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蟹确实瘦了点,带回去孝敬我那府君老舅公也拿不太出手,放了算了。”
白龙把那一溜串张牙舞爪的螃蟹提起来看:“现在去放也晚了,回去我用姜片一起蒸了,把肉挑出来做羹。”
“也行。”聂凭川拍了拍马脖子,没踩马镫,翻身上马。
海面连天一片青,近处浪潮冲击礁石,一把一把打湿固着在石头表面上斑驳的藤壶。
这块岩壁被风吹海蚀出一扇门似的洞,安宁疾就藏在下面。
头顶上有群吵吵闹闹的海匪。
安宁疾等了一会儿,看见一个麻袋从上面拋下来,扑通砸进了海里,溅起不小的水花。
安宁疾伸手抓住麻袋一角,小船受到水下的拉力,被拽地倾转,安宁疾就在一旁的石壁上扶了一下,粗粝的石壁划破了她的手指,她把手泡进海水里洗了洗,继续把麻袋往回拖,一直拖到露出水面的石滩上。
她用船上渔民的刀割断绳子,把袋口往下一扒,霎时露出一颗青白色的人头。
尸体浑身布满伤痕和淤青,失神的眼睛直勾勾朝上翻瞪着,脖子上有一圈深褐色的勒痕。
这个男孩看上去和醉云欢的夭夭年纪相仿。
安宁疾合上那双欲哭无泪的玻璃眼,从岸上捡了些卵石塞到袋里,重新扎紧袋口,推入海中,划着小船从另一边绕了出去。
抛尸的人磨蹭了太久,虞立披着衣服神清气爽地从屋子里出来,不耐烦地喊人:“弄好了没。”
诨号叫作三鲵的喽啰赶紧答应道:“公子放心吧,那人已经死透了,兄弟们给他套了麻袋扔下去了。”
“嗯,”虞立点了点头,忽然问道,“此处水静无波,尸身沉在水下不出几天就被鱼虾啄烂…你们平时吃鱼吗?”
三鲵傻乐着点头:“当然,这海鱼新鲜,补脑,咋做都好吃。”
他见虞立笑也跟着赔笑,虞立笑完在他脑瓜上拍了两下:“走。”
一行人走下斜坡,三鲵观察着虞立脸色,恨恨地拍起了马屁:“虞公子,您不知道,这个小贱人刁得很,死到临头是对咱们兄弟又骂又打,撕打起来比婆娘还泼辣,听说他是青楼里最会唱曲的,别人都是赶着舔客,他可了不得,得恩客哄着才肯赏个曲听,那他唱歌有啥不一样?不都是肉做的嗓子嘛,就他金贵?卖屁股还把自己当人物了。”
虞立心情还不错,回味一番道:“还行,不过他这副嗓子只唱歌可惜了。”
另一个海匪玩笑道:“听说黑海里有鲛人,长得一副美丽模样还有一把好歌喉,专门半夜三更唱歌引诱过路船只触礁,它们就抓走船上的人活吃肚肠,怕是三鲵最近春梦做多了,对那野物念念不忘呢,成天打听唱歌的要怎,我看是没人乐意给他唱,他不高兴了吧。”
三鲵喊了句粗话骂开了,众人一顿哄笑。
但三鲵的表情忽然变了,他吓了一跳似的一把拉住了身旁的人,“不是…快听快听,有声音!”
海匪窝藏的岛屿偏僻难寻,常年迷雾不散,那些戳出海面的嶙峋怪石经日晒海蚀,腐啄得像骷髅骨架一样,冷不丁传出一阵软玉生香般的歌声,简直是大白天活见鬼,惊悚无比。
一个女人哼唱着艳曲,若无其事地摇着船从礁石后幽然冒了出来。
正是安宁疾。
她此行南下除了刘叹月,还有一件事要办,正如皇后所说,虞家这颗瓜,瓜熟蒂落,到了收割的时候。
皇后姓黎名瑰,她的祖籍在洋广的南柳县,爹娘在碧水的水稻田做佃农,把她和弟托给二叔照顾,有一回她生病差点死了,二嫂不肯花钱请郎中,弟弟在暴雨里跪下来求二叔出面才救了她的命,为了报答二叔,爹娘把她过继给膝下无儿女的二叔当女儿,她吃尽了二嫂的眼色,受够了二嫂用看妾室的眼神打量自己,这种生活一直到十六岁那年二嫂要做主把她嫁给豆腐店老板的儿子。
男人比她大十几岁,没读过书,但长相周正,脾气温和,所有人都说她命好,但她不认,在成亲前一天晚上带着弟弟偷偷爬上了运粮的马车,这一走竟从洋广南柳小县城一直走到了中阜庆都的皇城门下,遇到了亲随户部前来点粮的御驾。
那是晋仁六年,胭脂案发后恭德帝齐玳在位的第六年。
换上华丽宫装的时候黎瑰心里没什么想法,只是在想都是大十几岁,天子总比豆腐老板强。她在后宫不和别的女人争斗,皇帝却愈加偏爱,直到后来亲手替她戴上了凤冠。
情话绵绵那一刻她的心才动摇了。
她是皇后,是大玉最尊贵的女人,能得到的东西太多了。
于是她忽然想起弟弟摇光五岁那年为了半颗糖被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逼迫着从□□爬过去,那个小鬼叫什么名字?
