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断手与红单(上)
清晨的光没有前几日那么烫人了,斜斜地从窗户溜进来,在病房地面投下长长的窗棂光影。林澈慢慢挪动着脚步,绕着床边一点点来回走,呼吸控制得又慢又深。左脚落地还是绵软,拖得地上发出低哑的“沙——沙——”声。腰眼的钝痛像个沉甸甸的秤砣坠在那里,提醒着他分寸。挪到第五圈时,额角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慢着点,林澈!”护士长提着一个黑色硬壳的工具箱进来,声音放轻,“别把腰里才长住的筋又扯歪了。”她麻利地把护理床推进来,拍拍扶手:“来,躺下,看看你这只‘铁将军’里面的兵养得怎么样啦?”
林澈依言躺过去。护士长小心地解开固定左臂那个厚重塑钢护具的魔术贴绑带。“嘶——”细微的摩擦声里,一股混杂着淡淡药味、轻微汗息和新鲜消毒水的温热气息散开来。冰冷的塑料壳被剥离,露出底下包扎着厚厚白纱布的前臂。纱布缠绕得干净整齐,边缘有些微的发黄汗渍。
护士长戴着手套,动作轻柔地一层层揭开纱布。林澈屏住呼吸,眼睛忍不住紧紧盯着。最后一块纱棉被揭开。
左前臂外侧展露出来。皮肤青紫一片,肿胀已经消退许多,凸凹不平的关节处留下几道暗红发紫的狰狞扭曲伤疤,像几条丑陋的蚯蚓盘踞在骨头上。有些地方的结痂又厚又硬,边缘发黑翘起。手腕连接处向内侧歪着一个别扭的角度,肉眼可见的畸形。
护士长的手指干燥而稳定,带着探查的力道按压断骨愈合的位置。硬化的钙质在皮肉下形成明显的增生隆起,像一座嶙峋的小山丘。
“这里……疼得厉害吗?”她的指尖按在凸起的骨头上。
“……还行。”林澈咬牙,额角蹦起一根筋。
“这儿呢?麻不麻?”她又换到手指远端指关节。
林澈摇头。他能“感觉”到护士长指尖传递来的压力和位置,但那种感觉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
“神经粘连严重。愈合畸形也定了型。骨头接成这样,功能肯定要打折。”护士长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波澜,像在陈述天气,“以后提重物是别想了,精细动作……端碗拿筷子,得慢慢练习适应了。先屈屈指头?”
林澈全神贯注,像是调动全身力气,才让自己完好的右手笨拙地托起受伤的左腕。他盯着那几根僵直发硬的黑色手指,努力想勾起蜷缩。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处发出极其轻微、几乎不察的“咯咯”声,指头向前艰难地挪动了一下,不足半寸,动作又卡住了,只能像个生锈的铁钩那样微微弯成弓形,颤抖着悬停在那里。其余几根手指,只是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便再无反应。
汗水无声地从鬓角滑落下来,砸在枕头上。
“就这样,慢慢来,别强求。”护士长叹口气,重新将手臂托回舒适的位置,轻柔而熟练地重新包扎起来,覆盖住狰狞的伤口。
“妍妍……好了?”林澈声音有点哑,汗水流进眼角,涩得疼。
“好太多了!观察期快结束了。”护士长语气轻快了些,“小家伙吵着想哥哥呢。等这层护理床推回去,你可以过去陪陪她,省得小丫头老扒着窗户看鸟儿。”
林澈紧绷的下颌微微松动,眼睛里像忽然被风吹进一点星子。
午后的阳光挪到另一张病床的被面上,暖洋洋一片。小妍趴在枕头上,脸颊压着哥哥刚买来的卡通画册,圆眼亮晶晶地盯着他:“哥,老鹰!画里的老鹰飞得好高!”
