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陈最初的记忆来自一间养满了鸟雀的四四方方的房舍，那座房舍跟其他房屋都不一样，四周都是石壁，没有门窗，只顶部留出一个小小的窗口，房中唯一的光源从那里透进来，她和鸟儿的吃食也从那里掉下来。
因为太过久远，所以具体细节十分模糊，但她清晰地记得，在学会说人话之前，她先先学会的是如何与鸟雀交流。
所以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是畏惧见人的。她将鸟雀视作朋友，人在她眼中如同魔怪，陌生又可怖。
但是她被带出了那间只开了一扇小窗的房舍后，围绕在身边的不再是那群朋友，而变成了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一个对她很好，她给她美味可口的饭食，教她如何跟人交流，还教她看书、识字。
她让她唤她师父，告诉她，她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六岁那年，师父将她带入了罪奴所，她开始跟着其他人一起做工，师父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日日陪着她，时常许久都见不到她的踪影。
七岁那年，师父把她带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名字叫作丽景台，并且首次提起她的身世。
师父告诉她，她是前朝皇室遗孤，她的父亲是李氏皇朝的皇帝，她的母亲出身兰城谢氏，是前朝贵妃。贼子造反，谋了她父亲的江山，也害了她父母的性命。她的母亲拼死生下她，她肩负着复兴李氏的重任。
也是在那一年，她见到了自己的妹妹——南星。
她们有着相同的长相，流着相同的血，肩负着同一个使命。
她们开始在丽景台接受训练，分别跟着天地玄黄四部的先生学武功，学易容，学习使用鸟雀给同伴传递信息，学习改变嗓音、易容换面。
训练很苦很累，她在第一次摔断手臂后哭着要退出，迎来的是师父疾言厉色的训斥。师父没像以往那样温柔地替她上药治伤，而是命人把她关进了没有任何光源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的密室。
她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只记得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是挥之不去的恐惧和焦躁，师父看向她的那失望至极的眼神不断在她脑海中浮现，那眼神在无声地告诉她，师父不想要她了，随时都有可能抛掉她。
她后悔极了。
所以当密室的大门被打开，师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立刻爬过去抱住她的腿，告诉她她再也不会喊累，再也不会说放弃了。她一定能做到最好，一定会让师父满意。
秉持着这样的信念，她在一次次考核中夺得第一，把每一项技能都学到最好，师父果然没在生过气，每次见她满眼的骄傲与温柔。
十二岁那年，她在后山练功时遇到了一只受伤的小狗。她本不欲管它，但是它的腿受了伤，还可怜巴巴地跟着她。她一时心软，回去拿了金疮药替它治伤，又拿了吃食喂它。
那只小狗很有灵性，每天都会在原地乖乖等她。它的陪伴让她觉得，除了师父和南星之外，她好像有了第一个……朋友。
可是突然有一天，当她带着食物再过去的时候，小狗不见了。她在他们见面的地方等了很久，可直到天黑它也没回来。
虽然一开始的计划就是帮它把伤治好，然后放它离开，可是当它忽然不声不响地消失了，茵陈忍了很久，还是忍不出哭了出来。
她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所以哭完以后又在外面停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看起来没有哭过的痕迹了，才敢返回。
许久没回丽景台的师父忽然出现在了她的房间里，还亲手给她做了饭菜。
茵陈要去叫南星一起来，师父却说这些是给她一个人做的，要她一个人吃完。
茵陈疑惑地看向师父身后，只见四四方方的小饭桌上摆着一碗米饭跟一碟荤食。房内烛火阑珊，她和饭桌中间隔着约一丈远的距离，看的并不清晰。然而她心中却生出一股不好的念头，催促着她抬步上前。
她一步一步走到饭桌前，微微俯身，终于看清那只深口大碗里装的是什么——那是一只被剥了皮整只放到火上烤熟的……小狗……
