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口盘里装着五枚柿饼,白龙拿了最上面那只,闻过后咬了一口。
聂凭川实在是无聊,白龙还在他眼前吃东西喝茶,他有点站不住了:“舅公,画好这条胳膊就让我歇会儿呗,饿了。”
狄苦画画讲究气沉丹田,聂凭川总跟他插科打诨,他就嫌弃聂凭川沉不住气,用笔尖隔空朝聂凭川点了点,说:“以前人家赞誉你爹,除了战无不胜还有四个字,丰神俊朗,你长得倒有七八分像老聂,皮猴性格反而像你娘,看你哥多沉稳,你俩匀一匀才正好。”
方才去洗砚台的书童进来带话:“府君,外头有人找将军,说是醉云欢来的。”
聂凭川正巴不得来个事好让他动一动:“醉云欢找我什么事?”
书童见了他这副模样也忍不住遮着嘴乐:“这不知道,要不将军您去瞧瞧吧,就在门口等着呢。”
狄苦翻了翻眼皮:“这是什么交情,你在醉云欢还有人脉不成?”
话不多时又跑进来一个小厮,着急地喊着:“府君不好了!护海卫和海匪在醉云欢打起来了!”
狄苦大为惊讶:“什么!”
聂凭川马上朝白龙招手:“快帮我卸甲。”
白龙过来帮他摘了护项,那副甲胄重也就不说,不该锈的地方还锈了,聂凭川费了好些力气才从里面挣出来,手指头肉还被夹了一下。
白龙说:“我以为昨日公子说海匪上岸是想试探金墨的态度。”
聂凭川边嘶溜边甩手:“没错,我就是瞎编诈他的,瞎猫碰上死耗子了么这不是。”
街坊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小结巴抱着膝坐在台阶旁,见狄苦一行人就蹦起来一通比划。
他认得府君,就猜府君旁边的人是将军,因为府君和善,他就觉得将军也不会很凶,于是大着胆子拦住路,把细细的胳膊往前伸,小巴掌向上摊开,说:“说只要把,信带到就,给钱买吃的,做数吗?”
狄苦看他面黄肌瘦的样子,好好的孩子瘦得像条老鼠干,眉头皱成一团,从后面推了推聂凭川:“作数,作数,聂将军,快快拿钱给他。”
白龙俯身问:“小儿郎,谁叫你给将军带话?带什么话?”
“嗯…”小结巴也机灵,两只眼睛咕嘟瞅一瞅狄苦,咕嘟瞅一瞅聂凭川,又瞅一瞅白龙,“她,说,将军答应她,的事啥时候,能成。”
白龙觉得奇怪:“答应什么事?”
小结巴摇头:“那没,没说,我不知道。”
聂凭川把几枚铜钱放进他黑乎乎的小爪子里,他一下就握住了。
小结巴刚想跑,被眼疾手快的聂凭川一把逮住拎了起来:“小崽子你好好说,谁教你找来的?”
小结巴两脚悬空,短腿快蹬出残影,磕磕巴巴说:“一,一个漂亮的阿姐,叫我来敲门说,说那什么,她本来还在那,刚才才不见了的。”
聂凭川朝他指的方向看一眼,只看到空荡荡的街角,就松手放了小结巴。
小结巴一落地就像个人参果似的跑了。
“醉云欢还是得去,”聂凭川说,“白龙,咱俩走一趟。”
等聂凭川和白龙赶到的时候,那儿已经比粥还乱了。
半个时辰前,金墨带人闯入醉云欢,他是被安宁疾放出的烟火招来的。
平时护海卫会给过海的渔民分发一些特制的烟火,遇到打劫或是迷了路就朝天打一炮,自有人相救。按道理烟火不会出现在城里,但那天碰巧听聂凭川说海匪上岸,金墨听进去了,因此心中并未生疑,反而怒火万丈,势要捉拿海匪。
安宁疾在后门河道旁的小店要了碗葱花馄饨。
吃了一会儿,见那店小二的老婆脸色苍白,挎着装衣裳的木桶匆匆过来,抓住店小二的胳膊耳语道:“六郎,河里淹死人了!我今天去得晚,那边没位置,我就站着同豌豆娘扯了两句闲话,哪知话讲着讲着,水下面就浮出一张脸来了!真是骇死人!幸亏我一把拉开她去,不然她就摸着死人了呀!”
小二也吓了一跳:“在哪?”
他老婆指了指:“那边,上游呢,怕是马上漂到这了。”
小二说:“那报官了没?”
