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朋好友和医生都以为陶梓佳得了妄想症,只有陶梓佳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陶梓佳有一个秘密。
三年前,初夏的一个夜晚,她穿书了。
那是一本名为《策天》的古早玄幻修真小说。这本书即将改编成漫画,她接到了版权方平台的试稿邀请。
这本书她多年前追过连载,当时很喜欢,但后期作者更新太慢,她又忙于学习和画画,渐渐弃了。时间紧任务重,陶梓佳仔仔细细地重看,好在试稿要求的章节在整本书靠前的位置,她看到相应的章节后,撸起袖子就开干。
她画到深夜,实在撑不下去了才去睡觉。可刚躺下没多久,她忽然被热醒了。
她睁开眼,看见一片燃烧着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横尸满地,仿佛人间炼狱。
好熟悉的场景。睡前她刚画完的那格正稿,好像就是这个场景。
她画的那格稿子里,矩形旁白框里只写了几个字“立夏夜,周家惨遭灭门”
而在这一格之前,是少年周清玄游学归来,兴奋地在街道上飞奔,想要快点回家告诉父母自己修为长进的好消息。他气喘吁吁地拐过最后一条窄巷,忽然停住脚步,表情呆滞地看着自家院落的位置上火光冲天,很多人拿着水桶进进出出。
陶梓佳此时就站在周家门口,她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把身上的行囊一扔,不顾众人的劝阻,冲进火海。
火热感减轻了一瞬,火舌燃烧的声音小了一些,她好像忽然被隔绝进了一个玻璃罩子里,似乎仍在这个世界里,又好像不在。
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矩形旁白框,框内是她嵌文字时常用的字体。陶梓佳每看完一行,框内就会变换新的一行字。
【是的,你穿书了。】
【画妖丹玉的力量能帮你回到原来的世界。】
紧接着,旁白框消失了。
站在原地愣了两三秒后,陶梓佳终于知道刚才旁白框里的“穿书”是怎么回事了。这个画面就是她睡前画的那一格正稿,小说《策天》里男配周清玄被灭门后的那个场景。
陶梓佳不由得为自己感动。
她画稿子实在太努力了,以至于做梦也这么沉浸,大脑连休息时间都要给她编个故事,督促她干活。
于是她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现成的画面和构图,心中大赞。
少年冲进火海。火舌舔过他的发丝,黑烟熏过他的脸颊。她仿佛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如此生动的痛苦和焦急。
这种情绪甚至饱满到让她有些眼眶发酸。
这画面这构图,好有冲击力和表现力,要快点记下来!
陶梓佳按捺不住了。她很想赶紧醒过来,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醒来。她不断在脑内告诫自己,记住刚才的画面,记住刚才的每一个细节,一旦醒来立刻拿起床头柜上的纸笔,先画个草图出来,千万别忘。
千万别忘啊。
然而,陶梓佳一边在脑内刻录画面,一边看着那个少年冲进火海后,眼前的一切忽然消失了,只余一片黑暗。
她能感觉到自己皮肤接触着温暖干燥的棉质床单,身体被柔软的绒毯包裹,理应很舒适。可在黑暗和寂静中,她又发觉自己浑身僵硬。
她确实正睡在柔软的床和毯子里,可与此同时,她又像是被浇筑在一尊雕像里。与坚硬的石块严丝合缝地贴着,动弹不了半分。这种感受很矛盾,但又真实存在着。
不知和自己僵持了多久,她看到房门被打开。爸妈和姐姐冲进来,摇晃她拍打她,摸她的脉搏和心跳,焦急地拨打急救电话。她发现自己漂浮在上空,没人能听见她、看见她。