忘了,只记得是姓虞,虎字头下一个吴,这个字她划了无数遍,在地上纸上心上,狠狠划烂了。
虞鸿运发的偏财是笨财,他并不是个精明的人,骑虎难下却不自知,他做府君这些年,早和贪官污吏合谋干了不知多少勾当,就算网开一面他都在劫难逃。
那把惹得人心惶惶的假珍珠存在或者不存在,都并不重要。
因为这把珠子是在经过重重检验到了后宫,安宁疾亲手混进去的——百官宴那晚,这把珠子躺在名贵冬衣的贴身暗袋里被送到了安宁疾手中。
虞鸿运怎么都想不到有人会十年如一日等着秋后算账这一天,更想不到居然会栽在连他自己都浑然不知的记恨上。
“是不是外乡人来采珠的,”三鲵用手在眼睛上搭了个凉棚望着,“错走到这来了。”
虞立说:“正好还剩半坛酒,不吃可惜了,让她上来。”
这下那几个海匪都有些为难,他们忌惮护海卫,护海卫对待采珠人就像老母鸡对窝里那几个蛋,每个采珠人都在护海卫的名册上有详细记录,每日还都要挨家挨户清点,少不了一个。
虞立有点烦了:“把她叫过来,叫她上岸唱来,我没听够。”
三鲵赶快跑到浅滩上喊了一声:“哎!”
安宁疾正等着他呢,笑嘻嘻抬手指了指耳朵。
三鲵回头说:“呦,还是个小聋子呢。”
虞立来了兴致:“聋人善歌,有趣。”
安宁疾不急不躁地靠了岸。
三鲵带人围上去,他不会哑语,就手舞足蹈打了几个手势。
安宁疾又笑又点头,一副任哄任骗的模样。
三鲵见她无比乖巧,不禁心生怜惜,良心发现了,跑去和虞立说:“我去递个话,从几个青楼里按这个模子再给您挑几个来玩?”
虞立盯着安宁疾上下打量:“邹舸还没回来啊,他是打算住里面了?”
“这,”三鲵打哈哈,“姑娘们磨人得很,只怕是缠着,不给吸干就不放人走。”
虞立笑笑:“带来岛上不就成了。”
这话三鲵不好接,就嘿嘿赔笑。
安宁疾想起虞立在中阜时忍气吞声的嘴脸,不由感叹那刘进财真是个能人,什么朋友都敢找,虞立这样荤素不忌,但凡他有点姿色,恐怕也活不了,傻人有傻福。
想着想着把自己逗笑了。
别人不知她笑什么,只看见她微微上扬的唇角和状似无邪的眼波,比媚眼如丝少些魅惑,比纯真无暇多些残忍。
以前朱砂说她是个蛇蝎女人,安宁疾觉得朱砂这么说应该是因为没打过自己所以不高兴,于是亲手织了个装弩箭的套子送给她。
谁知道朱砂有个爱沾唾沫擦箭头的坏毛病,碰巧安宁疾刚修完毒术,编织的勾针上也带了点无伤大雅的小毒,朱砂当晚擦完她的宝贝弩就昏睡整整一天,差点误事。
朱砂后来见不得安宁疾笑,安宁疾一笑她就打冷嗝。
安宁疾跟着虞立走到一座木屋跟前。
屋子里的陈设也是齐全的,桌椅床凳都有,地面全用石块铺砌,表面还没干透,像是不久前刚用水洗过。
粘腻腥咸的血气,安宁疾连闻都没闻就能感受到。
一两次和长久累积的味道是不一样的,一次能用水洗净,多了就沤入房梁四壁,火也烧不去。
就像斗虫阁的鏖斗笼那样。
不过鏖斗笼里没有冤魂,这里就不一样了。
三鲵又开始惴惴不安:“公子,在这…听曲…是不是有点…”
他见虞立侧眸,忙又找补:“这小娘看起来是个生手,不像烟柳楼里的那些姑娘,肯定是不会伺候人,您尽兴听,小的另外再去找人。”
安宁疾掀起薄眼皮瞅了他一眼。
怪好的,有工夫帮别人操心呢。
三鲵被虞立盯出了一后背冷汗,安宁疾终于清咳一声打破了死寂。
“公子,奴家采珠也是讨生活,卖唱也是讨生活,您听了歌,可给钱么?”
