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江南浸在连绵的梅雨中,淅淅沥沥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青石板路、白墙黑瓦都笼在朦胧水汽里。
林砚秋撑着曾祖母留下的淡绿竹影油纸伞站在祖宅朱漆门前,伞骨是老竹削成的,握在手里带着温润凉意,伞面上的竹影被雨水洇得愈发鲜活,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纸上抽芽。铜环上的绿锈蹭了满指,带着潮湿的金属腥气,她指尖摩挲着环上磨损的缠枝纹——这纹路还是曾祖母年轻时亲手刻的,那时老人还不是街坊邻里口中研究民俗鬼怪的“苏先生”,只是个爱摆弄木工、会唱江南小调的女子。
这是她第三次来整理曾祖母苏清和的遗物。自从这位九十一岁的老人在去年冬至夜溘然长逝后,这座爬满爬山虎的两层小楼就一直锁着,铜锁上挂着的红绸带褪成了浅粉色,被雨水泡得发皱。居委会上周发来通知,说这片老城区要拆迁改造,限她在月底前清空屋子。
林砚秋是民俗学研究生,导师就是她的曾祖母,老人走后,她不仅要处理衣物家具,更要整理那些堆满阁楼的民俗手稿与研究资料——那是老人毕生的心血,也是她与曾祖母最紧密的联结。
推开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响,像是老人沙哑的叹息在潮湿空气里散开。一股混合着樟木、旧书、潮湿与淡淡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层次分明:樟木的醇厚来自墙角的书柜,旧书的霉味裹着纸张老化的脆感,潮湿水汽里掺着青苔的腥甜,而那缕若有似无的檀香,是曾祖母晚年每日诵经时燃的线香,仿佛还萦绕在屋梁间,未曾散去。
一楼是堂屋与厨房,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还摆着老人最后一次用的青花瓷碗,碗底沉着几粒没喝完的桂花茶,茶渍在碗底晕成浅褐色的圈;墙上挂着的《钟馗捉鬼图》轴画边角已经卷起,画中钟馗的朱砂脸被岁月浸得发暗,却依旧眼神如炬,胡须根根分明,像是要从画里走出来。厨房的灶台边堆着半袋未用完的糯米,竹篮里还放着几个干瘪的艾草团——去年端午,曾祖母还亲手给她包过艾草粽,说“端午食艾,百鬼不侵”,那时老人的手已经有些颤抖,却还是坚持要把粽叶折成最规整的三角。
踏上二楼阁楼的楼梯,每一步都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在与记忆中的脚步声呼应。楼梯扶手被祖孙两代人摸得发亮,包浆温润,指尖滑过处能摸到细微的凹痕,那是曾祖母晚年关节变形后留下的握痕。阁楼的天窗蒙着一层薄灰,雨丝从窗缝钻进来,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水痕,阳光透过水汽折射进来,在墙面投下斑驳的光影。这里是曾祖母的书房,也是她童年时的“禁地”——小时候林砚秋总想来阁楼玩,却被老人笑着拦住:“秋秋乖,等你满了二十岁,阿婆再带你看这里的宝贝。”如今她已经二十二岁,终于有机会揭开阁楼的秘密。
阁楼中央摆着一个樟木箱子,是曾祖母陪嫁时的物件,距今已有七十多年。箱子边角被岁月磨得圆润发亮,铜锁上刻着小小的“平安”符咒,符咒的朱砂已经褪色,却依旧透着一股古朴灵气。林砚秋蹲下身,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串用红绳串着的黄铜钥匙——这是曾祖母临终前攥在手里的东西,钥匙串上还挂着一个小小的桃木葫芦,刻着她的生辰八字,葫芦表面被摩挲得光滑发亮。
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咔嗒”一声轻响,像是解开了某个尘封已久的秘密。林砚秋掀开箱盖,一股更浓郁的樟木香气扑面而来,箱底铺着泛黄的棉纸,棉纸上还留着曾祖母绣的缠枝莲纹样,针脚细密,只是颜色已经褪成了浅褐色,有些地方的棉纸因为年代久远,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
第一层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民俗手稿,用红绳按年份捆成几摞。林砚秋轻轻抽出一摞,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曾祖母娟秀有力的字迹跃然纸上。手稿里记录着各地的鬼怪传说,字迹间还夹着老人手绘的插图:湘西赶尸的符咒用法旁画着穿黑衣的赶尸人,符咒上的朱砂是用鸡冠血调的,旁边用铅笔标注着“鸡冠血需选红冠公鸡,子时采血最灵”;北方狐仙的契约故事里,狐仙的尾巴画得蓬松柔软,眼角点着一点胭脂,注释里写着“狐仙喜洁,契约需用糯米粉书写,供奉桂花酿”;岭南蛊术的禁忌页面边缘,老人用红笔圈出“此蛊需以心头血养,邪术也,不可学”,字迹比其他地方重了几分,透着明显的警示。
