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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地下室

喻舟舟听了两遍才听懂店员小姐是在喊他。

他很喜欢别人喊他的名字,而不是叫他“傻子”。

他对着热情的店员小姐,有点开心,也有点羞怯,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把昂贵的面料都揉出细小的褶皱。

“舟舟。”

他一字一顿地,向店员小姐重复起自己的名字,“喻…舟舟。”

店员小姐祁言这时觉察出了不对劲。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孩看起来年岁不大,最多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此刻身姿笔直地站在暖黄色的水晶吊灯下,更衬得冷白的皮肤闪泽明耀,像是最上等无暇的骨瓷。

浅灰色的轻呢大衣妥帖地包裹住单薄的身板,面料一看就很精贵,应该是某个奢牌的当季新款,头发显然也是精心打理过的,柔顺的黑发垂在额前,发梢微微打起卷儿,配上这么一张骨相流畅的五官,当真是相得益彰,极富艺术气质。

可那双眼睛却出卖了他,浅淡色的瞳孔总是蒙着一层雾气,看人时微微歪着脑袋,眼神干净到近乎天真,却又透着几分迟钝的茫然。

很明显像是有智力障碍的。

怎么可能是那位年纪轻轻就获奖无数的天才钢琴家郁周?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认错了人,您不是郁周。”

祁言鞠躬道歉,“我没见过郁周真人,只在社交媒体上看过他的照片,听说他两年前生病了,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过动态了,所以记忆才有点儿模糊。”

祁言尴尬地笑笑,“毕竟他也不是什么流量明星,认识的人不多,几乎都是一些音乐爱好者。说起来,这位先生气质出众,倒是和那位钢琴家有些相像呢,对了,先生您进店时就一直在看那架钢琴。”

喻舟舟漂亮纤长的指骨十分惹眼。

祁言于是冲他甜美地笑道,“您是对那架钢琴有兴趣吗?要不要去试弹一下,音色很棒的!”

喻舟舟这时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原来刚才店员小姐并不是在叫他,他恍恍惚惚地闭上了嘴,可在听到祁言鼓励他去弹琴时,却猛地收回目光,像是被烫到一样,手指蜷缩起来,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喻舟舟幅度很轻地摇了下头。

“舟舟不会弹!舟舟没有弹过琴的!”

他小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眼睛却还忍不住往钢琴的方向瞟,睫毛微微颤抖。

祁言注意到他苍白的脸色,体贴地转移了话题:“那您是想要购买什么呢?”

喻舟舟的视线终于转向店中央陈列着的一排排音乐盒上。

这些音乐盒造型百变,有由红珊瑚雕刻成的人鱼,鱼尾在射灯下泛出玫瑰金的华丽光泽,还有镶满全钻的管风琴造型的八音盒,齿轮咬合紧密,能自动演奏出动人旋律,可喻舟舟的目光却被角落里的一只音乐盒给吸引住了。

这个音乐盒采用的是上等的胡桃木精制而成,虽然不是很大,但造型繁复绮丽,是一座小小的花园,盒盖上则有两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塑像正在对望,发条转动时,小人会随着音乐缓缓转动,银质镶钻的玫瑰花瓣一开一合,在音乐盒的内壁投放出一行小字:此刻永恒。

喻舟舟看到发痴,他伸出手,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音乐盒光滑的表面,动作轻柔。

“这个,这个多少钱?”

他问祁言,声音依旧很轻。

“先生可真是有眼光,这是156音的音乐盒,纯手工制作,如果只是仿制样式,价格不算高,但如果要加上所有的银器和钻石…”

祁言报出价格。

“十万。”

十…十万?

喻舟舟顷刻间耷拉下眼睫。

他没有那么多钱。

毕竟,他自己也才值五十万。

正好是五个音乐盒的价格。

一年前,喻舟舟被舅舅用50万的价格,卖给了傅垚。

傅垚于是成为了他名义上的丈夫。

虽然喻舟舟结婚了,但他和傅垚之间却并没有举办过婚礼,傅垚也从来没有带他回过傅家家宅见过家人。

他被傅垚安置在一间很大的别墅里,有好几层楼这么高,傅垚准许他一天吃三顿饭,还带他去医院看过病,安排了阳叔照顾他。

傅垚对他好得不得了。

他一直苦思冥想要报答傅垚。

上个月,傅垚再次向他提起了那个实验。

喻舟舟其实并不明白“实验”这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如果他答应了,那就意味着他要被带去地下室,被人按在冰冷的台面上,让针头刺进皮肤。

他从小就畏惧打针。

之前傅垚提起时,他总是拼命抗拒,他尖叫、踢打,甚至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在别墅里四处逃窜,爬进墙角,钻入壁橱,用尽一切办法躲避保镖和傅垚的抓捕,可这一次,他犹豫了很久,最终点了头,因为他太想为傅垚做些什么表达感谢了。

他以为自己是能忍住的。

可当束缚带勒紧手腕,针尖在灯光下泛出寒光时,恐惧还是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他浑身发抖,小臂青筋暴起,把绷紧的束缚带抓得砰砰直响,针眼再度撕-裂开来,鲜血四溅绷洒,弄脏了雪白的手术台。

