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个晴夜,月亮完完整整露了出来,旁边围着几颗星子,瞎子打灯似的照着无边无际的平原。
马棚柱子上有枚专门挂灯的钉子,挂满陈铜铁锈,上面那盏灯经过无数双手,表面被摸得油光发亮,安宁疾的手抬了三次都放下了,用一根柴拨开锈迹斑斑的插销进了马棚,把灯放在地上。
马从食槽里抬起头朝她凑过来,鼻孔里冒着一团团白气。
银蓝色的月光斜映进狭窄的马厩,空气里一股干草混着马粪的味道,臭得不明显的味道反而会显得清爽。
安宁疾耳尖捕捉到逼近的振翅声,她抬起右臂,一个硕大的黑影贴着棚顶掠下来落到她臂上,是一只信鸦。
这些鸟很聪明,略经驯养就能认人。
安宁疾去翻它脚上绑的小铁管,借着月光把信纸展开。
白纸,什么都没写。
出事了。
马垂下脖子蹭了蹭安宁疾的手,安宁疾抚着它的鬃毛,把纸条撕碎撒进了食槽的谷物当中。
本来安宁疾还担心要是皇后把自己留在身边做事,还得待在宫里,上山容易下山难,那灯下黑的地方什么都查不到,但要是皇后把自己当成弃子,反而可以想办法脱身,除了铤而走险容易把自己搭进去,简直是妙计。
安宁疾掏出一个春卷掰下几小块握在手里,信鸦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伸出喙啄食起来,它见安宁疾把剩下的装回了袋子里,还埋怨似的“嘎”了一声。
“没死,”安宁疾搓汤圆般搓搓鸦头,“看来没下毒。”
“嘎?”
“鸟,要下雪了,路上风吹得冷死了,我从你这拔几根羽毛做绒衣好不好。”
乌鸦啊啊大叫着飞走了,吵醒了好几匹马。
天还黑着,公鸡就开始在乌漆麻黑的鸡窝里打鸣。
打了三通,把阿狗的尿意打醒了。
他闭着眼睛下床去角落摸索痰盂,用脚一勾发现重量沉甸甸的,想起夜里起来撒过一泡,呢哝骂了一声,不情愿地披衣出了门。
尿不能撒在门口,所以他往远走了一段路,在树下解手。
等解完手,睡意几乎没了,此时沉重的天幕露出了一道光缝,绣线似的连着绵延的山脊,炊烟笔直往上,一条又一条,那烟在朝阳中像是紫的…
等等,这鸟拉的屎都邦硬得擦不着火的地方哪来的炊烟?
“那怕是…”阿狗的眼睛蓦然瞪大了,“那是…狼烟!”
他就算是死了也惊醒了,猛一溜烟蹿到邓万房里像串鞭炮似的嚷开了:“老邓!老邓!狼烟!打起来了!”
冬天的衣服厚,尤其在城外,穿的衣服不要管好不好看,只管厚到风吹不冻,又没条件晒洗,衣服难穿难脱,硬邦邦臭烘烘直筒筒地插在床边,邓万篡着拳头捅了好几下才把胳膊穿进袖子,被阿狗拽着跑到坡上。
邓万看见了硝烟,他觉得像在做梦,沙着嗓喃喃:“黑海十八台,点了七座台,上次见还是几十年前,南方这是怎么了…”
晨雾混着灰蒙蒙的硝烟,舰队行驶在宽阔的海面上,翻起的白浪沿着船身在船尾汇聚成长长的白色尾迹。
金墨派人去追温收的时候已经晚了,海匪头目邹舸被护海卫扣押,正是相见眼红的时候,海匪一见温收就放箭射翻了他的小船,温收落水,去接应他的护海卫立刻还击,无奈海匪栖身在射程之外的礁石上,箭不是被石头弹开就是射进了海里。
雾散的工夫,一眨眼海匪就全不见了。
正当护海卫四处逡巡的时候,数条快船从嶙峋石阵中游出,海匪像猿猴一样怪叫着迅速包抄上来,把护海卫的船囫囵包成了一碗馄饨,所幸护海卫里有个机灵的不嫌重,上船的时候背着蜂窝筒,他当即扛上肩轰碎了海匪两条船,炸出个缺口来。
他的伙伴控船撞向海匪,踩着甲板飞跳过去,手中一双斜月钩杀得虎虎生风。
是潮木和贝焽。
其余护海卫重拾斗志,打斗间又掀了海匪几条船。
可人力悬殊,海匪潮涌而至,他们难以应付。
金墨怒不可遏,当即亲自下场,他临走前让聂凭川和白龙在这替他守着笼子里的邹舸。
“原来这是他们大当家,”聂凭川收回瞭望的目光,“金墨也太不把咱们当外人了。”
他往崖边的石块上一坐,开始无聊地磨剑。
剑身隔靴搔痒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擦在石头上,响声清脆,刃过留痕。
下面的邹舸听得浑身发痒,终于受不了了,破了句粗口喊道:“要砍就砍,死了算逑!”