林澈靠坐在相邻的病床扶手边,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手指,努力地、带着点笨拙地帮她翻动硬纸书页。纸页刮擦着手指,发出轻微的粗糙声响。
小妍的小手伸过来,带着孩子温凉的手心贴住他微微曲起的、僵硬的黑色左手食指。她的目光落在林澈左手护具露出的那几根黝黑畸形的指头上,又抬起大眼睛看他:“哥,你画画!和鸟一样画飞高高!”
林澈心脏猛抽了一下,喉咙发干。他避开妹妹清澈的目光,视线扫向床头柜。那袋刚送来的新鲜水果里,几个红色的苹果躺在最上层。
“画……画不好看了,”他声音有点艰涩,又很快压下,“哥……给你削苹果吃。”
“嗯!”小妍眼睛弯起来,很用力地点头,小脸映着窗外的光。
林澈起身去拿床头柜上的果篮。动作有些滞涩,腰和肩膀都牵得紧绷。他抓起一个苹果,掂在右手掌心。沉甸甸的,带着自然阳光和果霜的冰凉触感。
床头柜的小抽屉里放着昨晚护士给的简易塑料柄水果刀。林澈右手握着水果刀,摸索着刀锋的位置,动作明显带着生疏和不协调。他用左手——那裹着护具的断臂——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固定住苹果。那几根丑陋弯曲的手指只能将将拢成一个松松垮垮的环形,像一圈锈铁箍,根本使不上力气稳住那溜滑溜滑的圆球。
他右手拇指的指腹尝试着推动塑料刀柄。刀锋嵌进苹果坚硬光滑的表皮极其困难。手腕用力之下有点发抖。苹果在左手那僵硬的圈箍里打滑转动!
“哐!”一声闷响!
没握住的苹果掉落,在床头柜光滑的硬塑面板上猛地蹦跳一下,又滚落向地板。
林澈心里一沉,左手下意识往下一捞——僵直的关节扯动了深处刚愈合的骨痂,一股尖锐的刺痛沿着小臂窜上来!他闷哼一声,手臂僵在半空,汗水顿时密布额角。
就在苹果要滚落地面的刹那——旁边及时伸过来一只瘦削但稳定的手!是隔壁床刚做完手术的周大爷,他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那个溜圆湿滑的苹果。
“哎呦,小伙子,不急不急!”周大爷乐呵呵地把苹果塞回林澈手里,看着他那僵硬的手和颤抖的右腕,“这活儿你伤了筋脉干起来难!我来,我老头子闲着也是闲着!”他笑着顺手接过林澈手里那把简陋塑料刀,拉过角落的小垃圾桶。
只见周大爷粗糙干瘦的手指稳稳固定住苹果,塑料刀锋在他手里服帖极了。“噗嗤!”轻巧地破开果皮,利落地一划一转。薄薄一圈弯曲的果皮如同熟捻的匠人剥下的皮纸,均匀连贯地旋落进垃圾桶里。一眨眼的功夫,一个光滑圆润、像被机器打膜似的苹果果肉就递到了林澈眼皮子底下。
动作快得像杂耍。
“喏!给小丫头!”周大爷笑容里带着邻家长辈的爽朗,把削好的苹果朝他手里塞,“你们年轻娃娃,伤着骨头,这细活儿别逞强!”
一股滚烫的热意猛地冲上林澈喉头眼眶。他嗫嚅着想说谢谢,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嗓子眼像被粗糙的砂纸堵着磨着,又痛又痒,只是怔怔地接过那个光滑温热的果子。
他捏着那个光溜溜的苹果肉球,走向妹妹的床。苹果微凉湿润地贴着他汗涔涔的掌心,像一个他永远掌控不了的、溜滑完美的圆球。
小妍的小口咬在脆生生的苹果肉上,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汁水润湿了她苍白许久的小嘴,脸颊红扑扑的,带着真实的喜悦:“真甜!哥你削的好圆!跟周爷爷削的一样圆!”