“豌豆娘家的应该去报了吧,总不会叫他一直在河里泡着,唉唉,真可怜,还是个孩子呢。”
安宁疾放下调羹,定定地看着水面。
冷玉似的河水潺潺鼓动,水面载着些枯枝败叶,有些叶子被冲得直打旋,缠到发丝上就停了。
浮浮沉沉漂过来一个人。
桃花眼,小翘鼻,顶漂亮的笑唇,那双含情眸现在死气沉沉地闭着,头发上精巧的簪子都不见了,散开的头发乱糟糟浸在水里。
是夭夭。
他昨天还红着脸说:“我已经攒了一些钱够从这出去,还能余下来一些做本钱,以后做点小生意。”
小二的老婆还在说:“听说是自己跳的,真不敢想是遭了什么罪…唉…可怜见的…”
安宁疾把钱压在碗底,起身走了。
金墨气势汹汹找到邹舸的时候,邹舸还搂着美人做梦呢。
金墨使个眼色,左右人就上前扯开被褥将衣衫不整的邹舸毫不客气地从床榻上揪下来,连口气都没给喘,马上塞了嘴绑成了螃蟹。
床上的玉露被吵醒,刚要嗔怪,一睁眼却看见满屋子都是人,慌忙提被子捂住胸口,失声尖叫起来。
金墨吩咐道:“潮木和贝焽留下,把这栋楼仔仔细细搜干净,免得有漏网之鱼,其他人给我把这鳖儿子押回去!”
贝焽就是昨日来收蟹壳的那个姑娘,此时和潮木一同站出来,应道:“是!”
他们押着人走了,潮木送了几步,贝焽捡起挂在床尾的肚兜和衣裳还给玉露,她忽然听见了什么声音,起身推窗往下看去。
玉露在她身后抽抽搭搭地穿上衣服,低下头从潮木身边扭着肩膀跑了出去。
潮木这才转过身:“贝焽,看什么呢?”
贝焽的表情却有些怪:“温收那个相好在下面那条河里淹死了。”
潮木吃惊道:“什么?你不会看错吧,温收刚还跟我借钱要赎他出去,怎么这就淹死了。”
他也想去看,被贝焽拦住:“别管了,这不是咱们的事。”
醉云欢里遍地狼籍,在这过夜的多得是有头有脸的纨绔子弟,风流的时候左拥右抱一掷千金,现遇到搜查却人人自危,心虚得不行,都以为是奔着自己来的,这一慌,场面就乱了套。
聂凭川和白龙要上楼,结果楼梯上挤满了花枝招展的姑娘小倌和衣不蔽体的客人。
两人逃出生天,聂凭川拍去浑身脂粉味:“这楼梯修那么窄怎么走人。”
白龙抑制住打喷嚏的冲动:“要找您的人可能是刘家的小小姐,那天在酒楼她要你去求刘将军。”
“一个两个都把我当平事的能人了,我有那么大能耐吗?”聂凭川环视四周,“行吧找找吧,不知道关在哪了。”
这时候楼上差不多没人了,安静得很,聂凭川停住脚步,听见走廊深处的一间屋子里传出呜呜的哭声。
白龙砍断门锁,刘叹月果然在里面,她见了聂凭川就声泪俱下:“将军!”
*
虞立从夭夭的床上坐起来,旁边那块粘着水渍的小方枕早就凉透了。
有点蹊跷,外头的走廊上没有姑娘嬉笑挑逗的喧闹声,楼下也没有声音,只有门边传来——咯哒,咯哒,咯哒——从容不迫的,弹珠跳动似的声音。
虞立抽出压在枕头底下的鹞头短匕,赤着脚下床朝门口逼近。
他猛地跨出一步哗一声拉开移门,光线晃眼,他晃了晃头眯着眼看到一个人影。
安宁疾背靠栏杆,指尖捻着一颗珍珠把玩,笑着说:“虞公子,睡得挺好啊。”
虞立认出了安宁疾,当下就有点心慌,面上却没露出来,背在身后的手缓缓转动匕首:“你不是聋子么?”
“谁说了?”安宁疾一脸惊讶 ,“我说了吗?”
虞立骤然发难,匕尖直朝安宁疾心口刺去!
安宁疾劈手截住虞立握匕的手腕,借力向前一拳打入他腹里,脚下横扫将他勾倒在地。
虞立只觉腹中一凉,浑身失了力气,难以置信地挣扎着却只能勉强抬起头,看见了安宁疾指缝间滴血的刀刃。
不知是由于失血还是惊惧,虞立声音颤抖,张嘴呛出一口血沫:“你是什么人!”
安宁疾在他跟前蹲下,把匕首上的血在他衣服上抹干净,说:“与其管我是什么人,不如想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冷铁的寒意隔着薄薄的里衣透到了肉上,虞立这才有些怕了:“雇金多少,放了我,我给你三倍。”
安宁疾弯起眼睛笑了笑,把那颗珍珠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喏。”
她把珍珠举起来对着光:“赏金多少不重要,我不是重钱的俗人,我重缘分。”
虞立真的害怕了,色厉内荏地叫道:“你知不知道我爹是府君!你杀我是要被锦衣卫通缉的!”
“你不会以为我会怕锦衣卫吧?”安宁疾被他逗得笑了一阵,起身踏住他脊背,弯腰用手扳过他的脸,眼神森寒,“你爹是皇帝又如何,没了好爹爹庇护,你不过是烂命一条。”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又轻又慢,把人的魂都抽走了。
虞立拼命挣扎,眼里爆出血丝:“你究竟是谁?!”
