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个蓝天,万里无云,春日微风和煦,拨动姜时雪的发丝。
她回望身后渐远的余州城,眼睛一眨不眨,有泪水被风吹落,无声散在风里。
她们身后的马车中,侍女放下车帘说:“看上去她可舍不得离开呢,嬷嬷也放心她给家里留信,万一说道了什么,恐怕又要生出不少事端。”
钱嬷嬷气定神闲倚着马车壁,道:“她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在信上告诉她爹,报她病逝。”
侍女恭维:“原来嬷嬷早看过她的信了,可是夫人又不是不允她日后和父母相见,为何要报自己病逝?”
钱嬷嬷笑了下:“这便是她的聪明之处。”
“虽说她那夫君成婚当夜便没了,但她明面上到底已经是二嫁之身,报她病死,她便有了一个新身份,以后在秦府才能走得更长远。”
侍女:“早知如此,当初何不答应府里的提亲,兜兜转转不还是要嫁给二公子吗。”
钱嬷嬷意味深长道:“人啊,总是要吃过亏才知道回头。”
姜府。
姜柏分明只是在牢里走了一遭,整个人却无端苍老了许多,两鬓白发骤生,眼角皱纹堆叠。
此时他独自一人坐在紧锁的书房内,握着一纸书信泪流满面。
阿雪留下了一封信和一个食盒,食盒里装着的是她亲手做的点心。
钱嬷嬷的人检查过,并没看出什么端倪,便将食盒交到了姜柏手中。
但姜柏却知道这食盒另有端倪。
食盒底部有一个暗格,只有用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
这食盒乃是昔日季琅淘来送给姜时雪的,说没见过这般精巧的机关。
姜时雪笑他难不成是要背着爹娘给情郎传信,哪用得上这般隐秘的物件。
只是因为食盒做工精美,倒也舍不得扔,只是束之高阁。
而今日,姜柏却从食盒里抽出了两封密信。
一封信乃是姜时雪亲笔,信上说的是来龙去脉,还交代他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去向,包括娘和季琅。
尤其是是季琅。
季琅性子冲动,若是知道她被秦家带走,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等她在那边稳住根基,她自会想办法回来看他们。
另一封信,便是秦夫人加盖了私印的承诺信。
姜时雪要他好好保管这封信,若是情况有变,便将这封信寄给忠义将军,也算是给徐家递了秦家的一个把柄。
徐家和秦家向来不对付,或许看在姜府曾捐过物资的份上,徐家人会出手相助。
姜时雪在信的最后写到:“女儿知道爹爹此时恨不能将秦家人杀之而后快,但爹爹请听女儿一句劝。”
“多行不义必自毙,秦家必定不能长久,如今我们不能以卵击石。”
“女儿此番前去,定会珍重自己,爹娘亦是如此。”
“爹爹,等我回来。”
“另外女儿请求爹爹一事,灵华寺的香火不能断,爹爹空时,请帮女儿多去看看。”
姜柏死死捏着信纸,手背上青筋暴起,胸膛起伏,终是缓缓闭上了眼。
这场绵延多日的春雨终于停了。
一匹快马直直冲入余州城中,马上之人头上尚缠着绷带,却扬起鞭子,狠狠一抽:“驾!”
快马疾驰,一路赶到姜府。
姜府门头挂白,一副凄清寥落的景象。
季琅勒马,面色难看盯着那些白绫看。
旋即他跌跌撞撞下了马,几乎是跪跌在姜府门口的。
门房看清来人,一惊:“季公子!”
季琅双目赤红,嘶吼道:“阿雪在哪!我要见她!”
门房霎时露出一张哭脸:“季公子……姑娘,姑娘她……没了。”
饶是他在严将军那里已经听闻了这个消息,却依然眼前发黑,几乎昏死过去。
他一把抓住门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我去见她。”
姜府尤是昔日模样,后院梧桐树还缠着佛铃万千,只是此时佛铃都不再响动,满院死寂。
季琅看着前方漆黑的棺椁,双腿犹如被人斩断,再不能往前挪动半分。
他以日夜兼程,以最快速度赶去寻找严将军,怎知快到军营时,山道坍塌,他从坡上滚下去,昏迷不醒。
巡防的将士发现他,将他带回营帐,待他醒来之后,得到的便是季姜两家平安无事,但姜家独女突发急病去世的消息。
季琅不知道自己一路是怎么赶回来的。
怎么会呢?
分明前几日阿雪还站在他面前,眉眼笃定对他说:“阿琅,我知道季伯父出事你很着急,但是眼下定不能乱了手脚,你放心,我和姜家都会竭尽所能。”
可是才过了几日,就有人告诉他,阿雪没了。
这怎么可能呢?
季琅喉头发出悲伤至极的呜咽,仿佛野兽的嘶鸣。
姜府众人纷纷不忍地低下头,啜泣声此起彼伏。
这处花厅季琅曾来过许多次。
幼时他们在这里打闹,不小心弄碎过一整扇的琉璃屏风,被一同罚过站。
也曾在这里对弈至天明,待到最后她困倦不已,把棋盘扫乱,妄下定论:“反正是我赢了!”
可如今,一切鲜活的画面都飞快褪色、消失。
只剩一副漆黑的棺椁,吞噬一切。
季琅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到地上。
他站在棺椁面前,静立了许久,忽然往前一步,猛地按上棺椁!
“阿琅!”
一道怒喝如同惊雷乍起。
季琅手上动作一顿。
姜柏急匆匆走来,声音颤抖:“你是想扰了雪儿的清静吗!”
季琅的手猛然用力,死死抓住棺椁边缘,像是要将手指都嵌进去一般,指关节青白一片。
他终是缓缓松手,回头对姜柏说:“义父,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姜柏老泪纵横:“雪儿一贯爱美,她突发急病,去得并不体面,定然是不愿叫你看见这副模……”
他话还没说完,生生止住。
他看着眼前已经高过他许多的少年此时扶着棺椁,慢慢佝偻了背脊。
少年埋在棺椁之上,整个人哭到颤抖,待到最后,他脱力一般跪在棺椁面前,久久伏地不起。
他头上的绷带渐渐晕开血色,满院白绫飘动,唯独那点红刺得人眼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柏伸手扶起少年:“你随我来。”
“阿雪去前,有东西交给你。”
季琅猛然抬起头来。
片刻之后,季琅随姜柏来到了书房中。
几乎是下人才尽数退下,门被掩好的一刹,季琅便跪到了姜柏面前。
他方才哭过一场,此时眼白都成了猩红的颜色,仿佛溢满血色。
他死死盯着姜柏,一字一句问:“义父,阿雪没有死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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