聂凭川脾气还挺好:“我凭啥砍,这是护海卫的地界,我在这乱来就是逾矩,你要是急着死,也等金墨回来了我再跟他说,现在有大把好时光,咱们先唠唠家长里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嘴巴干净些,积德的事么。”
邹舸横眉竖眼,盘起腿席地而坐,指着聂凭川:“有个屁可聊!黄毛小子,你算哪根葱!审老子还轮不到你!”
“我给你介绍介绍,”海风有点大,聂凭川蹲在那大声说,“鄙人姓聂,听说您平时没事爱逛个街听个曲儿,听过霸雪峣么,唱的是先帝再前头的先帝,老祖宗拓荒开国那会儿子的事,里头有个常胜将军姓聂,别人都叫他镜岚王,后来改叫镜岚公了,他长命百岁儿孙满堂,他重孙的重孙再一重,叫聂凭川,就是在下我,幸会幸会啊,我算不上一根葱,一根草总算吧?”
说着,聂凭川乐了:“不乐意跟我聊,想去诏狱啊,诏狱里有你相好吗,走了那么多年军火还盘不够路费,到头来还要蹭我的俸禄,邹头领,混得真够可以的。”
邹舸心里有火没处发,差点气背过去。
聂凭川上一刻还插科打诨,下一刻就收了笑,眉骨投在眼窝里的阴影风雨欲来。
“别以为你躲到诏狱里我就拿你没有办法,少跟我拿腔作势,我不想当纨绔,别逼我当,这儿没人,我要杀你易如反掌,”聂凭川似笑非笑,“诏狱不是极乐土,何苦非去遭那个罪,有什么难处不如告诉我,我替你做做主,江山易改,你又何苦那么忠诚,你靠海吃海,回头是岸的道理还不懂吗。”
巨浪拍打,那一边护海卫和海匪已经从海里打到了岸上,喊声不绝。
邹舸缓缓抬起头,眼睛用力翻着朝上看去,直到和聂凭川俯睨的目光对到一起。
海边太冷了,邹舸的皮肤和嘴唇已经冻得发青,身体不由自主细细战栗着,他迎着太阳的白光出神般盯着聂凭川高大的剪影,忽然痉挛似的笑出声,伸出冻僵的手指,在半空中描边:“聂三郎,你长得和你老爹可真像啊。”
“这不是认得我吗,”聂凭川淡淡揶揄道,“我和我爹长得那么像,是不是一恍惚就会令人错以为是借尸还魂,吓人得很啊。”
邹舸一愣,又瞪起眼:“少在老子面前轻狂,就你这点能耐简直是蚍蜉撼树!”
聂凭川慢慢盯住他,脸上没了表情:“要是我爹当年真下了海,你们这些人见了我怎么不也得叫声少东家,开玩笑。劝你弃暗投明,还有一线生机。”
邹舸的眼睛被海风刺激得不断淌泪,他拿手粗野地抹了,说:“老子的事轮不着你管。”
白龙忽然皱起眉:“将军,十八台是洋广碧水各占一半,碧水的九台快全燃起了,洋广那边怎么还不来人?”
聂凭川起身向北望去,眉宇间阴沉一片:“李谆要反吗?”
李谆手下的护海卫远没有金墨多,连兵带将都不如金墨这边,与其说是“护海”,不如说是只管他们自己的渔场,这伙人从来不和海匪起冲突,而是相敬如宾,各捞好处,打打杀杀都是演的。
聂凭川知道那是松散的一群兵痞,也曾和李谆接触过一两回,只觉得他油嘴滑舌,为人圆滑,惯会玩弄话术推卸责任,却也确实没想过他会有反心。
“哈哈哈哈哈!李谆反了!”邹舸突然狂笑起来,笑得捧腹倒在一边,把笼子撞得在空中摇晃,铁链子骇人得响。
白龙厉喝道:“老实点!”
痰在喉咙里滚了又滚,邹舸拍着胸膛狠狠咳嗽,缓过劲来涨红着脸阴险道:“那姓李的哪有做叛军的胆子?孬种!老子放个哑炮他就吓得伏低做小,聂三郎你要不要赌,赌李谆的援兵会不会来…”
白龙转向聂凭川:“公子,别搭理他。”
都知道聂家两兄弟和养子的事,邹舸当着聂凭川的面管他叫三郎,是为了激怒他。
“好啊。”聂凭川平静且愉快地说。
“公子…”白龙上前阻拦,被聂凭川挡开了。
剑光如流星,碗口粗的麻绳被齐齐斩断,仅留最后一根,承不住重量,发出骇人的吱呀声响,半空中的囚笼像只熟透的果子,摇摇欲坠。
邹舸骤然到了绝境,边惨叫边疯狂叫骂。
聂凭川的眼睛隐在阴影里,神色看不真切:“李谆当然会来,金墨这里是一场恶战,但他不会败,李谆要是不想和海匪落得同一个下场就一定要表态,这没什么好赌的,还不如赌一赌一根绳子能撑多久,比较刺激,庆都见吧。”
“有缘的话。”他摊了摊手。
“白龙,我们走。”
邹舸终于卸了力,嘶声求饶起来:“我说!我说!让我上去我就说!”
