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成一把扶住了吉祥。
吉祥半挂在金成身上,顾不得脚踝扭伤的剧痛,木愣地瞪着飙飞的箭矢,心一落沉底,拔凉一片,金成叫他他都听不见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昏迷过去的时候。
金成的箭居然射偏了。
或许是风太大,箭没射中安宁疾,它与安宁疾擦肩而过,打在马蹄旁冻硬的地面上,嘎嘣一下折成两段。
金成一声令下:“放箭!”
刹那间乱箭齐发,安宁疾在马背上回头,见箭头燃火,铺天盖地的箭雨像浪头一样打下来,把半边天都照亮了。
火燎伤了马的腿,痛得它连连惊叫着往旁边躲去,新的箭又射来,它没躲开,一支箭刁钻地刺进脚蹬的空隙,斜着刺入了它柔软的腹部,它顿时发出刺耳的哀鸣。
发狂的马难以控制,安宁疾只能死死扒住马背,被接近疯狂的马带着继续向前奔突。
黑红色的血很快覆盖了马肚,马垂死挣扎,安宁疾的脚滑进马镫被卡住了,缰绳脱手而出,身体重心不稳差点被甩下去,马失血严重,跑得歪歪斜斜几欲跌倒,安宁疾咬着牙紧紧环住马脖,半挂在马身上,费力地想要重新跨上马鞍,伸手去抓缰绳。
原本粗硬的缰绳此时却像风中飘动的蚕丝一般,可望不可及。
这时马又剧烈地挣跳了一下,安宁疾没稳住,霎时被甩了出去。
她心一横,护住头脸,就打算这样摔出去。
但预料中的疼痛和断裂没有发生,安宁疾飞到一半,突然感到腰间一紧仿佛被藤蔓缠绕住,那股力道把她从半空中猛地捞了回来,将她整个人悬空拖离马背。
安宁疾闭着眼,迅急的雪籽打在脸上像沙砾一样痛,疾风中迎面裹来一股势不可挡的气息,灼热、浓烈如同九千里外万仞之上的烈阳。
她无处可避,一头撞了上去,重裘柔软的毛皮接住了她,那股气息呛得她无法呼吸,这时才像溺水之人般猛然睁开了眼。
马两眼翻白,口中吐着血沫,朝地面轰然倒下去。
铮!
雪势正疾,安宁疾滞住呼吸,剑在她背后出鞘,剑风带动了她的头发,她下意识想避开。
只有巍峨的洗玉关在夜里窥见了鹅毛大雪中转瞬即逝的剑光。
铛一声硬响,聂凭川将卡住安宁疾脚腕的马镫硬生生劈断。
雪鹰个头不小,但聂凭川一个人就占了大半个马背,安宁疾挪动不了,不得已只能在莽乱的马蹄疾行中靠着他的胸膛。
砍断的马镫在脚上套不住,安宁疾用力踹掉了它,反手掐住聂凭川咽喉,挺身跪在鞍间,猛地亮出蝶刃抵上聂凭川颈项。
聂凭川微扬起头,说:“手冻得僵成这个样子还有力气威胁我,我劝你消停点,雪鹰认主,你要是伤了我,它会把你颠到地上踏死的。”
安宁疾的脸冻得没有丝毫血色,白得像个雪人,黑玉般的眼睛冷泠泠盯着聂凭川,如果目光能作刀,聂凭川已经被片成夫妻肺片了。
“你要干什么?”
“你自己看看,你的手都在抖,”聂凭川不管她乐不乐意,解开狐裘的扣子把她包了进去,“别瞎折腾了。”
黑狐毛又厚又软,安宁疾不想去留意,但他的温度确实一点一点,不容置喙地裹住了她,头发丝上的冰晶融化了,湿漉漉地贴着脸。
风吹着安宁疾的脸,她仿佛这才发觉今夜有多冷。
安宁疾的身体逐渐回暖,说话时嘴边重新有了热气:“你也是来抓我的么?”
“我散步来的,”聂凭川说,“你不是皇后的人么,她怎么不护着你。”
安宁疾抿着唇不说话,一眨眼,睫毛上的冰晶全掉了。
聂凭川稍低下头,将狐裘又往上拉了拉:“嗯?说话,不然我马上掉头。”
安宁疾仰脸看他,像是要从他眼睛里面挖出什么东西来,冷笑道:“最薄情是帝王家,前一刻要你生,后一刻要你死。”
聂凭川笑了:“你被耍了?”
