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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第五章白噪与苹果核(上)

冰冷。

无边无际的冰冷,沉坠进骨髓深处。像被浸在千年的寒冰海眼里浮沉,每一次试图挣扎,沉重的寒气就拉扯着四肢百骸,往更深更幽邃的黑暗里拽。时间成了凝固的墨块,只有意识偶尔浮出冰面的一角,是破碎刺耳的电子蜂鸣声,尖锐地切割着昏沉死寂。这声音带着某种冰冷的节奏感,一下,又一下……像死亡的钟摆,规律地催促。

“……滴……滴……”

意识如同断掉的弦,在无尽的黑暗里漂浮。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刺耳的蜂鸣被某种规律的、持续不断的单调电子音取代。节奏更快了一些,像某种催促的密码。

又过了很久,或许也只是一瞬。

“体征临界波动……意识模……准备……”

遥远的声音,隔着厚厚的水层传来,模糊不清,却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严肃。紧接着,一丝极其微弱但极其清晰的刺痛猛地从手背扎入!穿透了厚重的麻木和冰冷!像一根烧红的细针,瞬间刺破意识的混沌!

林澈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濒死的蝶在挣扎。

“咳……咳咳……”

浓重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一股冰冷的塑料和钢铁独有的气息,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猛地灌满鼻腔!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喉咙深处!剧烈的呛咳瞬间撕裂了他勉强聚集起来的知觉!胸腔剧痛,仿佛每一声咳嗽都在撕扯着内脏!

“……呕……”干涩到窒息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呕音。

他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白光!如同万千钢针狠狠扎进视网膜!

视线剧烈地摇晃、扭曲、重叠!一片茫茫的白!白得耀眼,白得眩晕!强烈的白光让他瞬间生理性泪水狂涌,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水光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大脑被剧痛和强光冲击得一片空白。

耳边只剩下持续不断的“滴滴滴滴”声,稳定、无情,来自右侧。左侧还有一个更深沉、更单调的嗡鸣音……像个不知疲倦的低音炮。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也可能只是几秒。颤抖的视线终于缓缓适应、聚焦。

首先锁定的,是悬在自己上方不足一尺处的、惨白耀眼的长条形灯管。光亮的灯管外壳反射出一片同样惨白冰冷的顶板,光滑得能映出模糊的变形影子。再往下,是同样冰冷色调、铺满整个视野的惨白色墙壁和天花板。空气干燥、冰冷、静止得可怕。刺鼻的消毒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类似新电子设备的微弱塑料气味死死压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上。

他的脖子僵硬得如同锈死的门轴,每一次极其微小的试图转动,都拉扯着左肩深处一阵刺骨的锐痛。他只能极度艰难地、像慢放了十倍的镜头一样,极其缓慢地扭动头颈。

视线艰难地扫过固定在床头高处的挂杆——明晃晃的不锈钢闪烁着冷硬的光泽。两袋透明的液体袋子悬挂在挂钩上,像两个悬着的冰冷水袋。袋口连着的软管垂下来,冰冷透明。其中一根的末端接进右手扎着的留置针头里。那手背上的皮肤苍白浮肿得可怕,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地贴在皮下,像地图上的幽暗沟壑。一根束缚带松垮地勒在手背和护具之间,防止他无意识的拉扯。

左手的情况更糟。左手连着胳膊都裹在厚厚的白色纱布和护具里,沉甸甸地压在床边硬邦邦的床沿上,像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等待报废的沉重零件。他完全感觉不到这半边身体的存在,只有一些遥远的、如同隔着几层棉被的木钝刺痛在缓慢复苏。

每一次呼吸,空气仿佛都带着冰冷的玻璃渣子刮过气管,肺部牵扯着胸腔深处隐秘的创伤点,带来一阵阵沉重的闷痛。

这里是……?监护仪?留置针?束缚带?

冰冷的现实感缓慢地、带着坚硬的棱角,一点点压入他支离破碎的意识。巨大的、冰冷的医疗仪器环绕着单人病床摆放,像冰冷的钢铁哨兵。床头的显示屏上跳跃着起伏的折线和变换的数字:心律、血压、血氧饱和度……荧光绿的数字在冰冷的屏幕边缘固执地闪烁着,像某种审判的倒计时。

强烈的违和感包裹了他。他记得……冰冷、泥泞、污浊恶臭的地面……黏腻的铁腥……虎哥那双血红的眼和油滑黏腻的肥手……还有那张……小妍的照片!像从深渊里抛出的锚,瞬间拖住他下沉的意识!

