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梓佳喜欢喝这里的八宝粥。粥煮得软烂浓稠，还放了葡萄干。煮了很久的葡萄干圆润多汁，酸甜可口。
鱼玥汐突然哼了一声。
陶梓佳光顾着喝粥，没留意。
鱼玥汐放下筷子，一跺脚，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回陶梓佳留意到了，毕竟鱼玥汐这声哼不是从鼻腔里哼出来，而像是大声朗诵出来的。
“咋？”她问。
“你今天跟她们说的话比跟我说的话多多了。”鱼玥汐非常不高兴地说，“明明我才是你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
陶梓佳很久没听过这种小学生发言，她吞下一口八宝粥，发出了迷茫的声音：“啊？”
鱼玥汐越说越委屈，她忽然眉头紧皱，问：“你跟那个闻护士什么关系，你们之前就认识吗？”
这时，闻珊走进食堂，她似乎是来接小洪的班，过来协助维持秩序。她看见陶梓佳便眨了眨眼，算是打了招呼。
陶梓佳笑了笑，朝她指了指碗里的粥，表示这粥很好喝。
这个小互动落在鱼玥汐眼里，却像是火星子落在炸药引线上。
鱼玥汐蹭地一下站起来，把筷子勺子往地上狠狠一摔。
“你为什么要跟她眉来眼去的，你跟她根本就是一伙的！”鱼玥汐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大声哭喊道，“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骗我！”
陶梓佳：0_0
这样用词对吗？
闻珊这才注意到鱼玥汐就坐在陶梓佳旁边，她赶忙跑过去，但就在这短短几秒间，鱼玥汐的状态已经进入了下一阶段，她抡起胳膊把自己餐盘里的碗碟狠狠扫飞，然后摸出不知何时藏起来的刀片，试图割腕。
“病人要自残，约束！”闻珊一边喊着，一边朝鱼玥汐扑过去。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其他护士和护工也跑过来，将她牢牢控制住，夺下了她的刀片。这个过程中，闻珊和另一名护工的手上被划了几道口子。
鱼玥汐被带走了。
其他吃饭的病人也在往这边看，场面是挺吓人的，但在精神病院里，大家也司空见惯了。不一会儿，看热闹的就都回到了自己座位上，继续吃饭。
陶梓佳站在原地，静止了几秒。
然后，她和其他人一样坐回位子上，把碗里最后一口八宝粥喝完，端着餐盘把餐具送去回收处。回到病房后，陶梓佳觉得有些闷，便拿起本子和笔，打算出去溜达一会儿，透透气，消消食。
从三年前开始，每年夏天她都会来这里住院一个月左右，跟定期度假似的。她发现每一年院里都会搞点新花样，就比如今年，多了绘画课和阅读课，公区的墙壁上还贴着患者们的作品。有一面墙上贴了很多幅画，有些色彩鲜艳，内容丰富，看上去很有希望和活力，有些安静寡淡，但意外地让人觉得很祥和，还有些很有创意，天马行空的，线条稚拙，像是小孩子画的。
她走出住院楼，来到楼下的院子。很多人在这里散步，有一些是陶梓佳去年和前年就见过的熟面孔。
陶梓佳闲逛着，抬头看天。此时正值日落，天边烧起晚霞。她逛着逛着，找到了院子角落里一棵大榕树，此树枝繁叶茂，枝干粗壮，适合攀爬，且位置和高度也很适合观景。
陶梓佳看了看四周，旁边没什么人，她心痒难耐，把本子和笔往裤腰里一塞，开爬。
她上次爬树还是去年在这里住院的时候。那时候她有一个病友觉得自己是颗梨子，应该长在树上，所以总是来爬树，呆在树上不愿意下来。
陶梓佳也很好奇，于是跟着她学爬树。她小时候从未爬过树，那还是头一回。
梨子病友平时在病房里面色蜡黄，神情萎靡，一副将死未死的模样，但到了树上却会焕发生机，欢快活泼起来，甚至会轻轻哼起歌。陶梓佳觉得树木可能真的有神奇的能量，她跟着哼歌，感觉心情也变好了。
梨子病友告诉她：“因为你是桃子，和我一样，也要待在树上。如果离开了树，到人群里去的话，就会慢慢坏掉，或者更可怕的是，被人给卖掉、吃掉。人类很可怕的。”
“嗯嗯。”陶梓佳配合地抱紧自己，表示害怕。