林澈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却在妹妹清亮无邪的目光下显得如此难堪。
护士长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门口:“林澈?”她手里捏着一张打印纸,“打扰你们兄妹一会儿。你的出院结算明细初步核算出来了。”她语气里有一点隐藏不住的提醒,“连同小妍这段时间的药费和治疗费……费用可不轻。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林澈心脏骤然沉入冰窟窿里。
纸递到了眼前。密密麻麻排满了项目和数额的印字像是无数只黑色的小蚂蚁,密密匝匝爬满了整张纸。一串串小得让人眼晕的阿拉伯数字连成一片片灰色的海洋,而每片“海”的最右侧,都蹲着几个触目惊心的、粗体放大的黑体数字!
¥XXX,XX
……
¥XX,XXX
目光仓惶扫视着最下方那条总金额栏里那个醒目得如同烧红的烙铁的数字—— ¥68,493.82
数字后面精确到分的小数点,像是毒蛇猩红冰冷的信子,狠狠舔舐着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砰咚!”林澈只觉得脚底下踩的地板像是瞬间陷成了流沙,双腿猛地一软,脊背狠狠撞到了身后冰冷的床尾金属栏杆上!巨大的反震力让他眼前一片昏花!受伤的左臂护具被撞得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响!
“啊呀!”小妍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哥哥骤变的脸色。
林澈根本没听清护士长后来低声解释的那些关于“有部分医保已结算”、“后续康复费用暂时未计入”、“如果实在困难……可申请社会救助流程”之类的话语。他只感到自己如溺水之人拼命抓住一根水草般抓住护士长递过来的那张薄薄的、又重似千钧的催命符!
那张纸!那串数字!像是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精钢焊死的网兜头罩了下来!将他,将小妍,将这一方病床边仅有的一点点光和暖,瞬间勒紧、捆绑、拖拽入无底的冰冷寒潭!
指尖捏着薄薄的纸张边缘,那触感像捏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巨大的数字上,世界在嗡嗡作响的耳畔急速缩小、黯淡下去,只剩那个黑洞洞的“68,493.82”。
六万多块……
钱!这么多钱……钱!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铁蒺藜,滚烫地烙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父亲佝偻着背在工地上扛包的背影……母亲捂着肺在深夜压抑的呛咳声……出租屋窗户外彻夜闪烁催债的霓虹大字……虎哥恶意的狞笑……傅承渊冰冷的皮鞋尖踩进泥水里的画面……
所有的黑暗和泥沼像是被瞬间点燃的引线,猛地在他脑海里炸开!
“不……不……”他喉咙痉挛着发出含混不清的气音,指尖死死抠进那张纸,揉皱,折烂,撕扯!单薄纸张的撕裂声刺耳又无力。
护士长和小妍同时惊愕地看着他几乎失控的举动!
“林澈!冷静点!”护士长提高的声音如同尖锥,狠狠扎进他混乱的意识,“想想你妹妹!想想你刚捡回来的命!先稳住——”
就在这时!
病房门被轻轻敲了两声,随即推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藏青色门卫制服、瘦瘦小小的中年男人探头进来,手里捏着一张边缘有些磨损的白卡片。
“护士长在吗?楼下……楼下结账窗口叫送个东西上来……”门卫的声音带着底层人特有的局促,眼睛瞟了瞟林澈和他手里揉成一团的催命单据,“说是给……给这位林先生的……”
那张薄薄的白卡片递了过来。印着几行模糊的仿宋体,在混乱的视野里难以聚焦辨认。
但就在卡片的下方空白处——没有签名,没有落款。
只有一道刚劲刻入纸背般的、尖锐决绝的——
红钩!(?)
鲜艳,锋利,如同沾了血!又像一根精准的锚,冰冷地钉进了这翻涌着绝望的海里!
林澈的瞳孔骤然缩小如针尖!仿佛被这道红钩灼伤!那鲜亮得刺目的颜色,那熟悉的蛮横笔画角度……
“谁?!”他喉管里挤出变了调的嘶吼,一把攥住卡片,死死盯住门卫,“谁让你送来的?!”