“小……妍……”喉咙里艰涩地滚出两个模糊不清的音节,仿佛被砂纸磨过声带。

“监护病房?……病人……醒了?”一个模糊的、带着一丝惊讶和职业性冷静的女声,似乎是从门口的方向传来,带着一种金属的冰冷质感。紧接着是脚步声靠近,很轻,穿着软底鞋踩在冰冷地面上的声音。

林澈想扭头去看,但脖子刚一动,巨大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张嘴,“呕——!”一声,却只干呕出一点酸涩的粘液,刺得喉咙生疼。

视野再次被生理性的水光糊满。一个穿着淡蓝色护士服、戴着医用口罩的身影模糊地出现在视线边缘。那护士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凑近了床边查看那些仪器的数值,手指在触屏上快速点了几下。冰冷的屏幕光线在她冰冷的护目镜片上跳跃。

“病人清醒,生命体征逐步恢复中。”护士的声音经过口罩的过滤,更加平淡而公式化,“昏迷五天,多器官功能损伤伴有感染,失温后遗症尚未完全缓解。”冰冷平静的声音像一条条锁链,陈述着他的身体被蹂躏的每一个细节,“不要强行移动,尤其是左肩和右手。这里是中心医院重症监护隔离室(HDU)单人观察间。”

五天?!多器官功能损伤?!失温?!

这几个词带着冰锥般的寒意狠狠扎进林澈混乱的大脑!那持续、带着催命符般节奏的“滴滴”声是心率监测。那持续低沉的嗡鸣是床边心电监护仪散热风扇的嘶鸣。还有空气里挥之不去的,是药物、消毒水和某种无法形容的、来自身体深处创伤发酵的味道混在一起。

这里是ICU?!

剧烈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巨大的窒息感掐紧咽喉!妹妹!小妍!监护病房!拔管!!!

“滴!滴滴滴滴!”床边仪器突然发出一阵密集而尖锐的鸣叫!原本平稳的折线在屏幕上陡然攀升后又剧烈下落!心跳数值飞快上涨!

护士猛地抬头看向屏幕,又迅速瞥了一眼林澈因极度惊惧而陡然僵直、胸口剧烈起伏的身体。“控制情绪!”护士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深呼吸!不想立刻再进抢救室,就立刻平复下来!!”她的动作却依旧干练,一只手迅速调整着旁边的呼吸面罩连接管的位置,另一只手已经去按床头呼叫器。

不要……不要……

“傅……”林澈的牙齿疯狂地打颤,冰冷从脚底窜遍全身,试图控制身体颤抖的努力换来左肩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冰冷的汗珠瞬间从额角、鬓边疯狂渗出,濡湿了枕套。他死死咬住牙,口腔里再次弥漫开腥甜的铁锈味,拼尽全力压抑着如同海啸般的惊恐,每一个字都像含了冰渣:“……我……妹……”

护士按呼叫器的动作停了一瞬,似乎这才将林澈断续的字句和刚才突然爆发的失控联系起来。她看了一眼林澈因惊恐和剧痛扭曲的脸,那双布满血丝、死死瞪大的眼睛里,绝望如同实质般凝聚。“你妹妹林小妍?”护士的声音放缓了一丝,但内容却更加冰冷,“目前在住院部肾脏内(西)九楼特护病房维持透析,病情暂时稳定。所有监护和透析费用在你昏迷期间……”她顿了一下,口罩上方露出的那双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似乎斟酌着更准确的说法,“已于昨日下午由院方财务系统确认全额缴清,预付费账户金额为零。重点,是缴清。病人情况稳定。”

预付费清零?费用……缴清???

这两个词组如同晴空霹雳,瞬间炸得林澈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着,如同擂鼓般撞击着破碎的身躯!不是拔管?!费用缴清了?!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冲击甚至短暂地压倒了身体各处的剧痛!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如同坠入迷雾般的茫然交织在一起,让他整个人都懵掉了!

昨日下午……缴清……

傅……傅承渊?!

这个冰冷的名字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恐怖的冲击力,又一次蛮横地占据了他的思维!为什么?那个将他的尊严碾入泥泞、一个眼神就能决定小妍生死的魔鬼……为什么会缴清费用?有什么比“监护费翻倍”更恐怖的代价在后面等着?!

