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元，你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崔言一悚，遗光无动于衷，句王重重拍桌，大殿都为之抖三抖。
几缕白发黏在申元脸上，有水顺着他眼角细纹流下，不知是汗是泪。
“大王，还记得当年我家为奸臣所害，不得已离开荆地，一路隐瞒身份，逃入句于边境，遇见浣纱女，向她乞食。吃饱后，我怕她会泄露我行踪，请求她保密，她为人贞烈，知晓死人便不会泄露秘密，当场抱石投水，十年后我功成名就，在她溺亡的地方丢下千金报德的故事吗？”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你与浣纱女，都是坚烈之人。”句王闭了闭眼。
“但这和遗光又有什么干系，你要是利用寡人对你的信任，拿这种八杆子打不着的事胡乱攀诬的话，寡人不想听。”
“不可能！她们长得一模一样！”
申元语气中带了几分示弱，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垂头盯着自己腿边一小块地。
“我骗了大王，骗了世人...我吃饱后，就疑心起来，荆王的追兵无休无止，我太累了，还有家仇未报，累得我一夜白头，战战兢兢，什么都怕，有如惊弓之鸟。”
“她向篮中翻找，我怕到杯弓蛇影，以为她也是仇家派来的刺客，趁她不备，用剑割了她的喉，她倒下，血流进河里，竟然有鱼来吃。我这才发现，她手里还捏着粮食，想要给我。”
“过了大江，就是句国，我早就知道。我真的是误杀她吗？为何她死了，我第一反应是无比心安！毕竟过了大江，西可入川，东可出海！她死了，除了大江，没人知道我去了哪里。”
“可我还要在句国求官，怎能留下污点，就编造了这个故事。这些年，我从未忘却她的脸，即便我已经向荆复仇，掘坟鞭尸，发现我还是害怕，我怕有人像我一样，翻出她的尸体，揭露我是个伪君子。”
“为求心安，我就在她死的地方沉下千金。或许有了千金，她就会瞑目，或许有了千金，真相就永远都不会浮出水面。”
“为了句国，为了大王，我不怕成为世人唾弃的伪君子，名声尽毁也在所不惜！冤有头，债有主，你只管冲我来！我不怕与你玉石俱焚！”
臣子的话语仿佛子规啼血，说到激动处，他目眦欲裂，死死盯着有施遗光。
众人都等着句王来定论，他用手点着额角，像是陷入了烦恼，苦思冥想，最后唯有长叹一声。
“申元啊申元，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就算你再想劝我灭于，我若有心，无论有没有爱妃，都会将于国踏破。你将矛头指向一个弱女子，还用这种拙劣的借口，真是...”
“让我失望。”
连崔言都看得出，申元说的是真话，句王怎会听不出来呢？答案只有，句王根本不在乎。
申元还没有糊涂到那种地步，一下就明白他的态度，灰白了脸色，牵动嘴角，欲哭无泪，还在垂死挣扎：
“大王，这并非谣言，而是空穴来风啊！自从我见到有施遗光的第一眼，就派人去调查她的来历。大王难道没有问过她的家人，她们家住何方吗？以浣纱女死时的年纪，完全可能有个女儿！于国把她送到您身边，真的是巧合吗？！”
“就算遗光是浣纱女的女儿，为至亲报仇，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报，才不配为人，这种事，上将军难道不是最清楚吗？”句王已经隐隐有嫌色，转向遗光：“爱妃，你说，你是不是浣纱女的女儿，不必害怕，寡人定给你一个公道。”
众目睽睽中，有施遗光嫣然一笑：
“妾做过浣纱女，也是浣纱女的女儿”
“不过上将军，恐怕认错人了。我这心症，是母亲传给我，她也因此，病死在我们姐弟面前，人生无常，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遗光，斯人已逝，别太难过了。”句王安慰她，申元露出惊骇万分的表情，嘶吼道：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承认！我都已经认罪了！你处心积虑走到这个位置，不就是为了向我复仇吗！你还想怎么样！”