陶梓佳没有问这位病友为什么梨子和桃子可以同时生长在一棵大榕树上。因为终于成功爬到树上后，她发现树上的风景与地上迥然不同。坐在粗壮的树枝上晃悠着腿看向远处时，好像很多烦恼都消失了。视野里天地开阔，榕树该结什么果子这种小问题不值得纠结。
不过去年梨子没过多久就出院了，她认清了自己是人不是梨的惨淡现实。于是今年的榕树上只能结桃子了。
陶梓佳从裤腰里抽出本子和笔，望着远处灿烂的云霞、破旧居民楼上的白墙砖和蓝玻璃，开始写生。
她被繁茂的树叶遮蔽着，很难被人发现。这里是很有安全感的地方，她很久没有觉得内心如此宁静。
其实，就算被人发现也不是什么大事。这里的人不会对一个爬在树上的成年人指指点点说她奇怪。不像外面。
晚霞浓烈的色彩逐渐灰败，陶梓佳看得差不多，也画得差不多了，就放空大脑开始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在树下叫她的名字，低头一看，是闻珊。
陶梓佳下了树，和闻珊一起坐在树下的长椅上。
天黑了。不远处明黄色的路灯窝在树冠里亮起，一圈树叶反光发白，像树上长了一个油亮的荷包蛋。
闻珊手上的伤口简单处理过。她现在下班了，换班的同事已经就位，她这才能喘口气，和陶梓佳聊起鱼玥汐。
“她有边缘性人格障碍，情绪极端不稳定。人际关系上也是，说变就变，倾情投入之后会急转直下，可能上一秒对一个人还非常喜欢，下一秒就大发脾气。
她高中时就开始有症状了。她有一个玩得很好的女生朋友，结果朋友谈了男朋友，跟她关系疏远了。有一次她约朋友周末去图书馆，她朋友说周末跟男友有约了。她就忽然从文具袋里拿小刀往自己手腕上划。
后来上了大学，她谈了男朋友，本来一切正常，可突然有一天，她男朋友不知道说了什么话惹她不高兴了，她直接拿保温杯朝人脑袋上砸，给人砸出血了，缝了好几针。”
陶梓佳问：“这些事是她自己说的吗？”
“她家长跟医生说的。”
“哦。”
闻珊：“你还记得上次我去看你，结果接了个紧急的电话被叫走吗？”
“记得，当时好像是你们医院有患者伤人……不会就是鱼玥汐吧？”
“答对了。”闻珊说，“不过这个3号病房还好，只有这个小姑娘时不时发作一下，另外两位患者挺稳定的。这个病房原来有个患者病情加重转院了，空出了一个床位。所以提前排到你了。鱼玥汐过几天应该也快离开了。”
陶梓佳问：“她现在这样能离开吗？”
闻珊耸肩：“如果能稳定住，再观察几天可以。但她家长比较着急，因为不想让她耽误期末考试，说是担心她延毕。上周他们还来给她送复习资料来着，让她在里头也不要荒废学习，好好准备考试。”
“……她什么反应？”
“又被刺激到了，发作了两次，一直拿头撞墙，歇斯底里地哭喊。过了几天稳定下来就开始看书了。”
陶梓佳在本子上随意地画了几笔：“她家长不知道这样会刺激到她吗？”
“医生跟他们解释过了，之前几周他们来的时候都很正常，眼看着她情况也好转了。上周本来都快出院了，结果又整成这样。她家长也有点奇怪，最后几天都等不及，非要她早几天开始学，结果又要多住至少一两周。”
陶梓佳的铅笔在纸上摩擦出簌簌的轻微声响。她问：“你之前说的有一个很好的同事，就是因为她离开的吗？”
“你听说啦？”闻珊说到这里，有些无奈，“我那么好的一个上班搭子，跟我一起进来的熟练工……鱼玥汐很依赖我那个同事，但有一次这小姑娘发作比较严重，她父母认定是我同事的错，把我同事投诉了，闹得挺大的。然后我同事就背了处分，辞职走了。现在我的工作量翻倍，还要抽空带新人，天天忙得魂都快散了。”
正说着，闻珊的手机响了。
“妈，嗯嗯我下班了，好。”
陶梓佳扭头看她：“阿姨喊你回家吃饭了吗，你快走吧，回去早点休息。明天见。”
“好，明天见。”闻珊起身，临走时她问，“你画的这个小玩意是什么？”
陶梓佳刚才和她聊天时，边聊边在本子上画画。医生常建议一些患者写日记，记录下自己每天的心情和经历。陶梓佳懒得写字，就以画画代替。
“一个小炮仗精。”陶梓佳回答。
易燃易爆的小炮仗，炸起来噼里啪啦的。
炮仗很危险，可能会炸伤别人——以先把自己炸得四分五裂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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