巨大的未知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

林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喉咙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堵死。肺部因急促的喘息和强烈的情绪冲击灼痛不堪,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窒息感。

“情绪!”护士的警告声再次严厉响起,“再失控一次,立刻推镇静!”她的手指已经按在了呼叫器的摁钮上。

林澈猛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牙根紧咬到快要崩裂!冰冷的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从眼角滚落,浸入鬓角。他疯狂地、努力地回想小妍苍白但尚且活着的脸,用那张脸死死压住心中翻腾的、名为傅承渊的巨大恐怖黑影!用尽全部残存的心力和意志力,死死压制着汹涌的恐惧和身体深处排山倒海般要将他撕裂的剧痛!手指用力攥紧身下冰凉的被单,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皮肉里!巨大的力量来自于那个绝望的念头——他不能死!更不能在这里失控!他得出去!就算爬,也要爬到小妍的病房看一眼!

沉重的眼皮像两扇锈死的铁门,每一次掀开都需要耗尽所剩无几的力气。模糊的视线艰难地捕捉到一点不同的光亮——不再是头顶那单一的、刺目的日光灯管,而是从一侧墙壁高处的小窗外透进来的、苍白无力的晨光。窗玻璃上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外面大概是光秃秃的树枝轮廓,映着灰白的天幕,了无生气。

几天了?他混沌的意识无法计算具体的时间流逝。只觉得喉咙干裂得如同烧焦的土地,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刮擦砂砾般的锐痛。嘴唇早已起皮干裂,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微弱的、沙哑的摩擦声。

右手的留置针还在缓慢地滴注着冰冷的液体。左手手臂上的护具沉重而僵硬。全身的酸痛如同浸泡在低浓度的酸液里,沉甸甸的木痛混合着各种关节深处尖锐的刺跳。左肩脱臼的位置,每一次哪怕极其轻微的牵扯,都会引爆一阵牵扯心肺的锐痛。右掌包裹在厚厚护具里的碎骨处,则是持续的、如同被不停碾磨般的钝痛。只有那密集到令人神经紧张的“滴答”声始终如影随形,像刻进他神经末梢的时钟。

门被轻轻地推开,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冷空气裹着消毒水味迅速涌入,紧接着是一点橡胶轮子碾过地面的细微摩擦声。

那个之前见过的护士推着一辆装满各种瓶罐针筒、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治疗车走了进来。她的动作依旧无声而高效,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平静无波,似乎早已见惯各种生死挣扎。她径直走向床边那台闪烁着冰冷光线的监护仪,查看屏幕上的数值。

“林澈?”冰冷的声音甚至没有一丝询问的波动,如同在读一份检验单,“尝试少量饮水。”她从治疗车下层拿出一个带吸管的白色塑料杯,杯里是透明的水液。她走过来,将吸管一端微微倾斜,递到他几乎撕裂的唇边。

清水的气息如同沙漠里的甘霖!干渴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戒备和恐惧!林澈几乎是贪婪地、用尽全身残存的一丁点力量,将微微开裂的嘴唇凑上去,含住冰凉的吸管!一股久违的、湿润清凉的感觉刚刚滑过舌根,还未及咽下!

强烈的恶心感毫无征兆地猛然上冲!带着胃里翻江倒海的酸水!

“呕——!咳咳咳……”他猛地侧过头!将还没来得及咽下的清水混着剧烈的干呕全部喷在了自己胸前洁白的病号服和被单上!黏湿冰冷的液体迅速在布料上晕开一大片污渍!

护士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神掠过那团污渍,并无丝毫责备或惊讶,只是熟练地拿起吸水垫覆盖清理。“浅表胃肠道反应。应激性溃疡待排除。”她放下水杯,语气依旧平淡得像陈述天气,“你现在身体极度虚弱,内环境紊乱严重,任何刺激性物质摄入都可能诱发呕吐。”清理完污渍后,她再次递上一个白色的塑料小药杯,里面是两片灰白色的药片。“阿司匹林 0.3g,温开水送服。镇痛,缓解炎症反应。张嘴。”

阿司匹林?镇痛?林澈混沌的脑子里闪过一丝疑虑的挣扎。这药便宜得连他的拮据生活都负担得起。为什么不是更强效的……难道是缴费清零的代价也包括……“廉价”的治疗?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心。

但他没有选择。喉咙和胸口的剧痛逼迫着他张开嘴。

温热的苦涩药味瞬间在口腔弥漫开!还混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腐水味!强烈的恶心感再次翻涌!身体下意识地想要抗拒!药片卡在喉咙口的粘腻感和灼热感让他瞬间全身汗毛倒竖!