救护车来了,她的身体被抬上车。她像一只风筝,无形的松紧线连在她的身体上,她飘飘悠悠的,一会儿在车内看看陪同的亲人和医护,一会儿趴在车顶上吹风。马路旁的商业区和步行街里,行人来来往往,在热闹地生活。
医院里也很热闹,但相较于外面,这里的热闹更沉重。医院的走廊很长,推车的医生健步如飞,双腿晃出残影,将医院里噪杂鼎沸的人声和浓郁的消毒水味甩在后面。
手术室外的灯光亮起,熄灭,医生走出手术室,面露遗憾。父母悲痛欲绝,嚎啕大哭,姐姐红着眼眶,跟医生去办手续签字。
遗体告别仪式上,她的身体穿戴整齐,躺在一圈圈鲜花里。
在她记事以后,似乎没有参加过别人的葬礼,而眼前这个葬礼仪式上的一切流程和画面都如此的清晰。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也许她真的因为穿书后没能完成任务,死了。好荒谬的死法。
不过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人的死法总是多种多样的,不要太大惊小怪。她想,因为人确实很容易死,且一定会死。
人活着时就要被条条框框束缚,稍微露出框外一点就会被批评“不正常”“荒谬”,如果连死法都要被苛求不能太“荒谬”,那才是真的很荒谬。陶梓佳想到这里,对遗体点点头,默默为自己刚才的无礼评论而致歉。
她被推进火化炉。
火焰看上去像轻盈柔软的绸布,可实际上却是蚀骨的利刃。痛感来得极其突然,极其猛烈。她闻到自己的头发和皮肤烧焦的味道。
被火烧死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尖锐的疼痛感逐渐平息,忽然间,她什么也感觉不到,陷入了一片冰冷的黑暗中。
据说,监狱里哪怕最穷凶极恶的人也怕被关禁闭。以前,陶梓佳看电视剧时还很不以为意,觉得自己待几天不也挺好,她就喜欢自己宅着,十天半个月的根本不在话下。可现在她明白了,那不一样。
在很久很久的一段时间内,黑暗,孤寂,没有一丝光,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时间概念,什么也做不到,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更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存在,就像完完全全被世界遗忘、抛弃。这种恐惧和痛苦感并不弱于被烈火焚烧。
不知过了多久,深入骨髓的寒冷感一寸寸褪去。窸窸窣窣的声响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陶梓佳衰败枯萎的心里燃起一点新生的狂喜。
火焰的声音,很多人匆忙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泼水的声音……这些声音越来越嘈杂,音量越来越大,陶梓佳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燃烧着的废墟前,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正急匆匆地跑来。
眼前的画面突然定格,矩形旁白框再次出现。
【是的,你穿书了。】
【画妖丹玉的力量能帮你回到原来的世界。】
只不过这一次,旁白框内多了一行字。
【提示:新手复活机会已用尽】
陶梓佳的心咯噔了一下。
僵硬的脑筋缓慢运转起来。陶梓佳想起,上一次少年冲进火海后不久,她就死了。
她努力回忆着多年前看过的原书情节。她记得周清玄被路过的男主给救了,从此欠下一个人情,后期他加入了主角团,用画妖丹玉的力量助力男主打破位面,越级挑战**oss。
可是男主呢?
为什么男主不来救他?
