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明泽将他小心放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递过去一杯水,看着方听松喝下,又拿起纸巾擦过他汗湿的额头,随后吻上去,“这次也一样辛苦你了。”
方听松咂了下嘴唇,无功不受禄,他并没有替盛明泽解决什么,甚至连最基本的释放都没有,释放只是结果而非过程就一定美妙,如果他是那个占据主导地位的人,他现在被贸然打断,心里一定觉得不是滋味。
方听松已经偏离了最初的想法和意图,他有些后悔答应盛明泽对第一次的邀请,他谈过恋爱,是在捡到盛明泽之前的两年,恰好他和方政赫闹矛盾,在外界传言,方家独子无礼殴打父母,祖父慧眼不识恶人。
结识钟岁始是因为两家向来有生意的来往,他和对方一起上学也说得通,跟张亦嵋的相见就十分戏剧化,对于不经常摆出笑脸的人,张亦嵋这种粗神经还爱笑的人出现在身边简直就像捅翻了马蜂窝,惹得自己一身红肿疙瘩,瘙痒刺痛还碰不得。
他到来还带来了另一个人——长相清纯甜美的蔺君,性格直率直言直语,很好相处的一个人。
蔺君是低龄生,被迫多上一年高三,认识方听松的时候正是上半学期结束期中测试,她家里有钱有权,一样有个只手遮天的祖父。蔺君成绩不错,那日晌午午休收到祖父的来电,被迫要求回蔺家做准备出嫁的二小姐。
方听松见到正哭的十分厉害的蔺君,她消瘦的肩膀披散着长发,后背凸起的骨头在校服下宛如一对翅膀,她抱着双膝蹲在逃生通道的夹缝中啜泣。
方听松由于担忧她安危而询问她的名字,蔺君抬起哭到红肿的眼睛,“蔺君,你呢?”
“方听松。”他说,“很高兴认识你。”
蔺君没跟他握手,反而欢快地笑了,“你这人真奇怪,别人哭得稀里哗啦的,你上来就要交朋友?”
方听松当时心里一抽紧,他的目的并不是交朋友,他也不希望自己身边再多一个多嘴多话的人,蔺君没想他回答自己的问题,拉开楼道的窗子翻了过去,方听松吓得心脏都停滞一下,他伸手拉着蔺君的衣角,“你干嘛想不开?”
蔺君站在窗外的台子上,双手撑起自己坐在窗台上,不时晃动双腿道:“你懂什么?我都要被拉回去嫁人了,还管什么死活?”
方听松拉着她的袖子,“那也没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蔺君许久的沉默让他脊背一凉,他看到眼前这人的痛苦,并不来自于她不优秀不完美,而恰巧是因为她在能力上的出众以及外貌上的漂亮。
拥有天赋和能力两种强大的事物的人本身也是强大的、无坚不摧的,蔺君没能在内心将两者完全转化供自己生长的直接养料,导致它们被浪费,被别人拿去暗讥明刺,越是虔诚地对待世人就越会发现世界的丑恶,蔺君的才华被社会中的蚜虫腐蚀成残渣,这本就是悲剧。
方听松不知道怎么劝她,可他真真切切从蔺君身上体会到了面向死亡的永生思想,她一定是认为死亡才是精神的重生才出此下策的,一定是!
“你一定要拿你的才能来对抗自己吗?”方听松问蔺君。
蔺君哑言片刻,转头冲他笑道:“不然呢?”