“咽下去!”冰冷的命令。

林澈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强迫喉咙肌肉蠕动了一下!苦涩的药片艰难地滚落下去!如同吞下一块烧红的炭!胃里一阵猛烈的翻搅,他死死闭上眼,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几乎再次呕出来!喉咙深处只剩下强烈的灼烧感和难以言喻的恶心!

“体温38度,持续低热。注意物理降温。”护士记录完数据,推着那辆冰冷的治疗车如同一个完成任务的机器般转身离去。带吸管的水杯被随意地留在床头柜上,里面还剩三分之二清澈却如同毒药般的液体。

冰冷沉重的门轻轻合拢,锁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隔绝世界的宣判。

林澈僵硬地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胸前被口水和水混合浸湿的污渍带来冰凉黏腻的触感。口腔里苦涩和酸腐的味道挥之不去,胃袋如同被塞满了粗糙的砂石。耳边唯有“滴滴滴滴”的无情电子音和窗外持续飘洒、冻结在玻璃上的冰冷寒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清晰地在耳膜中放大,沉重如同老旧风箱的呻吟。他被迫在这片冰冷、洁净、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白色监牢里,被动地接受每一次不知目的的医疗处置,像一个早已失去价值的废弃零件,等待着未知的报废流程。

直到……

不知又熬过多久麻木而痛苦的时光。外面走廊深处隐约传来电梯到达的轻鸣,紧接着是门轴转动的声音——不同于护士进出那扇气密门,是另一个方向某种厚重实木门开启的声音。声音很遥远,但林澈骤然紧绷,身体每一处神经末梢都感应到某种莫大的无形压力突然降临!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然后……是脚步声。

一步。

又一步。

脚步声在空旷冰冷、弥漫着消毒水气味和微妙仪器低频嗡鸣的医院走廊里回荡,极有分量,不疾不徐。皮鞋的硬底精准地敲打在坚硬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稳定、规律、不容置疑的节奏。哒…哒…哒…那声音由远及近,穿透这HDU厚厚隔音门板,清晰地如同直接敲打在林澈暴露的神经纤维上!

冰冷,沉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气场。

这脚步声……像极了暴雨夜被车灯刺破黑暗时,那双踏在泥水坑前、亮得能照出他狼狈倒影的皮鞋……

林澈全身的肌肉在瞬间彻底绷紧如钢铁!左肩和右手的剧痛同时被猛烈的惊恐放大十倍!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冰冷铁钳般的手指抓住他!

心脏在胸腔内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冲出来!耳边的心电监护仪再次发出警报般的“滴!滴滴滴!”急响!屏幕上心率数值直线飙升!呼吸瞬间变得极度困难,如同被扼住了咽喉!浓烈的窒息感夹杂着血腥味堵在喉咙口!

“嗬……”破碎的呜咽卡在喉咙里!

他极力想收缩身体,哪怕移动一寸也好!但沉重的左臂护具死死拖拽着,整个身体如同被钉在了冰冷的床上!唯一能做的,就是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放大,死死盯向病房门口的方向!身体因无法自控的剧烈惊惧而筛糠般发抖!每一次发抖都拉扯着胸腹和全身所有尚未愈合的创伤点,带来海啸般叠加的剧痛!

门,纹丝不动。

那冰冷沉稳、充满无情压迫感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仅仅一墙之隔!

病房门板光滑冰凉,没有任何探视窗口。他看不到外面,但那股如同实质般汹涌的、冰冷的、毁灭性的气息却如同有形之物,穿透厚实的门板屏障,瞬间充塞了他所在的整个狭小、冰冷、纯白的空间!

空气被这骤降的气压彻底冻结。

死寂。

只有持续“滴滴滴”尖叫的心脏监测仪和林澈自己如濒死般带着强烈杂音的、破碎的喘息声。

门外的存在,仅仅是停在那里。

无声。无形。

却如同掌控一切生死的冰冷神祇,漠然垂临。

巨大的未知恐惧如同一根被绞紧到极致的绳,深深勒进林澈破碎的灵魂!几近窒息!