它的腹部和腿部划着花刀，表皮还在滋滋冒着油花，上面撒了一层气味诱人的香料。
意识到这是什么的时候，眼泪立时夺眶而出。
“师父……”
“吃完它。”师父命令她，“一口不许剩。”
“……是，是……”她颤抖着坐到桌边，把小狗从碗中拿出来，一口一口地，啃完了上面的肉。
“像这等玩物丧志的事，我不希望看见第二次。”
“是，徒儿记住了，绝不会再犯。”
“还记得你的使命是什么吗？”
“手刃贼子，夺回属于李氏的江山。”
“你是李氏皇族血脉，你要时刻谨记，除了光复河山，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得你驻足，更不值得你为其花费心思，浪费感情。忘记你的使命，不仅对不起你的父亲母亲，更对不起你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努力。”
“徒儿记住了。”
当房中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猛然窜起的呕吐感让她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那一夜，她一共吐了七次，直到筋疲力尽，瘫倒在净桶旁。
她也明白了一个道理——除了为使命而努力，她不能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也不能有“朋友”。否则，只会给她自己和对方带去麻烦和灾难。
十五岁那年，师父忽然通知她要参加结业考核。
她知道丽景台的规矩，每个人经过训练之后都要参加结业考核，考核通过才能成为丽景台的正式成员，才能开始接任务。可是她和南星平时训练都是单独进行，并不跟其他人在一起。据说考核都是以小组的形式进行，而她们没有小组。
师父告诉她，和她们同时参加考核的有一百人，他们被分为十个小组，每个小组最后会有两个人通过考核。而通过的标准，就是杀掉小组内的另外八个人。
而她和南星的任务，则是从这一百人中挑出十个，然后杀掉他们。
四部的先生把一百人的名单放到她们面前，给了她和南星一人一支笔，让她们把选中的人名圈出来。
选完名字的第二天，她们一百零二人被放到了平时练功的山林里，每个人身上挂着写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其他人的任务是杀掉同组的组员，而她和南星则要在一百人中找到被自己选中的那十个人，取走他们的性命，夺来他们的木牌。
那一场考核从开始到结束一共持续了四天三夜，直到数年以后，她手上所染鲜血已经不知凡几，那四天三夜中发生的事情仍旧会时常入梦，让她夜半惊醒，不再成眠。
她始终清晰地记得那些与她有过数面之缘却不算相熟的人被她取走木牌时的表情，那时她才意识到，他们并不知晓这场考核中有她和南星的加入。他们会出现那样的表情，是因为死在了计划之外。而她为了自己的木牌不被别人夺走，只能选择继续保守这个秘密，让那些人面对她时不设防备。
……
“醒醒。”
茵陈猛然睁开双眼，犹如被惊醒的豹子，仿佛下一秒便要进攻。看清是蝉衣之后，绷紧的身体才缓缓放松下来。
进入昙州之后她就染了风寒，不知是不是在阙都受的那一顿鞭子的缘故，本是吃两副药就能好的病，硬生生拖了五六日，还越治越严重。
“我睡了多久？”茵陈坐起身，想要推开窗看看走到了哪里。
却被蝉衣一把拦住：“别开。”
“马上就要进城了，司徒将军说城外七八里便有百姓夹道欢迎，特意叮嘱我不能开窗。”她说完，转身将一个托盘捧到茵陈面前，“这是宫里送来的，要你在进城之前穿戴整齐，然后在城门处换乘花车入城。入宫必经之路上此时已经挤满了百姓，都在等淑媛公主回城。”
茵陈看着托盘上制式繁复颜色鲜艳的宫装，并未言语，随即便低头去解身上的衣裳。
蝉衣帮着她一起换上新衣，又替她梳好发髻，绘上妆容。最后，将留在托盘上的那一面金流苏罩纱取了过来。
罩纱是特制的，顶部是用金丝编织而成的半圆，穿入面纱之后从两端延伸出寸许，插入发髻以后垂挂而下的红纱和金流苏刚好将脸遮住。
蝉衣跪坐在茵陈身后，拿着罩纱看向她映在镜中的脸，忽而叹道：“离开石城前往阙都时没了自己的名字，回来时又要将脸遮住。下了这辆马车，你这三年，便是别人的过往与功绩了。”
茵陈仍未言语，面上也看不出多余表情。马车缓缓停下，她从蝉衣手里接过罩纱，覆在面前，起身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8章 记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