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仍是大雪连绵时,祁昀伤得太重,尤不能动弹,只能偏头看向窗外飘落的鹅毛大雪。
屋外的人以为他还在昏迷,并不避讳他,交谈道:“姑娘不要冤老夫多嘴,这公子身上多是刀伤剑伤,恐怕并非得闲之辈,您就这般将人带到姜府来,实在是不妥啊……”
一道含着几分娇的声线响起:“多谢陈大夫提醒,您放心,我会着人好好守在屋子外的。”
“只是现如今天寒地冻,他又伤得那么重,我若是不出手相助,难道还要看人活生生死在外面,我实在是于心不忍。”
“姑娘善心,老夫自然晓得。”
“陈大夫,您先去歇息吧,我去看看他。”
门扉轻响,她蹑手蹑脚进了屋。
她对上自己的眼睛,似乎有几分惊讶,旋即她冲他露出一个善意的笑:“你醒啦。”
她走到榻边,身上并没有上京那些女子喜欢的熏香和脂粉味,只有一种属于雪日的清寒冷冽。
或许也是有那么一点幽微香气的,只是极淡,不仔细嗅是闻不见的。
她大大方方拖了一个凳子,坐在他床榻前,问他:“你的伤痛不痛?”
他轻摇了下头。
她又问:“你肚子饿不饿?喜欢吃清淡的,还是……诶不行,大夫交代你现在只能用清淡滋补的东西。”
祁昀一言不发,看着她卷翘长睫上的雪花一点点消融为水珠。
她忽然眨了下眼,纤长的睫毛被弄得濡湿,一双眸子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漾着水光。
祁昀一贯知道自己生得一副好皮囊。
加之那个尊贵的身份,谁人不是笑脸相迎。
可此遭落难,他一路逃亡,蓬头垢面,比街头乞儿还不如。
就连街边小贩也嫌弃至极,叫他滚远些,免得脏了他的摊子。
偏偏她却将他带回府中,命人尽心医治。
祁昀能察觉到有人简单帮他收拾过,只是衣裳虽然换了新的,但多日不曾沐浴,他自己都能闻见身上散发出的不雅气味。
“我要沐浴。”祁昀终于开口。
她愣了下,原本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点头:“好,我差人下去安排。”
身上伤口原本要避水,但祁昀还是洗了很久。
一个时辰后,他身上带着淡淡清香出了浴室,听到大夫痛心疾首道:“姑娘怎能让他沐浴!他高烧才退,伤口又不能沾水……”
他听到她说:“可是他想。”
那一刻,他察觉到自己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后来相处时间多了,祁昀便也明白,她尊重旁人的意愿,大抵是因为她自小被娇纵惯了,做事一向是任凭心意的。
譬如她一时兴起,便可以从路上捡一个人回府照顾。
又譬如她若是想见他,断然不会管他在做什么。
他在用饭,她便坐在一旁,替他夹几筷子菜;他在看书,她便也在旁边舒舒服服躺在摇椅上,翻看话本。
这般任性恣意,是他从不曾在森严的宫闱中见过的。
初时他很是警惕。
大齐有不少贵妇人豢养男宠,他那个长公主姑母便是最为出名的一位。
他此时身无长物,唯独一副皮囊还算尚可。
他从来不觉得人会莫名待另一个人好,无亲无故却又以礼相待,必定有所图谋。
可是祁昀再一次料错了。
她总是笑眼盈盈望着他,却从不对他有所求。
好似他与她那些名贵的珠钗,精致的花草也并无不同。
他原是生性多疑之人,疑人亦疑己。
可惜……他第一次放下对一个人的怀疑,那人转头便给了他致命一击。
季琅对她言听计从。
若非她同意,他又如何敢布局周全,只为取他性命。
也是。
她原本就是但凭心意做事之人。
醉酒那一夜并非她所愿,放他离开也并非她所愿。
她之所愿,是叫“薛尽”彻底消失。
既然如此,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祁昀徒然转醒,只觉心口惊悸,当日被箭羽贯穿身体的疼痛再度浮现,难以压制。
他垂下眼睫,任凭痛意在四肢弥漫。
月华如水,如同寒霜覆在他眉眼之上。
只有很仔细地看去,才能发现他鸦羽般的长睫染了一层湿。
***
秦府。
屋中狼藉一片,下人边跪在地上收拾着碎瓷片,边劝道:“夫人!您切勿动怒伤了身子啊……”
秦夫人妆容不似平常精致,眼下浮动着浓浓黑青:“我这是生了个冤家!”