第五章白噪与苹果核(下)

冰冷的、带着死亡节奏的脚步声停在门外的那一瞬,林澈感觉自己的灵魂像被冻在了绝对零度的冰棺里。耳朵里尖锐的警报嗡鸣混合着心脏疯狂捶打胸腔的闷响,震得他整个颅腔都在嗡嗡作响。左肩上那片破碎的剧痛被巨大的恐惧无限放大,仿佛下一秒那只冰冷的手就会穿透门板扼住他的喉管!口腔里浓重的血腥味和药片的苦涩混成一团。

时间在门外死寂的压迫中凝固了。每一秒都是对神经的凌迟煎熬。

然后,那凝滞的空气被毫无征兆地撕裂——冰冷厚重的气密门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操控,毫无声息地滑开。走廊里刺目惨白的光线如同手术刀锋般斩入昏暗病房!

一个高大挺拔、笼罩在黑色长大衣下的身影无声地踏入房间的纯白之中,如同墨水在宣纸上骤然洇开,带来一片令人窒息的浓重阴影。

傅承渊。

林澈浑身无法抑制地剧烈痉挛了一下!眼白因极致的恐惧瞬间被血丝彻底淹没!身体死死向后顶靠在冰冷的金属床头护栏上,坚硬的栏杆抵着后脊骨。牙齿疯狂打颤的咯咯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胸口如同被巨蟒绞紧,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带着被挤压破碎般的锐痛和更浓烈的血腥气!视野边缘开始弥漫不祥的黑斑,身体的所有创伤点都在疯狂尖叫——左臂护具压着臂骨的钝痛、右掌深处骨茬摩擦的锐痛、肩胛脱臼位置撕裂的剧痛,混合着心脏被恐惧攥扁的窒息闷痛,汇成一场将灵魂彻底碾碎的痛楚风暴!

门,无声地在他身后自动合拢,隔绝了外部惨白的光线,将病房重新锁入冰冷的昏暗。那股山岳般沉重的、纯粹由权势构建的冰冷威压,随着他的踏入,如同瞬间抽干了房间内所有可供呼吸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了林澈的身上,也沉入了他的灵魂深处。

脚步声再次响起。

冰冷、稳定、如同精确丈量过的距离和步幅。

那双纯手工鞣制、乌黑光亮、价值难以估量的皮鞋,踏在洁净冰冷的塑料地板上,发出单调、清脆、如鼓点般的“哒”、“哒”声。仿佛每一步都在践踏着林澈的神经,碾碎他已经千疮百孔的尊严。那脚步没有直接走向病床,而是绕开了仪器投下的惨淡蓝光,走向病床侧面窗下的窄墙方向。皮鞋在冰冷的塑料地面上划过一道极轻的摩擦声,停下。

林澈的眼珠因为恐惧的压迫而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循着那脚步声轨迹。他不敢直视傅承渊的身影,目光落在自己苍白浮肿的手背上,那留置针周围的皮肤已经浮起一片因紧张和疼痛刺激而泛出的青色。滴管里的液体流过的速度似乎都变慢了。

他听到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傅承渊在窗下那把冰冷的金属折叠椅上坐了下来。没有多余动作,没有声音。如同一个冰冷的观察者,或一个正在精确评估猎物剩余价值的掠食者。

一片凝固的死寂。只有监护仪上刺目的心率数字依然在高位跳动,“滴滴滴滴”的蜂鸣顽固地不肯停歇。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被另一种更加冰冷、更加沉寂的气息所取代——像暴风雪来临前冻结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心胆俱裂。

时间成了某种粘稠的物质,在恐惧的挤压下缓慢流淌。林澈感觉自己每一块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都在寒毛倒竖!颈后的汗毛根根绷紧!那是一种被无形的射线穿透、被最先进的扫描设备从头到脚每一寸细节都被彻底剖析冰封的恐惧!左肩脱臼的位置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爆发出更尖锐的痛楚,仿佛里面的碎骨正在重新排列、撕裂软组织!他的下唇已经被咬得鲜血淋漓!