“我谁也不是。”安宁疾把珍珠塞到他牙关之间,逼迫他咬住,然后猛地绞断了他的咽喉。
站起来才发现刚刚虞立乱叫的时候把血沫喷在了手腕上,本来能用帕子擦掉,刚要拿出来用才想起那帕子昨日捡过蝙蝠就扔掉了。
安宁疾蹙着眉头。
夭夭的房正对着楼梯,安宁疾就这么掀起眼帘,看到了从楼上下来的聂凭川。
人是安宁疾使计弄来的,但她确实没想让他这个时候来。
聂凭川处变不惊:“白龙,先带刘小姐下去。”
安宁疾背手拉上门:“聂将军。”
“安司使。”聂凭川走过来,伸手又把门拉开了。
他探头扫了眼虞立的尸首,又低头看安宁疾自己用手蹭得泛红的手腕,淡笑道:“别蹭了,再蹭也只是抹开了,还是没干净。”
他把自己的手绢递过去:“安司使要是不嫌弃也可以用我的应个急。”
安宁疾接过来擦完手,明知故问:“怎么总遇见聂将军,这么巧。”
“有缘千里来相会,”聂凭川眼里露出些戏谑,“屋里这位是虞府君的儿子吧,看上去好像是有点不活络了?”
“是啊,平白无故撞见一具尸体,可把我吓死了,”安宁疾眼神往下滑看到聂凭川腰封上塞着红纱,讳莫如深地打趣道,“天下乌鸦一般黑,聂将军寻花问柳可是找到好地方了。”
聂凭川没生气,笑了笑扯下混乱间不知从哪勾来的纱,对她的挖苦并不在意,依然很客气:“几日不见,安司使今非昔比。”
安宁疾迎着他眼内紧逼的锋芒莞尔一笑:“将军以前认得我吗,怎么就知道我是今非昔比。”
刚才聂凭川叫白龙送刘叹月走,刘叹月不肯走,下楼梯下到一半又跑了回来:“聂将军…”
聂凭川合上门:“白龙,把刘小姐先送下去,我要与安司使说几句话。”
刘叹月含着泪扯住聂凭川衣角不松手,她楚楚可怜望向聂凭川,但她忽然愣住了,她觉得聂凭川的眼神陌生得可怕,温柔英俊的皮囊下好像换了个人。
白龙在一旁说:“刘小姐,先走吧,将军有公务要谈。”
“啊,”刘叹月有些害怕地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好吧…”
安宁疾心平气和:“聂将军,我们不必如此针锋相对吧。”
她数了数手指:“刘顺打得一手好算盘,把嫁女儿当生意做,只是除去春山将军和已经出嫁的五个女儿,还余七个女儿…大玉总共十四州,刘顺把儿子扮成女装也嫁不过来,弄这么麻烦还不如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你说他想把叹月送到哪去?我觉得叹月的眼光比他爹好。”
刘顺的眼光高,但风光的人看不上他,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几个女儿没一个明媒正娶,过去都是做妾,五色、长丘、莲池、瓷山,嫁得到处都是,最近他正筹划着要做十二女儿和石林批验所里一个小官的媒,这事人人都知道。
聂凭川说:“安司使抬举我了,我是最不会养金丝雀的。”
安宁疾不紧不慢地戴上面纱:“庆都掏的出闲粮的人有的是,你不养,自然会有人养。怎么聂将军,这个处境令您为难了?”
聂凭川笑意生寒:“司使多虑了,没有人能让我为难。”
安宁疾点了点头,顺着他说:“我也是这么想,对了,还您的手帕。”
手帕裹着杀虞立的那把匕首,放到了聂凭川手上。
聂凭川笑道:“怎么,连这东西都要我帮你处理吗,我们很熟吗。”
安宁疾摇摇头:“这不是我的,这是我昨日从海匪库房里摸来的,像这样的刀枪棍棒乃至猪鬃乌砂,多着呢,少说百余个箱子。”
她拿手比了比:“这么大的箱子,这么大的仓库。我本想要回宫再做定夺,正巧在这遇见您,我就觉得这事还是告诉您最为合适了,毕竟我只是个锦绣阁司使,而您是五营统帅,和朝廷血浓于水,您说呢。”
安宁疾揭开手帕四角,指了指本该有烙字的地方,说:“在海东阁那晚你为什么不高兴?我听说东南沿海的兵多是渔民子弟,岛屿分散,十里不同音,他们宗族观念比其他地方重许多,拉帮结派久矣,官家话怕是听不太懂吧。”
“聂将军,招安不容易,您辛苦。”
聂凭川若无其事地收了匕首,抬手撩起珠帘让安宁疾走过去,像是话里有话:“你总说“你说”,那我说,有时懂得择良木而栖也是难得的品质。”
他挑了挑眉:“有没有得选则另说。”
“警示良言,”安宁疾深以为然,“蓝桉释槐与凤栖梧各成佳话,互换未必合适,这枝头良莠怎么评?有缘再见,苍雪哥哥。”
聂凭川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珠帘乱摆,安宁疾在帘子后探寻似的盯了他一会儿,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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