“够了！申元，我不想再听你疯言疯语！”句王握拳，招来侍卫。
“遗光要真是浣纱女之后，寡人很乐意为她复仇。但她不是，所以，你就爱惜你的小命吧！”
申元心如死灰，像具尸体般被护卫拖下去。这都不杀他，崔言回过神，不甘的抿了抿嘴。
桌下攥紧手已经快把裙子揉成碎布，申元的话，也让崔言明白了些事。她脸色难看，不敢回望遗光。
根本就没有什么悲天悯人，我心匪石。
论美貌才情，就是选越华，也不见得会输给初来乍到的有施遗光。论对于国的忠贞，明理如崔言，都几次考虑过变节，杜鸱又有什么方法保证，遗光始终跟他们站在一条线上？
靠把她卖了的家人？还是威逼利诱？崔言设身处地的想，如果她是遗光的话，家不家，国不国，自己还身患绝症，朝不保夕，一定什么都束不住她，毫无负担的投入句王的怀抱。
没有任何顾虑，这样的人，也最可怕，杜鸱为何还力排众议选择遗光？除了血缘，恩义，爱情，还有什么能促使遗光抛家去国来到这里？
是恨呀。如申元恨荆王，不惜引别国踏破荆地。遗光对申元的恨，也是一样的。一介浣纱女，要向句国的大夫复仇，听起来天方夜谭，不是正合了杜鸱那股目无尊长，以下克上的劲吗？
送有施遗光来的目的，从来就不是句国，也不是吴君，而是申元。
杜鸱忌惮申元，他们旗鼓相当，一念之差分为二主，也清楚，要是能容下彼此，就不会选择来弱势的于国。伐句，句王会死，申元未必，他可以因为荆王君不君，则臣不臣出奔句国，也可能以同样的理由背句投于。
不出崔言所料，申元预感国之将亡，将家眷送去了北边的田国，官员为于国收买，都向句王进谗言，控告申元有谋逆之心。句王盛怒，赐申元剑。
申元伏剑而死，死前留下遗言，要家仆将他眼睛挖掉，悬挂在城门，亲眼看着于国的军队灭掉句国。就是崔言身为敌人，也不禁为申元的刚烈怔神。
将死之人，还出此不详的话，句王岂能应允他的请求，下令将申元之尸投入江中，百姓可怜他一生劳苦功高，却落得如此下场，在江边偷偷为他立庙祭祀。
这其中遗光出了多少力，崔言不得而知，没有用句王的手杀了申元，而是使申元最在意的句王，用最不可能的罪名令他自尽，杀人诛心，莫过乎此。
也是从这开始，崔言遗光形同陌路，两人甚至没有吵过一句嘴，崔言突然疏远，遗光也心照不宣的没有黏上来。有时午夜梦醒，崔言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去想遗光现在怎么样，在做什么？
又觉得自己真是可怜可笑，遗光有句王的宠爱，与杜鸱不是情人，不是师徒，他们才是真正的盟友，一起把崔言耍得团团转。她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去怜惜遗光，谁又来怜惜崔言呢？
理清了头绪，崔言一时百感交集，本就没好全，每日多愁思，旧病复发，躺了一个春天才见好，直到遗光来邀。
水上烟波漫，有施遗光在湖心小亭等她撑船过来，见了崔言立马换上盈盈笑眼，好像二人只是久别，从未有过嫌隙。
是啊，她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崔言也在想，明明什么都没有，来句国，有施遗光，瞒报灾情，都是她自己的决定，怎么就让崔言如鲠在喉，辗转反侧。
她无视遗光伸来示好的手，看向亭中，桌上摆着一盘棋，一把剑。
“这是？…”
“申元的龙渊剑。相传他渡江时，为了感激船夫，就取下祖传宝剑，要赠予船夫。船夫拒绝，称：“现在荆王悬赏百金，给杀你的人封官，这些我都不要，又岂会贪图你的宝剑呢？”。我好奇，就求大王将它赐给我。”
敢向浣纱女下手，却不敢杀船夫吗。崔言冷哼一声，可再怎么厌恶此人，都已经告一段落了。
“姐姐喜欢吗？”遗光带了一丝期待的问，崔言甚至碰都没碰，捡了一粒白子。
“不喜欢，甚至他死了，我也不开心。”
“姐姐为何不高兴？”遗光微愣，后执起黑子，明知故问。
“让我不开心的，是你”崔言没有落子，直视她的眼睛。
没想到她这样直白，遗光沉默了一会，小心翼翼的说：
“其实，申元想隐瞒句王，同我隐瞒姐姐，是一样的...”