命都快交代了还想着那几个破钱!三鲵有点着急,这小娘除了耳聋怕不是还有什么鼻疾,屋里这么重的血腥味都闻不到。
虞立柔情似水:“聋人是如何学得歌曲的,你这柔嫩的喉咙里难不成还藏了什么诀窍?”
安宁疾摊开手掌:“奴家听不见您说什么,不过听曲不用五吊钱,一吊就足了。”
三鲵眼看虞立那折磨人的瘾似乎又要上来,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劝又不敢劝,心中忐忑不安,找了泡茶的借口避出去了。
刚待他走出院子,迎面就碰见虞家的丫鬟风风火火赶过来:“老三,我家公子呢?”
三鲵如获救星:“在里面嘛!”
丫鬟倒豌豆似的脆声背道:“府君说二夫人姑母表姐家的九十八高寿的表老太爷和姨爹好巧又来府中做客,叫我来喊公子去奉杯茶,你快把公子请出来,船已在等着了!”
三鲵没听清什么姑爹太爷也没听清多少高寿,只知道能把虞立那尊佛送走,屋里的小娘不用死了,自己的脑袋也保住了,两全其美,迭声道:“亲娘,那敢情好。”
小丫鬟常常两头跑,早就来惯了,一点都不怵海匪,直言快语骂道:“啐,你这鳖老三管谁叫娘?”
三鲵喜气洋洋推开门:“公子,府君有急事,叫人来找您呢!”
虞立顿时不乐意了:“碍事,不去。”
三鲵同丫鬟说:“你和你家公子说。”
那丫鬟在门后又背了一遍:“是二夫人姑母旁嫂家的九十八高寿的表老太爷和姑丈来府中做客,府君叫我来找公子,说好歹要奉杯茶,大夫人也叫公子回去。”
三鲵一听好像有点不对:“不是什么表姑堂姐啥的吗?”
丫鬟翻个白眼,低声道:“那咋了,反正都是来攀关系的,八竿子打不着边,管他谁是谁的谁。”
虞立百般不情愿,骂了两句,起身同丫鬟走了。
三鲵送走虞立,一回头,安宁疾也没影了。
三鲵揉揉眼:“咦,人呢?”
他是个迷信的人,屋前屋后找了一圈不见人影,觉得这就是闹鬼,赶紧从兜里摸出几粒糯米丢到地上,嘴里喃喃:“阿弥陀佛,别来找我。”
屋顶上的安宁疾找到一只风干的死蝙蝠,用手绢包着手拾起来往下投。
正好丢在三鲵头上,三鲵猛一激灵,缩着脖子往地上看了一眼就杀猪似的惨叫起来,海匪全都被引了过来,安宁疾趁机溜进了海匪的寨子。
她找到一间仓库,守门的都看热闹去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库房中堆满木箱,安宁疾把锁撬开,箱子里面黑乎乎看不清装了什么,凑近一闻,闻到一股浓浓的铁味。
安宁疾将箱盖完全推开,小窗漏进来的光线照亮了里面的东西。
码得整整齐齐的剑斧。
接连开几个箱子都如此。
十四州的铁匠在铸铁时都会烙上本州某处等明细,可这些刀枪上并没有,想必是暗中打造或是刻意磨去的。
大玉的律法里有严令,民间不得私贩军械,但是这些东西在黑市一直很走俏。
安宁疾顺了把匕首带在身上,回到海边找到了那条搁浅的小舢板。
黄昏将至,海上更冷了。
她见蛋黄似的圆日快要沉落下去,就把船头的灯点起,挂灯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一石二鸟的办法。
既然现在不确定海匪走私会不会和胭脂案有关,那她可以先不管这件事让别人去管,比如,聂凭川。
虞立到府中的时候天就黑了,他问丫鬟:“二姨娘哪个亲戚?”
丫鬟道:“远亲,就是姓红的那个。”
她还觉得不生动,补充说:“年轻时在拢江做佃户,回来后谋了个挑粪的活,家里养着一头老花猪的那个。”
“他来做什么?”
“来求府君帮忙来的,要找他以前被拐丢了的孙女儿,府君想婉拒,他就抹泪,说黄土都埋到人中了,不求子孙在床前养老,只求到时候灵前能有个人守,府君看他可怜就施舍他一顿饭,二夫人也拿了好些钱给他呢,像二夫人这样吃斋的人心最是软了。”
虞立说:“挑了那么多年粪,岂不是身上也沤进了粪水味,臭吗?”