喻舟舟疼到双目发暗,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嘶吼声,眼泪不受控制地滚滚落下。

助手皱眉,收起针管。

“数据不能用。”

他低声地对傅垚说道,“在这种应激的状态下,什么都测不准的。”

傅垚站在阴影里,神色冷淡,只简短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从那天起,傅垚就再没来过别墅见他。

喻舟舟用傅垚送给他的手机笨拙地尝试拨号,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好几次才按对,可电话那头传来的永远都只有冰冷的忙音。

他留了言,发了消息,甚至央求阳叔帮忙传话,可得到的回复却是阳叔善意的安慰,“少爷最近在忙公司的事情,你别难过,他忙完就会回来的。”

喻舟舟攥着手机,屏幕暗了又亮,等到最后一点电量耗尽时,他的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喻舟舟于是开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他固执地抱着被子蜷在客厅的沙发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门,像只被遗弃的小狗守着主人可能归来的方向。

“大门开启。”

深夜的寂静被门锁的语音提示声打破。

喻舟舟猛然从沙发上弹起来,被子滑落在地也顾不上捡,他死死盯着门缝,心跳快得几乎发疼。

门开了。

“哎呀,小才他们也真是,怎么不知道留灯......”

阳叔提着几个购物袋走进来,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他摸索着按下开关,刺目的灯光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喻舟舟惨淡的如纸的脸庞。

喻舟舟依旧保持着那个准备扑过去的姿势,只是眼中的期待终究碎在了灯影里,显得格外单薄。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呀?天冷了,你要多加点衣服。”

阳叔有点不忍。

喻舟舟身上还穿着换季前的薄睡衣,别墅的暖气也没有开,即使拥着被子,身体也在止不住地发颤。

很显然,这里的其他佣人,同傅垚一样,根本就没有把喻舟舟当一回事。

“睡觉。现在就睡觉了。”

喻舟舟慌乱地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绞住衣角,“舟舟乖乖的,不要告诉阿垚,舟舟不睡觉。”

他像只受惊的小狗般从沙发上跳起来,拖鞋都穿反了也顾不上,噔噔噔地朝楼梯跑去,跑到一半又想起他落在沙发上的被子,飞快地刹住脚步往回跑,险些撞上正抱着被子递给他的阳叔。

“对不起。”

喻舟舟垂着眼道歉。

“没关系,被子拿好。”

阳叔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忍,“你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阳叔帮你给少爷打电话,好不好?”

“好!好!”

喻舟舟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他甚至抱着被子原地蹦了两下,“跟阿垚打电话!舟舟道歉!舟舟答应打针!阿垚就会回来的!”

兴奋充斥满神经,睡意却迟迟不肯到来,喻舟舟越想快点睡着,快点到达第二天,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画面就越多,他瞪大眼,直视着天花板的浮雕花纹,想起那天针管里晃动的蓝色液体,接在他身上的金属片,还有傅垚转身时白大褂扬起的冰冷弧度,再也睡不着了,他掀开被子,推开房门,赤脚溜向三楼走廊的尽头。

那是傅垚的卧室。

成婚已经一年有余,他们却并没有同房过,一直分房而居,平时傅垚不准喻舟舟去他房间,还常派人将门锁上,但这一个月来,傅垚没有回别墅,所以这天佣人打扫完毕后大概是忘记上锁,门是虚掩着的。

喻舟舟屏住呼吸推开门把手。

窗帘是打开的,夜色透过整面落地窗泼洒而进,将地板上浅蓝色的波斯绒毯染成星河,喻舟舟目恍神迷,呆立在光影交界处,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进傅垚的房间。

喻舟舟直愣愣地发了会儿呆,才慢腾腾地将视线转到卧室正中央的那张更为吸睛的大床上。

喻舟舟不认得这床的材质,但他明白这床应该是很好的床,比他小时候和阿丰挤在一起睡会嘎吱作响的钢丝床好上一百倍,床体松潤清香,实木床头上还刻印了繁复的雕花流苏。

就在他的目光胡乱游移之际,床柜角落里的相框瞬间攫取了他的视线。

那是个金属质地的相框。

年代似乎有点儿久了,边缘略略有些氧化发黑,照片里,比现在还要年轻的少年傅垚正随意地坐在实验台边,一手把玩着手术刀,另一手正举着手机自拍,傅垚那时还留着一头略长的头发,嘴角边挂着喻舟舟从未见过的笑容。

而照片的另一侧……

是一个身穿黑西装,黑西裤,黑皮鞋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被傅垚的镜头捕捉到:剪裁考究的西服勾勒出男人挺拔的身形,虽然男人是坐着的,但感觉却比傅垚还要高大不少,年纪应该也比傅垚大,相比较于面目柔和的少年傅垚,五官要更加白硬挺厉。

男人的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框的眼镜,傅垚喊他时,他将好回头,便被傅垚按下快门,拍了这么一张所谓的合照。

男人在照片中只露出了半截侧脸,他应当是并不想被傅垚拍到,所以略皱了眉,眼神郁沉,如深潭似涡旋,深幽而不见底。

喻舟舟“呀”地轻叫一声。

因为即使只有半张侧脸,那男人的眼神却仿佛穿透了照片,正直勾勾地同相框外的喻舟舟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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