尤嬷嬷忙给她递茶:“夫人消消气,二公子只是一时闹脾气呢,过几日想通了自然就愿意回来了。”
秦夫人抚着心口,眉毛倒竖:“去把姜怜杏给我叫过来!”
姜怜杏是肿着一双眼来的。
她知道自己不过是旁人的替身,但她为了荣华富贵还是选择了与虎谋皮。
她来前曾想,哪怕夫君不喜,她也认了。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夫君在新婚第二日便这般决绝搬出府中,叫她颜面扫地。
婆母大怒,夫君冷待,她今后的日子又该如何。
秦夫人一看她那哭哭啼啼的样子就越发碍眼,人还没走到跟前,一盏茶已经泼了过去。
姜怜杏被烫得尖叫一声,不顾被烫红的半边脸颊,忙跪在地上:“娘,是我不好……”
秦夫人看见她就来气,劈头盖脸骂:“叫你嫁入秦府,那是你的福分!偏你自己把握不住,气得鹤年现在和家里闹得那么僵!”
姜怜杏头埋得极低,双肩颤抖,不敢说话。
眼看着她的脸颊有起泡的迹象,尤嬷嬷忙说:“夫人消消气,看少夫人脸都烫伤了,先让她下去收拾收拾吧。”
秦夫人看见她那张脸便觉得晦气,扬眉道:“以后不许扮她!到底是东施效颦,连个男人都笼络不住!”
尤嬷嬷忙使眼色,叫姜怜杏离开。
姜怜杏死死咬着唇,忍痛告退。
姜怜杏出了门,侍女们纷纷回过头,忙装作在干事,其实一个个的眼睛都含着嘲弄。
她脸上痛得厉害,走到一个看着面善的侍女前,低声下气问:“请问府中可有大夫?”
怎料那侍女脸一转,摆弄手中花锄:“不知道。”
姜怜杏又扭头想问旁人,侍女小厮们却如鸟兽散,竟是没一个愿意搭理她。
姜怜杏虽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却也没受过这样的折辱,当即捂着脸,眼泪成串掉下来,疾步跑开了。
屋里秦夫人还在痛骂:“早知道将她娶来乃是出了个昏招,当初我断断不会招惹这扫把星!”
尤嬷嬷劝她:“夫人,木已成舟,不如想想该怎么弥补。”
秦夫人头痛得厉害:“鹤年性子倔,如今人都去佛寺住着了,还能怎么弥补?只盼着他看在我和他爹爹年纪大了,过个几年会不会同我们消了气。”
尤嬷嬷却说:“夫人,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是因着那姜姑娘所起,依奴婢来看……”
她眼珠子一转:“姜家到底只是一介商贾,若是咱们使些手段,叫姜姑娘不得不心甘情愿……”
秦夫人摇头:“虽是商贾之家,但你忘了,余州刺史的儿子乃是他姜家义子,事情都成这样了,再对她姜家下手也无用,反倒是凭白惹得一身骚。”
尤嬷嬷:“夫人呐,到底是二公子要紧,还是她姜家要紧?”
“姜家富贵,不像姜怜杏贪图荣华,所以答应嫁到秦府,但若是叫姜时雪失了富贵,恐怕她只会哭着求着要求咱们秦府帮忙呢。”
尤嬷嬷眼放精光:“姜家虽然有个刺史做靠山,但到底比不得秦家……一个刺史而已,夫人若是想出手,难道还怕不好对付?”
秦夫人显然已经被说动,但还是犹豫:“我是怕鹤年那边……”
“夫人,二公子如今都已经避到佛寺中了,您不下一剂猛药,怎么叫他回心转意?”
秦夫人猛然起身:“你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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