“不一样！句王不在乎，我在乎！”崔言撑起上半身。
“你知不知道，申元找上你的时候我有多担心？你呢？和杜鸱一起把我当傻子蒙！”
“啊...对，杜鸱”崔言露出一个比哭还苦的笑。
“我说了多少次，让你小心杜鸱，结果呢，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是不是？啊，我有什么资格怪你呢，你想复仇，他就细心栽培你，亲自为你铺平道路，送到句王面前，岂不比申元攻破故国，却只能鞭打尸身泄愤来得畅快！对你来说，杜鸱可真是一个“大好人”！”
“你要对付申元就对付申元，迷惑句王归迷惑句王，借粮的事，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你知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百害而无一利啊！”
遗光掐住自己的手臂，低头笑了笑。
“果然，什么都骗不过姐姐。姐姐，我们不过是知情者，又没有真的做什么，何必耿耿于怀。”
崔言死死咬着牙。
“我做不到！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啊，杜鸱究竟教了你什么，你良知泯灭，和畜生有何区别！”
被崔言指着鼻子骂，遗光丝毫不见愠怒，又笑了笑。
“我说过，若是人人都像姐姐这般仁义，世道又岂会沦落至此。”
“杜夫子什么也没教，我们只不过是，太相似罢了。”
遗光抓起龙渊剑，拔出半截，寒光将她脸照的失色，仿佛将她的影子斩断。崔言心生警惕，后退半步，遗光就这样欣赏着这把害死母亲的凶器，喃喃自语：
“妇人生育，如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这样的刺激，患有心症之人，怎么可能受得了，还反复经历三次。所以有心症的，其实是我父亲。”
“父亲在江边打鱼，母亲为人浣衣，时不时在外做些小生意，男主内，女主外，尽管家计艰难，只要甘于现有的，一家人过得倒也愉快。”
“可是有天，母亲忽然彻夜未归。父亲背着我和弟妹，从白天走到天黑，哪里都找不到她。村里人说她是跟人私奔了，也有人说在哪里见到过她，我们都去看过，发誓一定要找到答案，盼着有谁给我们主持公道。”
“直到十年后，申元千金报德的故事顺着江水，传遍了江边。我们这才知道，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看着夕阳，对我道，遗光，算了吧，也许那故事中的浣纱女根本就不是你母亲，就算是，又能拿他怎样，他是句国权贵，我不过是介弱质女流，父亲只是个渔夫，何况，人家已经千金报德了。”
“我说...”
遗光“咔”的合上剑鞘，崔言打了个激灵，她随手将龙渊剑掷出，激起一瞬的水花，须臾就沉入了湖心。
“是吗？”
“就算是太阳，也有日落的时候，没有人会忍受永恒的太阳。”
崔言拂袖而去。
有施遗光：（翻翻）（点歌）
有施遗光：日夜担惊受怕
有施遗光：干戈四起寝息亦不遑
有施遗光：诸侯公王割据一方
有施遗光：让我们老百姓遭殃
有施遗光：伐吴九术八个都凉
有施遗光：还要我这浣纱村女
有施遗光：背井离乡，替他越王勾践战八方，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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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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