门卫吓得往后退了小半步,连忙摆手解释:“不……不知道!楼下结账口小姑娘就说让递上来,好像是缴费那儿窗口的……一个包得很好、穿西装打领带的……男的……只说是傅先生让转交的……”
“傅——?!”林澈的瞳孔瞬间扩大,随即剧烈地收缩起来!指尖死死捏住了那张薄卡,薄纸刺入皮肉,如同捏着一块烙红的铁皮!
胸口一股带着铁锈味和冰渣子的浊气猛地冲涌而上!
“呃——!”一声沉闷压抑、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被卡死在喉咙深处!
眼前巨大的黑色数字和那道张牙舞爪的血红钩(?)在混乱的意识里疯狂旋转、交织、冲撞!
一股腥甜粘稠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
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猛撞!背部重重砸在冰冷墙壁上!眼前骤然一片漆黑的金星狂舞!
那只裹着护具的左臂因剧烈的撞击发出沉闷的“咔嚓”闷响!仿佛深处刚刚愈合的骨痂再次被碾碎!
手里的催命单纸张无声地飘落下来。那串数字在日光下白得耀眼。卡片上那道鲜艳的红钩像个无声的冷笑钉在上面。
第八章断手与红单(下)
粘稠腥甜的液体猛地呛满了喉咙!牙关紧锁着要把那股腥气压回去!林澈的视野瞬间被翻涌的血色彻底吞噬!耳朵里嗡地一声巨响,像巨大的铜钟在颅内震荡,尖锐的耳鸣撕裂了护士长的惊呼和小妍惊恐的哭声!
左臂护具传来骨节错动的恐怖摩擦声!他后背结结实实撞在冰凉僵硬的墙壁上!巨大的反冲力震得五脏六腑齐齐移位!眼前炸开无数疯狂乱窜的金星与墨块!
那张皱巴巴的催命单和写着血红勾的卡片从他痉挛僵直、死死抠住的指缝间飘落,无声地打着旋儿,最终晃晃悠悠沉入冰冷的地面光影里。
黑暗和剧痛编织成一张巨网,瞬间合拢。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头扎进深渊。身体被这股滔天的愤怒、恐惧和极致的虚弱彻底抽空,软泥般顺着冰冷的墙壁滑了下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模糊的黑暗边缘,他最后的视觉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光影——
一只骨节如玉、修长冷硬的手。指间拈着一把纤薄如纸、刃口流转着致命冰蓝幽光的特制小刀。刀尖极其稳定地压在一颗光滑鲜润的红苹果表皮上……
“噗嗤……”
轻微的撕裂脆响……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腥味的液体……喷溅在脸颊上的感觉……如此清晰……
“哥——!”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终于穿透了死亡的幕布!小妍尖锐的哭喊像冰锥扎进耳朵!林澈浑身剧烈地一颤!
黑暗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反噬——头如同被无数小钻子猛凿!心脏在胸口疯狂捶打!每一次搏动都牵动着浑身撕裂的剧痛!他猛地睁开血丝密布的眼,刺目的顶灯白光瞬间刺入!喉咙火烧般剧痛,呛咳感凶猛上冲!
“咳!咳咳咳咳——!” 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剧烈的肺部起伏都拉扯着胸腔深处碎裂般的痛楚!粘稠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额角的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
“别动!林澈!看着我!” 护士长严厉冷静的声音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呼吸!慢一点!呼气——对——再深一点!”
一只冰凉干燥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他想要抬起、剧烈颤抖的头颅。另一只手快速地、有节奏地按压着他冰冷的肩颈位置。鼻尖萦绕着她手上干净强烈的消毒水气味。
“护士长……哥……”小妍惊魂未定、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旁边哆嗦。
“妍妍别怕,”林澈强迫自己扭过僵硬的脖子,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哥……咳……哥只是……有点……咳嗽……”
剧烈的呛咳让他无法再说下去。每咳一下,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痛苦地收缩。护士长快速调整病床的角度,动作稳定轻柔地支撑着他不断抽搐的上身。她用一块干净微凉的消毒湿巾,一点点,极其轻柔地擦去他嘴唇周围喷溅粘染的暗红色血沫和涎水混合物。又换了棉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被冷汗和血污糊住的额角伤口边缘。
“好点没?别再咬嘴唇了!”护士长低声警告,看着他下唇内侧深深陷进去、又被硬咬出来的新鲜出血齿痕。她扶着他慢慢躺平,给他盖上一条更轻薄的散热毯。“刚才那是呕血了。胸腔受撞加极度刺激后应激的急性胃黏膜小撕裂。再激动,真能把胃撕裂!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弯腰快速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两张纸。护士长动作很利索,看都没仔细看,直接塞进自己护士服宽大的胸口袋里,让那堆沉重的数字和刺眼的红钩暂时消失在地平线上。“钱的事放一边!小命重要!”