“没有人永远是棋子,赌桌旁轮流坐庄,才是真天下。”安宁疾窝在狐裘里,冷冷地说。
聂凭川又忍不住笑了:“这么了不得,怎么还把自己折腾成这副狼狈样?”
安宁疾问:“你要带我走吗?”
“带你走?”聂凭川忍俊不禁,“在碧水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我是最不爱管闲事的人。”
他勒住缰绳,雪鹰渐渐慢下来。
他一停,追在身后的锦衣卫和禁军也跟着刹住了,双方约莫隔着七八丈,雪还不停歇,彼此都看不清脸。
听见对面有人喊:“谁啊!是聂将军吗?”
“是我。”聂凭川摘下腰牌举了举。
那些人一顿哄笑,气氛居然轻松起来,带头的锦衣卫驱马上前:“大雪天的,您跑马怎么跑到这来了?”
聂凭川说:“瞎跑呗,这犟种在家待不住,非要出来溜达,我哄也不听啊,真是匹好马,一口气把我背这来都不带喘。”
那人越靠越近:“我怎么看您马鞍上,好像还有别人啊?”
安宁疾轻声叫他:“聂凭川,低头,给你看样东西。”
聂凭川低下头,看见安宁疾掀起衣袖,小臂上的伤口淌着血,刚才她一直垂着手,炽热鲜血沿着手臂流到掌心,又从指缝渗出去,如同滚圆玛瑙般滴落在铁打的鞍上,足蹬上,白沙似的雪地上,像红花一样盛开。
她手里握着一块玉。
迎着雪地反光,聂凭川看见那是块鸽血色的红玉。
玉上的纹路让他有点陌生,但又无比熟悉。
聂凭川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纯粹的愕然和惊讶。
安宁疾知道自己赌对了,她感到额头发烫,精神也有些萎靡,但还是轻轻笑了出来:“苍山覆雪,明烛天南,我知道另一块玉在聂家,我要见聂逐明。”
锦衣卫的脸已经依稀可见,聂凭川认出那是指挥使成溪的拥趸,镇抚步青云。
步青云道:“聂将军,都是同仁,大过年的,您看…”
杂音尽褪,耳边唯剩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没有时间犹豫,聂凭川立刻做出了决定,脚磕马腹,猛一振缰:“走!”
这匹马的确是天海草原的丰美水草喂养出的高头大马,千里良驹,无论是反应速度还是耐力和冲劲,都是庆都的马无法相比的。
变化太快,步青云一时没反应过来,转眼间雪鹰已撒蹄跑远,他破口大骂,怒喝:“竖子竟敢溜我?给我追!”
安宁疾露出半张脸去吹风,风将身上的燥热吹散了一些,她又贴近了那片温热的柔软毛皮:“聂将军,你说没人能让你为难,我信,我也同样不是任人把玩之物,今夜同淋一场雪,为何不携手下完这盘棋。既然先王玉令在我手里,我,才是你们的主子。”
聂凭川的眼神在雪幕中模糊不清:“狗才认主,今日我看见这块玉,只要我不说,谁都不会知道,别以为你叫我一声苍雪哥哥,我就会替你卖命。”
安宁疾揪着他的衣襟,舒舒服服靠着:“五色盛产宝石,当年太后在上元夜诞下长公主覆昙,五色就出了这块青红孪生玉,可遇不可求,仅此一块献给了先王,先王任玉匠龚氏将其打成子母玉佩作为生辰礼物,当时龚氏病重,雕完玉后就溘然长逝,所以知道这块玉的人寥寥无几,后来先王在病中传你父亲入朝,在病榻前将子母玉的子配给了你父亲,我猜你父亲死前一定将它给了你的兄长,也就是当时的烛山将军。我娘…母亲临终前才将玉连同那句暗语教予我,叫我不得忘记。”
聂凭川沉默片刻,说:“你真是长公主遗脉。”
安宁疾不假思索道:“我是。”
聂凭川嗤笑:“你知道这二十年有多少人挠破了头要找长公主母子吗,整个大玉都快被翻个底朝天了,端王找了二十年,哪怕是长得像的,年龄对的上的小孩都要抓去杀了,可他滥杀无辜,忙会这么多年,要找的人却一直在眼皮子底下,他要是知道,会不会气得吐血?”