她翻到一页关于“水猴子”的记载,配图是个浑身**的孩童,头发贴在脸上,眼睛黑洞洞的,手里攥着半块黄铜锁。旁边用蝇头小楷注着:“钱塘湖多见,溺亡孩童所化,怨气缠骨。需寻其生前信物(如百家锁、贴身衣物),引其母哭声唤魂,方可解怨。中元三十七年,钱塘郡有苏姓孩童溺亡,名小石,百家锁为母所制,刻‘长命百岁’四字,溺亡后锁失,怨灵化水猴子,至今未散。”林砚秋心头一动——这段记载比其他页面的字迹更潦草,末尾还沾着一点褐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泪痕,她忽然想起曾祖母偶尔会对着钱塘湖的方向发呆,嘴里念叨着“小石”这个名字,原来背后藏着这样的故事。
手稿下面是个锈迹斑斑的铜铃,铃身上刻着看不懂的古文字,文字间缠绕着云纹,云纹的线条流畅细腻,显然是精心雕刻的。林砚秋轻轻拿起铜铃,入手微凉,她晃了晃,铃声清脆却透着寒意,让阁楼里的温度都降了几分。这铃铛她有印象,小时候曾祖母总把它挂在阁楼窗边,说“这铃能镇住夜游的小鬼”,每当风起,铃声就会断断续续传来,像是在与什么呼应。
她把铜铃放在一边,伸手去探箱子最底层,摸到一本封面发黑的线装书。这本书比普通线装书厚一倍,封面是用深蓝色的粗布做的,边角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的棉絮,布面上还沾着几点不易察觉的暗红色印记。封面没有书名,只有用朱砂绘制的残缺符咒,符咒的线条扭曲缠绕,像是一条盘旋的蛇,边缘有些模糊,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朱砂的颜色深浅不一,显然是老人后来又补画过多次。
书脊处用蝇头小楷写着“百鬼笈”三个字,墨迹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又像是用某种特殊的颜料调制而成。林砚秋心头一震——曾祖母生前最宝贝的就是这本书,从不许外人碰,连她这个唯一的孙女也只能远远看着。老人曾在她十八岁生日时说:“这书里藏着能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门,也藏着能毁掉人的执念。秋秋,你性子软,以后若是见到它,千万别碰封面上的符咒,否则会招来未知的危险。”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一股不同于普通檀香的甜意突然弥漫开来,甜得发腻,却又透着诡异的阴冷,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书页是用宣纸做的,已经泛黄发脆,边缘有些地方已经破损,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鬼怪画像,每一幅都栩栩如生:画皮鬼披着人皮对镜梳妆,人皮边缘还沾着血丝,眼角淌着血,注释里写着“画皮鬼喜食人心,需以糯米洒其身,使其现形”;无头将军骑着白马,手中提着自己的头颅,脖颈处的伤口血肉模糊,旁边注着“无头将军乃战死将士所化,执念为寻头颅,需以战场泥土为其塑头”;夜啼郎裹在襁褓里,哭声仿佛能穿透纸页,旁边注着“夜啼郎,死于襁褓者化之,哭声能引活人魂魄,需其母唱摇篮曲安抚”。
每幅图旁的注释字迹与曾祖母的手稿如出一辙,只是更加苍老,有些地方的字迹甚至有些颤抖。林砚秋翻到中间一页,看到一幅“中元界地图”,上面标注着“钱塘郡”“清虚观”“破庙”等地点,地图边缘还画着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苏小石溺亡处”。她正看得入神,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封面上那道残缺的朱砂符咒。
瞬间,符咒突然发红发烫,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她惊呼一声想要缩回手,却发现手指像被粘住了一样,牢牢贴在符咒上。箱子里的铜铃无风自鸣,“叮铃铃”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像是在预警,又像是在召唤。阁楼里的光线迅速变暗,窗外的雨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杂乱的声音——市井叫卖声(“桂花糕嘞——刚出炉的桂花糕!”)、水流声(“哗啦啦”的湖水涌动声)、孩童的笑声与哭嚎声(“妈妈,我要百家锁!”“小石头,你在哪里?”)交织在一起,仿佛她瞬间被拉入了另一个时空。
眩晕感如潮水般袭来,林砚秋感觉自己像被卷入一个旋转的漩涡,身体轻飘飘的,意识逐渐模糊。她看到曾祖母的身影在漩涡中出现,老人穿着青色的斜襟布衫,手里拿着那本《百鬼笈》,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温和却坚定的笑容:“秋秋,该你去渡灵了。记住,所有鬼怪皆有执念,解怨即是解心。莫要被怨气所困,也莫要忘记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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