林澈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肺里火烧火燎的痛感逐渐平复成一种钝沉麻木的闷痛。巨大的虚脱感笼罩着他。左臂护具里传来清晰持续的锐痛,提醒着他那条手臂里,有半截骨头已注定属于另一个世界。他抬起疲惫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前方——
小妍蜷在她病床上,小脸埋在细瘦的手背里,小小的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耸动,如同寒风里一片即将破碎的落叶。
“……妍妍……哥……没事……”林澈的声音沙哑破碎,艰难地挤出安抚。
没有回应。只有压抑低微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从孩子瘦弱的肩膀下传来。
林澈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铁钳狠狠攥住,紧缩绞痛。他想抬手碰碰妹妹,右手指尖刚费力地抬起一寸,胸口的闷痛就逼得他闷哼一声,动作徒劳地垂落下来。
护士长从兜里拿出注射器,又拆开一个小针剂瓶。极轻的、空气挤出药液的微响。“小剂量的镇静,”她的声音平稳,“帮助你身体平稳过渡应激状态。你妹妹那边,让她哭会儿发泄出来更好。”针尖快准地刺入手背留置针旁边的静脉通路,冰冷的药液快速流进血管里。
药液的寒流迅速压制了体内翻腾的灼热和尖锐的情绪波峰。那根绷紧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弦,在药物的强行按压下,被一点点裹进一层冰冷厚重的麻木棉絮里。沉重疲惫感如同涨潮的海水,渐渐淹没了他混乱的意识和翻腾的苦痛。身体的感觉变得遥远、迟钝。心跳监测仪那一声接一声平稳的“滴…滴…滴…”,如同来自遥远彼岸的温柔催眠曲。
他眼皮沉重得再也无力抬起。视野边缘最后映入的,是护士长弯下腰捡起地上那个被周大爷削得溜光圆润的苹果,那鲜亮的红果体上粘着灰暗的地板泥迹……
然后,世界沉入了冰冷的、无声的、深不见底的安宁大海。连疼痛的波涛都暂时平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小时?一天?时间在药物麻醉的洋流中失去了刻度。直到一个极其遥远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海底——
“……林先生是昨天下午正式……入的……急诊医保结算流程……”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声,带着公式化的腔调。
另一个沉稳温和的声音似乎压低了在交涉:“明白……我们家属和院方会全力协助……走绿色通道……”
林澈挣扎着掀开沉重的眼皮。睫毛黏连,视野模糊扭曲。
光线不刺眼了,是病房里恒定恒温的白亮灯光。床边多了一个人。不是护士长。
是个穿着洗得有点发白的藏青色夹克、面相温和敦厚的中年男人。他半个屁股挨着凳子边沿,微微躬着身子,正认真地对着床边站着的另一位白大褂主任医生说话。姿态谦卑中带着恳切。
“……是是是,王主任……您费心了……他妹妹小妍那个肾源的事…区里也在想办法备案等渠道……”
王主任戴着金丝眼镜,面容严肃冷静,手里握着一份厚厚的病历夹:“困难是有。但也别绝望。这种特殊病例,基金会有帮扶,社会力量也不少。关键是要合法合规,资料齐全……”
“是是是!”那中年人连忙点头,“老周村长……哦,就是林澈村里的,他也让我带话,说无论如何得把孩子看好……他们那边也会帮着……想办法,凑一凑……”
林澈混沌的大脑艰难地运转。这张脸……模糊的印象……是父亲生前在工地受伤时……那个替他跑上跑下、帮忙联系过记者和街道办的……报社陈……
他怎么会在这?!