改变不了世界就去改变自己,根本上是被外人打磨完自己的意志和个性,为了他人的利益才选择令自己痛苦,自我价值和利己主义的认知不清导致蔺君在思想上丢失了自己,她并非是愚笨或丑陋的,只是聪颖过头便要被枪打出头鸟,美貌过激便要遭受流言蜚语。
慢慢腐朽的思想造就了未来的一切,造就了蔺君后来悲哀、令人惋惜的一切。
失聪者的世界是五色扭曲的;耳聋者的世界是喧闹讥讽的;唇愚者的世界是争吵不休的。
和蔺君相识的一周,方听松知晓她是位热爱生活的女孩,会在凌晨突发奇想跑到阁楼去看星星,甚至在午休时刻跑出来踩着教学楼的窗台上向外翻,偶尔会突然松开双手向后倾倒,她疯狂得像天边极容易绚烂一瞬最终尘埃落地的烟火。如果方听松没能每次都及时握住她的手腕,她大概已经成为教学楼下围绕着的一圈绿植的养料了。
蔺君还喜欢收集邮票和图片,她有一个专用的笔记本,从不同报纸上剪切下来照片再胡乱拼贴上去,有吐着舌头的爱因斯坦,还有英语课本上的庄园和足球场。
蔺君在午休偷跑出来的时候会带着方听松到教学楼最高层的空教室剪报纸,虽是一项十分枯燥无味的工作,贵在蔺君会耍些小花招,用MP3播放英文歌曲,悠扬动听的古典乐、自由洒脱的乡村乐、悲伤撕裂的机械乐……她都能跟着风随意哼上两句。
方听松和蔺君确认关系是在她去世的前一个小时,距离蔺君的生日也还有一个小时,在生日宴当天下午四点,蔺君邀请方听松等三人来参加她的生日宴会。
蔺家并不低调,甚至在众多家族中是出了名的奢靡,蔺君生日宴要大办一场,外人以为是蔺家多在意蔺君这个二小姐,实则只是放了几筒礼炮要老祖宗心里欢喜,关键将蔺二小姐嫁出去才是真正的目的。
方听松身上的深色暗灰格西装搭配了一条深灰色领带,蔺君身着俗艳的红色晚礼服,双手佩戴丝绒手套,捏着高脚杯带笑靠近他,开玩笑似的用手肘戳他的肋骨,“你今天倒是正经不少,跟新郎官一样。诶,你以后会娶什么样的女人?我好好奇。”
方听松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张亦嵋从中作梗,“方哥娶什么女人?他才不喜欢你,要喜欢也是个子再高点,嘴唇再薄点,脸蛋再粉点的。哪有你这样的新娘,要是按你们蔺家的规律办事,带到教父面前,那是不是就得对着上帝发誓,我以后一定在结婚前先体验一把随心所欲的感受?”
蔺君气红了脸,掷下酒杯就离开了,方听松是在蔺家别墅的阁楼找到她的,起初他认为自己能如此顺利地在蔺家宅子内乱逛,里面有蔺君的嘱咐,蔺家下人也不好为难他们,当他见到蜷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蔺君时,这个猜想也就不攻自破,蔺家人根本就不在乎她的死活。
方听松第一次来到蔺君常说的阁楼,见到这里被堆积满东西,只有一扇朝天开的窗子,有一张窄小的床,目测是能躺下一个十岁的小孩。
他咽了口唾沫,尽量镇定一些,“蔺君。”
蔺君指着不远处一张落满灰尘的桌子,目光中隐藏更加仇视一切的恨意,她咬了咬后槽牙,方听松只看到斑驳的桌面上摆放着那本他们花时间剪裁张贴出来的笔记本,被撕烂了,剪碎了,扔在那里。
方听松合上它,尽量让外表保持平整,他不顾平日的形象反复按压笔记本的外皮,头发乱掉了,西装也带出不少皱褶,直到满是尘土的手掌擦去额头的汗水留下几道脏兮兮的印子,蔺君走过来抱住他,然而什么都没有说。
方听松闭上眼,他能想象到初次见面那样,蔺君倔强地抿紧嘴唇不让一丝一毫声音有可乘之机,她哭到红肿,忍到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却暴露了一切,方听松没有安慰她或转身去看她。
虽然他也曾看过两眼电视剧,知道里面最令人心动的场面便是男主角会深情注视着哭泣时女主角的眼睛,可他做不到,蔺君是个意志坚强的女孩,在他心中如同是拥有母性的神,他不会用不清不楚的男女感情来玷污她的神性。
方听松就着别扭的姿势直硬道:“蔺君,我们是朋友,对吗?”