又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永恒。

一声极其轻微的、细微到几不可闻的“沙沙”声响起。像干燥指腹掠过光滑的金属表面。

林澈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身体细微的震颤被强行抑制在极限边缘。

视线忍不住向上抬升,透过额前散乱、被冷汗浸湿的碎发缝隙,极其艰难地、在恐惧的巨大重压下移动,终于捕捉到侧面窗下那抹巨大的黑色轮廓。

傅承渊正微微低着头。窗外的天色是灰蒙蒙一片冻结的死白,光秃秃的树杈如同绝望伸向天空的黑色骨爪。那冰冷的光线勾勒出他深邃如同刀凿斧刻的侧面轮廓,下颌线绷紧如钢铁。他那只骨骼分明、修长如同冷玉雕琢的左手随意地搭在腿上,而右手……

右手正拿着一个鲜红圆润的苹果。

林澈的视线被瞬间牢牢钉死在那只握住苹果的手上!那手指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处皮肤,都透出精心保养、与身处的污浊地狱格格不入的洁净感。但这都不是关键——

他的右手食指指尖,正拈着一柄小巧、纤薄、刃口寒光如水的银质折叠水果刀!

刀光在他玉白的手指间极其微小地闪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仿佛毒蛇隐在草丛里瞬间吐出的信子!

冰冷的恐惧瞬间炸穿了林澈的脊髓!血液在瞬间倒流!冲入大脑的刹那又被极致的冰寒冻成了固体!妹妹!病房!拔管!切割!鲜血!所有最恐怖的画面在脑子里疯狂闪现炸开!肌肉不受控制地绷紧到撕裂的程度!喉咙如同被焊死!“嗬——”一声极度惊骇的、不成调的破气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但那刀,并没有刺向他!也没有任何移动!

傅承渊冰冷无波的眼神甚至没有抬一下。他只是极其专注地、用那把纤薄冰冷的水果刀的刀尖,极其轻柔地、极其稳定地、刺穿了苹果深红色的表皮!

“沙……”

一声极其细微的、带着粘滞感的声响。刀尖缓慢地没入果实光滑的皮下。

刀锋缓慢地移动着,沿着一个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弧线轨迹。鲜红完满的苹果皮被银色的刀刃缓慢、精确、一丝不苟地顶开一条微小的缝隙。

那冰冷的刀锋在果皮纤维间平滑推进,竟没有发出丝毫阻涩!只留下一条极细、极均匀的断裂切割线。一片薄如蝉翼的、透着内里果肉的浅黄白色皮屑微微卷翘了起来,末端还连着鲜红的果皮主体。动作稳定、缓慢,没有一丝颤抖,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在剥离一颗价值连城的明珠。

傅承渊右手几根修长的手指极其灵巧地配合着那银色刀刃的走向。刀光每一次细微的闪动,果皮的剥离线就精确地向前延伸一毫。他的目光低垂着,完全投注在手中的苹果和刀刃上。仿佛此时此地,剥离这片果皮便是宇宙间唯一值得全神贯注的事情。窗外灰白的天光和病房里冰冷的仪器蓝光交织,在他冷硬的侧脸线条和那只拈着致命银刀的手上投下明灭的轮廓。

冰冷,精准,致命。

那动作优雅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却散发着令人骨髓结冰的残忍意味!

林澈死死盯着那片缓慢剥离下来、如同新鲜剥离的肌肤般、还带着鲜活果肉湿气的薄薄果皮,又猛地转向傅承渊那只在冰冷刀光映衬下显得格外冷酷如玉的手……喉咙紧缩得如同被冰冷的铁链缠绞。巨大的恐惧攫取了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结,唯独心脏在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骨骼碎裂般的剧痛!那片细微卷起的果皮,在扭曲的意识里,仿佛瞬间幻化成了另一片透明的、连接着监护设备电源的、维系着妹妹最后一丝气息的生命电线!

那柄银色小刀如同拥有生命般,在傅承渊指间极其细微地调整着角度。动作稳定得可怕。果皮剥离的细薄条带,被控制着保持一个非常匀称的宽度,几乎肉眼看不出一丝变化。那条不断延伸的切口边缘,只有极其细微的、被锋利刃口瞬间切断的纤维痕迹。

