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夏日，蝉鸣与蛙声在浓荫下争鸣，学堂里传出孩子们的朗朗书声。
先生还在带着孩子们念书，六岁的胡桃却偷偷翻出窗户，准备找个好地方补觉。
“夏日炎炎，酷暑烈烈；先生死板，只会瞎念；此等时光，怎可浪费？不如小憩，半日时光！”
两个短短的辫子在小姑娘脑后一晃一晃——只见她掐准时机绕过学堂的其他老师，又学着蛙叫骗过看门大爷，三两下爬上树梢，自得地编出几句歪诗。
“唉，这些我三岁就会背了，怎么上了学堂，还是念这些死板东西。”
灵慧狡黠的女孩儿无忧无虑，只想着哪里是消暑的好去处，忽的梅花双眸一亮：“欸，前几天堂里刚做了一套檀木棺材，最是安神，拿来睡觉，岂不正好？”
从小在这儿长大，胡桃对往生堂的一草一木无比熟悉。不过一会儿，她就躺进棺材消暑，渐渐陷入了酣睡。
傍晚，睡歪辫子的女孩儿被堂里巨大的嘈杂声吵醒，哭声、惊叫、还有爷爷维持秩序的声音在堂里轰响。
“据说是遇见了魔神的残……”“……夫妻二人……”“……守住了边界……”“以身殉……”
过分早慧的胡桃很快理解了只言片语下的真相。
她先是想落泪，又抿紧嘴巴把泪珠憋在眼眶里，手脚并用爬出棺材，挤过惊呼的人群，望向中间突然老了许多的爷爷。
苍老的大手颤抖着在她头顶摸了摸。
“既然人都找回来了，那就……”
老人哽了一下，曾经中气十足的声音散发出无助的暮气。
“准备后事吧。”
人群中压抑的悲声慢慢扩大，逐渐演变成嚎哭。
年幼的胡桃被环绕在仪倌们的哭声里，她惶然抬头，却见爷爷脸上交织着欣慰与苦痛，又定格在坚毅，缓慢地，重新直起了腰。
“生于生时，亡于亡刻。遵从自心，尽人之事。”
爷爷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在胡桃头顶，掌心有令人安心的温度。
“往生堂第七十六代堂主，死得其所——有何可惜？有何可哭？”
“我们胡家，世代镇守阴阳边界，死而……无憾！”
老人抱起胡桃，擦干她脸上的泪痕：“不必你们来做，我这个做父亲的……亲自为他们整理遗容。”
往生堂第七十六代堂主与堂主夫人出殡的那天，淡青色的天际下起了小雪，薄薄一层盖在小胡桃发顶上，又很快融成雪水，打湿了她身上小小的麻布衣裳。
爷爷牵着她的手走在最前面，老人拿起引魂幡，白发人引着黑发人的魂灵走过最后一段路途，走向生命的终点。
老人的谆谆叮嘱在耳边响起：“胡桃……记住了，下次，下次，等你自己一个人举起引魂幡的时候，就是你送爷爷走啦……”
“若要送魂，需得先指路，再怎么做？”
老者俯身，苍白的头发再次贴紧孩童稍长的发辫，和孙女一起结出一大一小两个往生印。
胡桃忍着哭腔发出稚嫩的叮嘱：“要说……一——路——走——好——”
“对……一路走好——”
“爷爷，现在是不是，”小姑娘的眼泪憋在眼眶里，脸颊通红：“……是不是可以哭了？”
这一次，生死的重量真切地随着眼泪落在了胡桃心上。
人们身着麻衣，头上的白布飘带随风后摆，往生堂的仪倌扛着两座沉重的棺材走在队伍中。暮年的老者与年幼的稚童牵起手，共同举起引魂幡，走在最前方，带着这条长长的队伍走向墓地。
天际孤鸿长鸣，山间猿猱哀啼，人们哭一阵，跪一阵，苍白的纸钱被人撒向天空，带着薄薄的落雪铺在地上，连成一条苍白的长路。
又是一年冬日，八岁的胡桃头上顶着砚台，边扎马步边研习丧葬礼数。
“快说——若要‘不死其亲’，咱们往生堂要怎么做？”爷爷坐在火炉旁的小凳上，正慢悠悠把劈好的柴往炉膛里塞。
“老胡头你不守规矩！哪有人让自家孙女三九天扎着马步背书的？你看看我头顶的砚台，墨汁儿都干喽！”
“欸烤山药给我留一个啊——”
“快说，要不然这个我也……”
“是‘事死如生’——你给我留着啊！”
“嘿，这话可就不对了，”老人在孙女渴望的小眼神里吹吹手上的热气，拨开烤得喷香的山药，配着炉边的烤花生暖融融嚼进肚里：“你小时候说得好——咱们往生堂做葬仪生意，不强健体魄啊，棺材都扛不起来！”
“三九天扎马步，既锻炼毅力又磨练体力，要不然就你这小身板儿，怎么提得动枪？”
“我早就能提枪啦！”胡桃不服气地反驳，把睫毛上冻住的霜珠擦干净，免得影响视线。
“说好的培养我当堂主，结果就让人每天学这些丧葬礼数，根本不让我执掌大仪——年纪这么大了还不服老，老胡头，你还是快快把乾坤泰卦帽传给我吧！”
“呵，就你这小脑袋，可戴不来爷爷这顶大帽子。”老人拿起帽子放到胡桃头顶，成功把胡桃的小脸罩了个严严实实。
“……等你什么时候长大了，戴这顶帽子合适了，爷爷就把它传给你。”老人把最后一个热乎乎的山药塞到胡桃手里，话语里全是殷殷期许：“你现在还小呢。”
可惜老人没看到胡桃戴起大帽子的那一天。
十三岁的胡桃自己改小了这顶大了两圈的乾坤泰卦帽，以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的身份，主持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葬仪。
遵从胡老爷子的遗嘱，这次葬礼全程由胡桃主理。
今年冬天的雪下得大极了，落雪压在引魂幡上，压得她几乎拿不稳。
这一次，她一个人带着队伍，引着爷爷走向生命的终点。
十三岁的少女面上一派沉稳肃穆，手上结出往生印，喊着那声被父辈教过千百遍的话语：
“一——路——走——好——”
【2021.10.12改动作话】
这一章每次看都会难过。
……我要郑重声明，这是米忽悠的刀，不是我想刀大家！我只是把胡桃的一句话添加了一点点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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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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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而今尽识愁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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