蔺君的呼吸顿住许久,方听松几乎担心她会晕厥过去,捏紧手掌,又下定决心道:“我希望和你做朋友。”
“我从来没误会过我们的关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同样的,我也不喜欢你。”蔺君说。
方听松松了一口气,听到蔺君的说辞,他反而觉得身心放松,于是很愚钝地问:“为什么呢?”
蔺君思考了一会儿,故意去挠他的腰,方听松笑出来挣脱她,跌倒在阁楼的地板上,又蹭了一手灰,他扶着地板看清楚蔺君的脸,似乎没有方才那样悲伤了。
蔺君撇撇嘴,“因为你永远都是一个表情啊,没有哭也没有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木头。所以我就知道你压根就不喜欢我,当然,恰好我还挺喜欢跟你做朋友的。”
方听松没在意她如何说自己,就好比是他指出张亦嵋的“风流”,对方不会在意他如何说怎么说,朋友之间的包容性很大,他和钟岁始都能忍耐下来,那蔺君又怎么会觉得他跟木头一样是大问题?
反而,蔺君耸耸肩,吸了吸鼻子道:“我觉得你跟木头一样还蛮可悲的,如果真的幸福的话,怎么不会笑呢?”
方听松的笑容立马止住,他没有马上回话,镇定思考后,他说:“每天都笑的人,那不就是疯了?”
蔺君怒气填胸说他所言是偏理,后来不知怎的,蔺君突发奇想一般,“方听松,要不要和我谈恋爱?我做你的女朋友,可以天天跟疯子一样对你笑。”
方听松没有回答,阁楼的一架古老的钟响起嘀嗒声,蔺君笑着拉他起身,“十一点了,距离我十九岁还有一个小时。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提前祝我生日快乐?”
蔺君笑着等待回答,笑容逐渐僵硬,她便不再等,指着出口说:“麻烦你去大厅给我带一块蛋糕上来,可以吗?我真的想吃一小块,什么口味都可以。”
方听松点头应许,他原路返回大厅,期间没有什么人因发现二小姐走丢而惊慌,他站在别墅走廊的侧窗前注视楼下,周围站在密密麻麻黑点似的保镖,因为蔺家明白他们的二小姐不可能从这座老宅里逃出去,因此压根就不在乎她跑到哪里去。
方听松在众多蛋糕中选了一块青提蛋糕,实话实说,他认为蔺君更适合绿色,而不是大红色,她的生命力又的确表现在她的笑中,方听松忽地明白为什么蔺君那么喜欢笑,可……他说了过分的话。
他在大厅偶遇到其他大家的太子党,对方拉着他露出轻蔑不屑的笑,却偏要和他谈论当下的时局和政治问题,方听松不喜欢多说,不发言只闷声端着一块青提蛋糕站在人群中最不起眼的位置。
方听松手中的蛋糕被一位脸皮圆厚,顶着鼓鼓囊囊肚子的公子哥撞翻在地,他没来及去处理,留下被弄脏地地毯。
管家眼神很快,带着怨恨的目光死死盯着方听松,他置之不理,又四处搜寻其他青提蛋糕的踪影,却再也找不到类似的。
也许是方听松的错觉,可他还是就最近处拿了一块红丝绒蛋糕端去阁楼,途中经过侧窗,他看清楚自己面颊上的脏污,明白了为什么那群太子党会围上他窃窃私语,一个妆容脏乱,又穿着昂贵的高定礼服,却不知什么原因在自己不干不净的情况下还到人多的地方去,大家都不约而同将方听松定义为“玩物”,不停地羞辱他。
方听松推开阁楼的门,低声说:“抱歉,在下面耽误了一些时间。”
回复他的却只有冷冰冰的回声,他立刻搁下蛋糕,在满是杂物的阁楼寻找蔺君的身影。
方听松意识到她已经离开后便跑出阁楼,传过仆从众多的走廊,又冲向大厅,所有人都见识了他在宴会上的横冲直撞,那些太子党甚至笑他是在躲避自己的金主,直到方听松跑向蔺家的后花园。
在廊亭下,一簇簇妖艳的蔷薇趴伏在洁白的廊柱上,蔺君就平和地坐在花丛之中,见到不停喘息的方听松,笑着喊他,“你看看,这里的花开的真漂亮。”