还没等丫鬟回答,虞立就被他娘叫住了。
“立儿,怎么现在才回家来?快去,你爹和客人在屋里。还有你这个小蹄子,叫你去喊公子你跑哪野去了?办事一点都不爽快!”
丫鬟无辜被骂了一鼻子灰,气鼓鼓走了。
虞鸿运没当官时还是瘦的,上任后春风得意外加捞够油水,整个人泡发似的胖起来,他是虚胖因此怕冷得很,穿得里三层外三层,还要揣着手炉,貂皮围脖裹着颈,正坐在屋里饮热茶。
红老汉站在他旁边好像生猪肉旁边挂了根腊肠。
见虞立进门,红老汉赶紧做了个揖:“虞公子。”
虞立没理他,也没理自己的爹,提起桌上的壶哗哗倒了一杯水,用两指捏着没被水没到的边缘,拿起来递给红老汉:“别客气,跟自己家一样,喝点水。”
“不用,不…”
红老汉看出父子俩都不待见自己,笨嘴拙舌也不会说什么体面的官话,只得小心翼翼又受宠若惊地接过了滚烫的茶杯。
“没水了,爹,我去续一壶。”
虞立没少去鬼混,今天他没尽兴,浑身都不痛快,提着小半壶水径直走到花坛边,将还烫着的水全浇在了花根上。
伺候草木的小厮不知这尊瘟神如何又恼了,战战兢兢叫了声公子。
虞立把水壶往他怀里一塞:“弄个轿子,我要出门。”
小厮烫得眼圈通红,也不敢哭,跑去叫了车。
刘叹月捏着手绢靠在床柱边垂泪,好几宿没睡了。
门外忽然有响动。
“谁!”在这被当作金丝雀囚了近两个月,刘叹月早就快被逼疯了,她被自己的裙摆绊倒在地,来不及起身,就着匍匐的姿势爬到门边,嘶声问,“是谁?!”
廊上是醉云欢的两个女郎,她们携着手匆匆走过。
“莲心死了?谁说的?”
“宝枝说的呀,哎呀这也没个准,就是好几天没回来,客人也没来续钱,音信全无,而且我听说,但凡是那个姓邹的客人要去的人都再也没回来!”
“我的天爷,宝枝消息灵的呀,这下没跑了,入了这行就是命贱,爹不疼娘不爱,被玩死了还没人收尸,哪天干不下去了我就在这吊死做个厉鬼,谁也不放过。你见过玉露没有?她的猫又把死耗子叼进来,吓着客人怎么办。”
“玉露的钟还续着呢,等她出来了我同她讲。”
刘叹月听不真切,急得直摇门,门是锁上的,推不开。
那只言片语已让她万念俱灰,刘顺没告诉她那人究竟是谁,但她胡乱猜测就认定那个人就是她们所说姓邹的常客。
外面静了片刻,又来一个人。
刘叹月眼泪直流,轻声叫:“等一等,先别走!”
那人真的停下来。
“怎么了?”
刘叹月得了回应,欣喜若狂:“能不能放了我?”
那人说:“我替你去问妈妈吧。”
“别!”刘叹月扑在门上,“我不出去,我就想问问把我关在这到底是在等谁?”
“连你都不知道,别人怎会知道?”
刘叹月十分绝望:“不行不行,你救救我…求你了救救我,我不要死…”
“我是帮不了你的,”那人叹了口气,“你在外边还有熟人没有。”
这点醒了刘叹月,她猛地掰住门,病急乱投医:“好阿姐,好阿姐,你帮帮我去找一个从中阜来的姓聂的将军,他现在定还在碧水,他…他可能和府君在一处,你去找他,万万求他过来相救,我有重谢!我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给你,你拿去赎身出去,好不好?好不好?”
歌姬琴菱从楼梯走上来,瞧见了安宁疾,问道:“姊妹,你在这做什么?别在门前逗留,妈妈见了要责怪的。”
安宁疾听话地说:“这就走了。”
刘叹月趴在门上,不管她怎么求都听不见任何回应的声音,她躺在地上哭,蹬腿甩手把能摔的东西全砸地上打烂了,头发也弄得乱七八糟,骂累了哭乏了,像死了一样蜷缩在一片狼藉中。
碧水多的是水道,密密麻麻如同蛛网交错,安宁疾贴墙而走,避开王府安排的眼线,然后上了条不起眼的乌篷小船。
涟漪缓缓,街道宁静如初。
片刻后,一枚火星升上天空,在蛋壳青的凛冬天幕上爆裂出一朵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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