到尾,只是我宋澜一厢情愿。”他喃喃道,声音空洞。
“是。”赵寻英的声音冰冷如铁,“若论对你,或许曾有过几分怜悯,但真情?半分也无。”
所有言语都失去了意义,宋澜猛地低吼一声:“停车!”未等马车停稳,他已猛地掀开车帘,翻身跃下,动作间带着濒临爆发的戾气。他抢过缰绳,翻身上马,风雪瞬间将他吞没,他勒马回望,隔着车帘,声音冷硬如冰道:“既如此,末将……祝仙蕙长公主殿下,得偿所愿,永享安宁!告辞!”马蹄声急骤响起,迅速远去,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赵寻英端坐车内,纹丝未动,只冷冷吐出两个字:“走吧。”
阿芸战战兢兢地钻回车厢,看着赵寻英苍白却毫无波澜的侧脸,小心翼翼地问:“主子……您还好吗?”
赵寻英阖上眼,声音里透着无尽的疲惫,“我有何不好?”
“奴婢……奴婢觉得主子方才的话,太过……”阿芸鼓起勇气,声音带着哽咽,“您明知宋将军最在意的是何,却偏往那最痛处戳……他的一颗心,怕是要被您碾碎了……”
赵寻英静静听着,唇边缓缓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是啊……阿芸,你将来若遇上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人,那是难得的福气。千万……莫要学我。”她睁开眼,望向车外无边的黑暗风雪,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是这份情,于我于他,皆是负累。唯有快刀斩断,方是……解脱。”
“奴婢不懂!既然彼此有情,又未嫁娶,为何不能……”
“世事难两全。”赵寻英打断她,目光幽远,“我既选了自在,这份情,便注定是要舍弃的。于他而言,功名与情爱,亦难兼得。选了我,他舍弃的,远不止眼前富贵……我如何忍心?”
“可您不是常说,万般随心方为上?您怎知宋将军……不愿选您?”
赵寻英沉默良久,才低低道:“那便当是我……承受不起他这份深情,自私地……替他做了抉择吧。”
语毕,她再无言语。一路风雪,直至回到城郊宅院,她都未曾再开口。贺嬷嬷早已焦急地等在门口,见她神情疲惫,脸色苍白,慌忙迎上去,“主子!可是在宫中受了委屈?”
赵寻英只是疲惫地摇摇头,声音低哑道:“嬷嬷,我累了……想歇了。”她将沉重的斗篷解下,递到贺嬷嬷手中,步履沉重地向内室走去,将身后所有的风雪与纷扰,连同那颗被自己亲手剜去一角的心,一同关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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