方听松很快便止住步子,他急忙说:“对,蛋糕我忘在阁楼了,我回去给你拿。”
蔺君手指点了下花园一旁的木门,她道:“你可以走那条路上去,很近,你从楼道的窗子向外看就可以看到我。”
她笑得很友善,是一种悲凉凄惨的笑,这使得方听松内心充满悲伤,他只点点头,走进铺着腐朽地板的狭窄走廊内弥漫着灰尘,他没办法客观地思考自身处于哪种处境,甚至有了被拐卖或绑架的错觉。
被阴暗潮湿包揽的楼梯回旋着冰冷的风,方听松爬到一楼与二楼的平台,在向上的台阶上所摆放的听起来状似木棍的东西掉落下去,发出不小的动静,他吓了一跳,后背和掌心都隐隐出汗,沉默地等待声响消失,里面有其他细碎的杂声,但他已经来不及思考了。
楼梯间幽深黑暗,方听松抚摸着墙壁上的栏杆向上,抬手碰到前方一处较为平硬的框架,他站在一阶台阶上抬手摸到边缘,质感像艺术馆某些用来包裹框架所用的硬质条纹布,缠绕在木架子上,中心是一块平滑的玻璃,手指拂过沾了四指灰。
方听松小心将取下的画框放置在脚边继续向上,最终走到阁楼一旁的木门,楼梯散发着难闻的腐朽气味,门却被擦得锃光瓦亮的,空气中灰尘混合着松节油的气味,他转动门把却如何也扭转不动。
他尝试了很多方法,也包括用相框砸向门框,只是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方听松沉默着,相框从掌心滑落向下一直滑到下一层的平台上,与墙壁碰撞出断裂的脆响。
方听松仰头看向对面的窗子,他亲眼看到蔺君闲庭信步走向廊亭旁的木梯,起初他以为蔺君只是想要摘取那些蔷薇,可他没想到蔺君站在廊亭的台檐上,像无数次站在他面前翻越窗台,张开手臂躺了下去。
“蔺君!”一声突兀的喊声划破沉默,方听松失脚从楼梯上滚下去,头部撞击在下一层的石墙上,发出“咚”的闷响,他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方政赫横眉冷眼站在床前,陈静如坐在他身边牵着他的手抽泣,方听松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救出来的,也从未见过如此严肃的父亲。
方听松见神情凝重的方政赫甩到他胸前一本揉皱的笔记本,还沾染着蛋糕乳白的奶油,不过时间之久导致已然发黄。
陈静如道:“那个……这是你和那个孩子一起做的?”
方听松在半梦半醒中翻开,看到最后一页的留言:
【方生,谢谢你。
是你让我在离开的最后一小时内知晓有人爱着我。谨以此书,献给我们相识的一个月,谢谢你的陪伴。
祝你幸福、快乐。】
在之后的半年,方听松一直在寻找蔺君存在过的证据,张亦嵋和钟岁始都觉得他是疯了,蔺君死得惨烈,蔷薇花丛中有一片直硬呈尖头的根茎,直穿腹部,没有立刻咽气,却在死前忍受了巨大的痛苦。
方听松在先前并不承认他有过一段恋情,首先恋爱双方应该有牵手和接吻等亲昵动作,或者呼叫宝宝、亲爱的,可他只拉拽过蔺君的手腕,除此以外的任何多余动作都没有,也没有除真名外的任何称谓,只是别人始终认为方听松与蔺君有过一场不被认可的恋爱,导致两人双双选择自杀。
他的解释没有人听,蔺君的可悲没有人理解,大家装聋作哑似的活着,方听松最终只好以为是自己疯了,也只有他承认蔺君曾是一位独立的女孩。
“累,好累。”方听松在抬头,脸颊两侧挂着湿痕,他又回想起那个下午,他捧读曾经的记忆。
盛明泽擦净手回来时,方听松已经熟睡了,他俯身吻了吻对方的额头,满含柔情道:“晚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