定格状态消失,周围的一切重新动了起来。被泼出去的水落下,被烧断后悬在空中的房梁落地,少年从她身前奔跑而过,衣摆同发丝一道被风吹起。
没来得及思考,陶梓佳立刻抓住那个少年飘起的衣袖。
管他什么男主,她不能把生还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她不想死,她要醒过来,她不想让父母和姐姐难过。
少年被他拉住,皱着眉回头看她一眼,用力一扯。陶梓佳紧握着的袖口从她手里狠狠摩擦过去,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着。眼看着最后一点布料也攥不住的时候,她快步上前,拦在了少年面前。
她记得原书里的男主是用武力镇压,把一心求死的周清玄从火海中硬揪了出来。可她没有半点这个世界的法力,这条路走不通。
陶梓佳硬着头皮,只能话疗。
“周清玄,他们已经死了……那些人是先杀人,后放了火。你进去也没用。”
“让开。”少年面如寒霜,浑身散发着戾气,周身涌动起强劲的气流。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熊熊烈火,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陶梓佳感觉到了危险,浑身汗毛倒竖。本能让她想后退,但她竭力忍住了。
如果放这个人进入火海,陶梓佳就没有完成任务,回到现实世界的希望了。
旁白框中提示的画妖丹玉就在周清玄身上,且已经认主。如果周清玄死了,丹玉就没了。
在《策天》这本书的世界观中,大妖陨落后,内丹可以被炼化成一枚宝玉,人们将其称为丹玉。等级越高的妖物丹玉的能力越强,不同种类的妖物,玉的作用也不同。
而周家的这枚传家之宝,其原身的画妖等级是这个世界中的最高阶。传说中这丹玉能够撕裂空间,成为主角后期飞升位面,开拓新地图的重要道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也是让周家招来杀身之祸的根源。
火焰的炙烤把周围的空气扭曲,陶梓佳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波动。她看见很多人的影像浮现在半空中,那些人是周清玄所认识的亲朋好友,他们的脸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
又是很熟悉的场景。
陶梓佳想起,她在画完这一幕的草图后就睡了,然后穿进了书里。
草图只勾勒了一些线条,此时它们却以极具冲击力的形式展现在她面前。
这是周清玄的内心世界。
喧闹,混乱,沉重压抑的无数个框像是要把整个天地塞满。每个框里都有一个或几个人斥责他: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因为你,怎么会有这场大火。如果不是你暴露了丹玉,周家怎么会被灭门。
层叠的声音像连绵起伏的山峦,群山越来越大,山顶向中心聚拢合抱起来,人越来越小,被扣在逐渐掐灭天光的山壁牢笼中。
陶梓佳在一旁,眼见着周清玄周围弹出许多对话框,那些是他的内心独白。对话框更迭闪动得很快,陶梓佳聚精会神地阅读着一个个从四面八方弹出的心声框,渐渐明白周清玄此时为何执意要走入火海。
周清玄以为是自己间接害死了全家人,难以接受,这种愧疚和痛苦本就极端强烈。根据书里的设定,这种情绪对根基尚不稳固的修行之人来说容易引发心魔,进入幻境。而画妖丹玉虽然有强大的灵性和能量,但也有助长心魔力量的副作用。
此时的周清玄,正在与心魔斗争,而斗争失败的结果——陶梓佳已经见过一次了。
很棘手,但也有机会。陶梓佳心念一动,忽然想到,既然现在她在周清玄的心魔世界里,那么她的言行应该也能影响到他。
陶梓佳用力拍打他:“喂,你醒醒,你现在被心魔困住了,不要听他们的……”
周清玄眼里的红色褪去了一点点,眼神清明了一瞬,那些人和对话框渐渐变得模糊。
看来他能听到,有点效果。陶梓佳还没来得及高兴,新的影像又出现在周围。
这次不再是面熟的亲朋,而是无数个周清玄出现在旁边,面色各异,重复道:“都是你的错。”
“要不是你,他们就不会死。”
“你为什么不听话,非要去外头闯荡?”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行事张扬,爱出风头,怎么会暴露丹玉,你的家怎么会被盯上?”
周清玄的眼神恢复了迷茫空洞,继续失魂落魄地向前走。
房屋在燃烧。陶梓佳死死拉住周清玄的胳膊,却只能被拖着往前走。热气扑面而来,她仿佛又能感受到那种被烈焰炙烤的感觉。
陶梓佳怒从心头起,放开他的胳膊,两只手恶狠狠地捧住他的脸:“喂!你光他们的不听我的吗?听我说——”
陶梓佳想吼他,可话到喉头,语气竟又柔和了起来。
“这不是你的错,周清玄。”她轻声说。
但她手上力气可不小。
脸被揉成一团的周清玄停住脚步,目光停留在她脸上,被挤得变形却依旧清亮的眼睛里满是戒备和疑惑:“你是谁……为什么哭?”
陶梓佳呆愣了一秒,她摸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的脸早已被泪水打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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