安宁疾的脸陷在狐裘里,摇了摇头:“是太后找到了我,把我带进宫的。”
“为什么闹成这样。”聂凭川问。
安宁疾说:“因为皇后做局,但是我也利用了她,要是不这样我永远都只能是锦绣阁里一个修女,我要为母亲平反就遥遥无期。”
“你真有魄力,”聂凭川驱马又躲过一阵箭雨,他也有点热了,“可我今晚的确是路过,你这招空手套白狼,把我给套着了。”
安宁疾不说话了,她默默用衣袖缠紧伤口,眯缝起眼,懒懒地望着一成不变的雪色。
聂凭川垂眸看见她微皱的眉,语气稍微缓和道:“我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累了可以扶着我,别揪着了,毛都揪秃了,我心疼。”
安宁疾扶住聂凭川的肩,目光越过他肩头往后看去:“先王已故,母亲已死,难不成你还想管我叫殿下。”
洗玉关上的火光越来越远了。
视线抖动,火光悬在半空,鬼灯似的。
安宁疾喃喃:“这么大的雪,怎么淋不灭呢。”
聂凭川没听清:“什么?”
安宁疾摇了摇头:“没什么。”
金成神态自若,再次搭弓上弦,高声吩咐道:“叫他们谨慎放箭,不要误伤了聂将军!”
说罢又送一箭钉到马蹄边,这番攻势看似穷追猛打,实际用箭雨互送,硬生生为他们开出了一条生路。
尾随的锦衣卫也知道那是聂凭川,里面那些同左献舟要好的人,虽心存疑惑,但也都紧赶慢赶地放起了水。
聂凭川对这一片熟悉,专挑羊肠小道走,他一马当先,后面的人全挤在一起跑不快,没一会儿就跟丢了。
于是这群虎狼之师山呼海啸追了一路,愣叫人跑了。
辛琵满头是汗,捂着脚靠在城墙上,他看向金成,一头雾水,但也只能接过士兵递过来的手炉,由人搀扶着,一瘸一拐离开了望楼。
“总督,还追吗?”
金成擦拭着箭筒:“追啥,让弟兄们都回来吧。”
“那聂将军…”
“你也知道那是聂将军,”金成看傻子似的抬起头,“大过年的,五大营的将军被咱们当青眸人似的撵,咬在屁股后头一路撵出庆都去,像话吗?撵哪去呀?还回来吃年夜饭不?”
小兵啪地扶正头盔:“马上让弟兄们回来!”
金成跟着小兵一起下楼,在城门下叫住了一肚子气的步青云:“镇府大人,兄弟们忙了一宿,我请客,大伙儿一块儿喝顿驱寒酒。”
他嗓门大,说得几个锦衣卫登时吞了口唾沫。
大雪天喝口热热的酒,想想就美。
步青云丝毫不感兴趣,回绝道:“金总督,你们禁军的活是算完了,可锦衣卫不一样,出了庆都,照样追。”
说着瞥了眼禁军带来的猎狗,目中揶揄尽露。
金成身后跟着的几个禁军侍卫一下子沉了脸。
金成呵呵笑:“锦衣卫的本领金某向来佩服,可庆都是什么地方,骂条狗也得谨慎着,先看主子姓甚名谁。把人带走的是聂凭川,他是谁的儿子谁的弟弟?金某确实招惹不起,锦衣卫头铁那就上呗,禁军又没拦着,你赶紧去将他乱箭射死,我呢念些旧情,在皇上面前说声不知道没看着一不留神就那样不就完了。”
步青云向来有点瞧不起金成,觉得他和他那个浑身海腥味的兄弟一样,都是乡下来的粗人。
金成说:“你着什么急,让她缓一晚两晚的,还能长翅膀飞了?”
“反正禁军不玩儿命,您官爷有能耐,那么请便,”金成年轻的时候和一群野小子混得一身流里流气,专门喜欢戏弄步青云这种自恃清高的公子哥,步青云不喜欢他,他也看步青云不顺眼。外出的禁军都回来了,金成骑上马背,在镫上踩稳了脚,远远吆喝道,“越快越有酒,都给老子撒丫子的!”
禁军高呼猴啸着从面前奔过,马后踢扬起的雪尘盖了锦衣卫一脸。
步青云的脸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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