白龙正要去拉绳,聂凭川阻止了他:“不用。”
或许是邹舸真的怕死,他哀声道:“你爹是被陷害的又怎样,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讨到公道吗?”
咸湿的海风吹乱了聂凭川前额的头发,他完全不惧怕被风卷落海崖,踩着悬崖边缘,朝下望着:“就怕你没命熬到那好时候。”
*
庆都,皇城武门。
几位尚书大人寅时就在武门外守候,他们都感到今天的氛围比平时更肃穆,武门口巡逻的禁军更多了,里面还有戒备森严的锦衣卫。
礼部尚书杜丹围惴惴不安,数次踌躇还是没忍住,私下扯了扯工部尚书谢卯的袖子,小声问:“你今天出来碰到黄大人没,他从来都是赶在第一个到,怎么今日我们都到了,他还没到,不会有什么事吧?”
黄府与谢府离得近,同样的路程,黄玉礼是快马加鞭,谢卯是一心求稳,在路上多眯一会儿是一会儿。
谢卯是个缺不得觉的人,自从为官上朝起就没在这个点清醒过,除了说正事和陛下钦点他发言的时候,他一般就是在一心一意地睁着眼睛打瞌睡,就盼着早点下朝回家去睡回笼觉。
杜丹围扯了他好几下他才反应过来,睡眼惺忪地嗯了一声。
“玉礼子时就出去了。”
“出去?去哪?”
谢卯的眼睁开一条缝对着地面,叹气似的说:“诏狱提审啊。”
旁边的颜崇焕忽然插进来问:“丹围,脸色怎么如此差,近来可有不适么?”
杜丹围勉强笑笑:“天冷,家里太忙,老毛病犯了。”
工部尚书米满仓从袖子里掏出半截红薯给他:“老杜,给给给快拿着,不吃也暖暖手,还是得垫吧两口,咱们做到正二品的官,总不能饥寒交迫困晕在宫门口,说出去叫人笑话。”
颜崇焕伸手掰去一块:“给我吃一点儿。”
几人分了红薯凑在一起取暖,过了一会儿就看见车来了,锦衣卫同知棠闯骑马伴行,到宫门前停住,棠闯翻身下马,转身伸出一只手臂搀扶刑部尚书黄玉礼下车。
颜崇焕鼓着腮帮:“嚯,黄大人来了。”
审讯是熬人心神的活,审的人往往要比被审的人投入更多精力,就像熬鹰,要不落下风才能击溃防线。
黄玉礼倦色浓重,他拍了拍棠闯的背:“棠同知辛苦。”
棠闯倒看不出疲惫,依旧精力充沛:“职责所在,尚书大人不必言谢。”
说罢便有小旗来替他牵马,他问小旗:“收拾好了没。”
小旗回答:“左哥都安排好了,里里外外现在都干干净净的,连只野蚂蚁都没有,左哥说您安心去歇着,他来盯。”
“行,”棠闯把马鞭给小旗,回头望了望天色,“把门打开叫大人们进去吧,这天冷的,站着都冻脚,别把大人们冷坏了。”
“干锦衣卫的就是体格子好,数十天不眠不休也不在话下,尤其是这个棠闯,虽说只是个同知,风头却大于指挥使,多少重案都是他一手办的,”户部尚书王迈竖起拇指,“铁人。”
“不敢想喔,”谢卯搓着手,“再给老夫添十年阳寿都不敢这么折腾,上蹿下跳日夜颠倒,不等升上几品就…”
颜崇焕接道:“就嗝屁。”
谢卯眯着眼皱眉:“崇焕,你讲话忒粗鲁。”
吏部尚书郭闾问黄玉礼:“夜里进耗子了?”
黄玉礼张开两指一比:“个头不小。”
恭德帝坐在龙椅中闭目养神,面前垂着琉璃珠帘,等几位重臣进殿分立两侧,他挥手叫两旁宫女卷起了帘子。
大殿里十分温暖,大臣们缩着脖子进去,感觉整个人都像温水里泡开的菊花似的舒展了。
宫女收起珠帘,捧了恭德帝的长剑,垂首立在御座旁。
这是他及冠那年先王所赐的生辰礼物,因为是礼物,所以华丽非常,剑柄是金的,鞘上镶着五色宝石,恭德帝爱不释手。
马上有温茶端上来。
恭德帝略有疲惫之色,拿了茶没有马上喝,问:“有何结果?”
大臣们行了君臣礼,黄玉礼出列道:“禀皇上,锦衣卫拿的十名死侍全部服毒,死无对证,余下一人,他之所以被抓的时候没有服毒,是因为他本就不是死侍。”
黄玉礼的话掷地有声:“而是个信使,皇上,贼人已经渗入了皇城,宫中还有细作,锦衣卫需封闭各处宫门,将妃嫔以外的所有宫人系数排查。”
满堂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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