林澈的眼珠像被粘在那抹冰冷的银光和下方鲜红到刺目的果实上。他想尖叫,想嘶吼,想扑上去用牙齿撕碎眼前这个恶魔,哪怕同归于尽!但他的身体如同被钉死在棺材里的尸体,只有肌肉和关节在恐惧和剧痛的双重威压下发出即将彻底崩断的“咯咯”颤响!汗水如浆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后襟,冰凉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如同死亡裹尸布。左肩脱臼处的剧痛一阵猛过一阵地冲击着神经,每一次锐痛袭来都伴随着眼前视野边缘疯狂蔓延的黑色斑点!呼吸愈发困难,每一次吸气都感觉肺叶被冰冷的针尖刺透!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银色的刀尖如同毒蛇的信子,一点一点、一毫一毫地,缓慢而精准地在代表着生机的果实表面刻下死亡的痕迹!看着那鲜红的、象征着最后的、微薄的希望的皮肉被一点点地从生命中剥离开来!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了他!牙齿深陷进下唇软肉,新的血珠在早已干涸的血痂旁渗出,沿着颤抖的下颌滴落,在雪白的床单上晕开一朵极其细小的暗色梅花。

时间在冰冷死寂的切割中缓慢流淌。一条色泽鲜亮、宽窄均匀的完整果皮被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剥离下来,如同某种无声的仪式正在进行。那片剥下的薄皮越来越长,终于达到了某种极限,与苹果主体彻底分离。

傅承渊指尖极其轻微地一挑,那缕薄透的、卷曲着的、还带着鲜果光泽的浅黄果皮,如同无用的残屑,被那纤薄的刀尖尖端随意挑起,无声无息地坠落在冰冷光滑、反着昏暗光线的塑料地面上。

无声坠落。

傅承渊终于抬起了眼。

目光如同两道实质性的寒冰柱,穿透病房里冰冷的空气,精准地、毫无温度地落在林澈因剧痛和极度恐惧而扭曲、剧烈喘息、汗浆糊满的惨白脸上。

眼神深处,既无暴怒,也无恻隐,唯有一片绝对零度的冰冷荒漠。那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极其短暂,短暂到如同掠过一件不值一瞥的垃圾。

随后,那冰冷的视线垂落回他的右手。

银质小刀收拢,那利如剃刀的锋刃轻巧无声地滑进金属手柄的凹槽,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嗒”轻响。光可鉴人的折叠手柄被他手指轻巧一推,流畅地收拢,化为一个更不起眼的银色金属长方体,隐没在他修长冷玉般的手掌指间,消失不见。

接着,傅承渊将那只被削掉一条果皮、缺了一小片肌肤般暴露着浅黄果肉的苹果,随意地搁在了病床尾端、靠近林澈屈着的脚踝边缘的那个固定式白色金属床头柜上。

圆润光滑的鲜红苹果。一端暴露着整齐切割面的浅黄果肉,如同伤口新绽的皮肉。

做完这一切,他随即起身。

如同完成了某种不值一提的步骤。

那双冰冷锐利、如同鹰隼般的眼眸再没有扫过林澈一眼。他径直转身。黑色大衣的下摆在转身时划出一道冷硬利落的弧线,空气似乎被那道弧线短暂地切割开。

冰冷的脚步没有半分迟疑。

“哒。”

“哒。”

脚步精准地踏过铺着塑料垫的冰冷地面,走向紧闭的气密门。

气密门如同被赋予意志,再次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露出门外惨白得令人心悸的走廊灯光。傅承渊高大的身影裹挟着那片浓重的黑色阴影,毫无停顿地踏入那片刺目的纯白之中。

门,在他身后如同被一只无形之手操控,轻缓无声地合拢。

咔哒。极其轻微。

隔绝内外。

病房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持续不断的单调“滴滴滴滴”电子音、冰柜般残留的寒冽气息……以及床头柜上,那个被随手放置的、削掉了一条皮的、鲜艳欲滴的苹果核。

那暴露的新鲜果肉断面,在惨白顶灯下泛着浅黄而湿润的、略带酸涩的诱人光泽,如同沉默的诅咒。

房间里唯一剩下的活人——林澈,像一具刚刚被掏空了所有骨头和内脏的皮囊般彻底软倒瘫在床上。绷紧的肌肉瞬间松弛如同断裂的弓弦,巨大的脱力感和残余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僵硬的每一寸皮肤和神经!肺里被强行压抑的浓浊带着血腥的铁锈气息猛地呛咳出来!撕心裂肺的咳嗽拉扯着胸腹间深藏的淤伤闷痛,让他蜷缩着身体剧烈干呕!汗出如浆!剧烈的惊悸尚未消退,心电监护仪再次因为强烈的生理应激反应而疯狂尖叫报警!

哔——哔哔哔——!!

刺耳的蜂鸣瞬间撕裂病房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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