药效的余波还没完全褪尽,浑身筋骨酸软沉重得像灌满了水银,头脑却因为外界的刺激而顽强地运转起来。他努力想集中精神去听那些细碎的交谈,捕捉那些关乎妹妹生命和巨额债务的碎片信息。
“……急诊账先压着……王主任您看着处理……社保那部分能报尽报……自费部分……孩子爹妈那点工亡赔偿金的利息,下个月就能提出来了……先垫进去一点……别让医院太难做……孩子治疗不能停……”
“嗯。”王主任的目光越过中年男人的肩膀,落在林澈脸上,捕捉到他微微张开的眼睛,“醒了?”
床边那位姓陈的中年男人立刻转过身,脸上堆起一种质朴的热切笑容,微微探身,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小澈?认得我吗?我陈叔啊!你爸当年的工友……”
林澈的喉咙干涩发堵,嘶哑地挤出一个音节:“……陈……叔……”
“哎!哎!”陈叔连连点头,笑容里带着些紧张和局促,“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别想太多!养伤最要紧!”他从斜挎着的旧背包里掏出两个被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铝饭盒,小心地放在床头柜上。“你妈以前总托我捎饭……今早蒸了点肉末青菜饭……你婶包的南瓜馒头……知道你刚醒吃不了硬东西……温着呢……等你缓过来……”
他手局促地在裤缝上搓了搓,目光扫过林澈苍白憔悴的脸、额角的伤口、以及那条被护具裹得严严实实的左臂,又飞快瞟了一眼旁边王主任手里那个塞得满满的病历夹,喉咙里像是噎住了什么,最终只憋出来一句:“……先吃点……啊……”
护士长捧着一堆新的输液袋走进来,和陈叔目光交汇,无声地点了点头。她开始忙碌地更换点滴袋,动作轻柔熟练。
病房里一时间只剩下点滴缓慢的“滴答”声,空调低沉的送风声,还有王主任手中翻阅纸张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响动。
“费用的事……再想想办法……”王主任语气稍缓,看了林澈一眼,“先把人养起来。”
陈叔只一个劲地说:“哎!哎!麻烦您!太麻烦您了王主任!” 他的背弯得更深了些。
林澈的目光从陈叔脸上收回来,艰难地垂下眼睑。眼睫的阴影盖住眼底翻滚的茫然、苦涩和沉甸甸到无以复加的东西。床头柜上那两个温热的饭盒,散发着朴素的食物香气,像一个微弱却真实的暖炉。妹妹的医疗单。红钩催命符。工亡赔偿金的利息。陈叔那被洗得发白的衣角……护士长递送来的账单……王主任病历里夹着的那张打印凭条一角——
那刺目的红钩(?)像一个幽灵,从纸张的边缘幽幽探出猩红的一点尖。
视线再往下挪。目光落在床边靠墙的地面角落——
一颗蒙上灰尘的红苹果静静躺在冰冷的光滑地面瓷砖缝隙边。周大爷削得溜光圆润的果肉表面粘染着灰暗的污迹和细小尘埃。在恒温灯光下,那团鲜红变得黯淡而斑驳,像一个被遗弃在泥泞里的、褪色的希望。
病房窗户洞开着。楼下花园里孩子们踢毽子的清脆吆喝声隐隐约约透上来,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三毛钱买个大气球——”
“嘣!——蹦得它上了树!”
嬉闹的儿歌穿过层层叠叠的寂静,在弥漫着消毒水和药液气息的空气里轻轻回荡。窗外灰蓝的天幕之上,一只拖着长长灰紫色尾翎的鸟,发出悠长响亮的啼鸣,划开湿漉漉的空气,朝着更远的城际高楼群深处疾速远去——
“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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