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狗,转眼又是一年春归。
穿红着绿的侍女们从池边路过,水面倒映着她们的倩影,抱着刚发的月例,无一不是喜上眉梢。
有些领得多的,还有太监侍卫在后边帮忙提东西,侍女们就上前搭话。有些得的少,侍女们就翘起鼻子,神气十足,不予理睬。
其中一个侍女,同样是从库房出来,却背了一个大布袋,不似用托盘捧着体面,连个帮扛的人都没有。众人很快发现这个异类,见她头饰朴素,也没有穿主子赏的春衣,交头接耳之声此起彼伏,不知谁先说了一句“来逃荒的”,引得人群阵阵哄笑。
那独自扛布袋的侍女脸红耳赤,泫然欲泣,终究还是有人看不过,上来帮她一把,嘲笑声这才止住了,仍有不屑的视线萦绕在她周围。
“都让让!让让!”忽然有太监尖声道,坐在马车前头,有人走得慢了,直接拿鞭子去抽。
“误了有施夫人的东西,你们担待得起吗?蠢材!”
几辆马车载着东西,一骑绝尘,几个之前嚣张的侍女被沙子呛到,也只敢捂着被打的地方,一声不吭。背布袋的侍女见了,往地上啐了一口,指着她们大笑。那些侍女想装傻都不能,顿时也羞红了脸,拿着东西像夹起尾巴的狗灰溜溜的跑了。
崔言与吴公主正在檐下对弈,几个帮手把侍女送到门前,她叫她们等一下,跑进来抓了几个点心送给她们,然后才巴巴的把袋子拖来给崔言看。
“饥荒不是都过了吗,怎么还按那时的份来送,钱都混在粮食里了,这还能吃吗。”吴公主凑过来看了一眼,不住皱眉。
“他们就是故意的!”侍女满腹委屈,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股脑的倾泻而出。
“公主不知道,上回他们就给少了,夫人自己贴钱给我们补上,我们穿新衣服出去玩,被那群太监撞见了,还笑嘻嘻的问那点钱够做新衣吗。如果不是不领白不领,夫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的,我都不想去!他说什么你们夫人不是有钱吗?还瞧得上我们这点东西?我说我一个人拿不了,他们直接当着我的面把钱和粮食合到一个袋子里,这不就拿得了吗...”
“这帮狗奴才!岂有此理!”吴公主听了,拍案而起,抓起宝剑要去算账。崔言听见“饥荒”二字,微不可察的颤抖一下,抓住她手腕。
“子瑜,算了吧。”
吴公主振开她的手,把剑插到地上,忿忿道:“那怎的?就这么由着他们欺负到你头上?”
崔言把吴公主拉回来坐下,捏上她的肩膀叫她放松,转头对侍女说:“闹过灾,更要珍惜粮食才是,把钱筛出来,粮食洗洗还能吃。你们不想吃,就拿我的钱自己去买好了。”
“我是于人,灾荒因于国而起,对我有怨气也是应该的,我少领些,就当折罪。再者,王后素来不喜你与我来往,今日你为我出头,他们告到你母亲那,又要挨说了,不是吗?”
“我都没介意呢,他们介意什么?再说了,犯错的是于国的使臣,你又不知道种子有问题,不知者无罪,与你何干”吴公主气鼓鼓的把脸撇到一边“就是存心想欺负你罢了,都是于人,怎么不见他们去欺负有施遗光啊?”
侍女唱诺,忙不迭的拖着布袋消失在二人视野。吴公主自觉失言,崔言已经把手松开,垂下眼帘。
“没关系”
“还下吗?”
崔言有自己的积蓄,加上于国明里暗里送的财帛,宫人背后那点克扣饿不死崔言,她也懒得计较,可若被辱到了面前...
灾年刚过,句王就迫不及待的恢复宫宴,后宫无论地位高低,都在相邀之列,不过这宠爱皆系于一人,旁的去了,不过是凑个热闹罢。
王后一如既往,称病不出,也不知是真病了,还是旧爱看新欢不顺眼。崔言也想躲清净,可她太久没露面,也自觉回避某人太过,就应了邀请。
况且人多口杂,未必就注意得到崔言。她带着侍女,选中一个中部的席位,正要坐下,内侍上前阻拦。
“夫人,这位子已经留给另一位贵人了,敢问贵姓?”
“我们夫人姓崔”侍女回答。
内侍笑容微妙的扫了崔言一眼“恐怕不是同一位崔夫人。”
瞧,离了有施遗光,他们连你是哪位崔夫人都记不住。崔言咽下心中的不快,仍礼貌问道:
“那请问,还有哪些位子空着呢?”
那内侍慢悠悠的看了一圈,掠过许多空置的席位,指着靠近门口的末席。
“那还有位子,只有委屈夫人了。”
崔言脸色一变,没等她发怒,内侍就换了副嘴脸。
“既然如此,姐姐与我同座即可”
“啊,是奴才忘了说了,其实上边还有很多位子,想给崔夫人安排一个也不难...”
太监谄媚的笑着,女子轻柔的嗓音从崔言背后传来,崔言没有转身,径直走向吴公主,揽住她的胳膊。
“子瑜,可否与你同桌?”
“嗯?可以呀”
“多谢子瑜”
二人亲亲热热的入座,全程没往上首瞄,酒过三巡,崔言松了松腰带,就要和吴公主约去走走,王座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爱妃,你怎么了!”
崔言下意识的想转头,生生忍了下来。能发生什么?无非就是心症又犯。
为有施遗光配的药还放在衣襟,大概是习惯随身携带以应不时之需,崔言忘记了还会有些不安,此刻竟然隐隐发烫,她去摸,只碰到自己乱跳的心。
“...”
隔着布料,崔言紧紧捂住那个小瓶子。
“太医!太医呢!呃!——”
众人大呼小叫,一窝蜂的涌向句王,就连吴公主都围了上去。崔言这才反应过来此事不同寻常,望向那头,遗光倒在一旁,无人问津。
无论如何,崔言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有施遗光死在她面前。她再也坐不住,心症怎么会吐血?遗光的鼻子,耳朵,血...
好多血!
“遗光!你看着我!”
崔言扒开她的眼睛,却发现她双目赤红,瞳孔已经涣散。崔言想求救,都顾着句王,根本没人管她们死活,只有崔言,无助的抱着遗光。
这算什么?算什么!
怎么办?有施遗光不能死在这!一旦她死了,伐句大业,还是崔言,就全完了!崔言浑身发抖,几乎崩溃,强迫脑子转动。
不是心症,中毒,对!中毒,解,解药,没有。崔言心声都变得七上八下,扫到案上他们吃过的菜肴,无法得出毒素来源,连碗筷都不能信任,只好徒手给遗光催吐。
手指伸入喉咙刺激,反复几次,遗光吐了她一身,崔言顾不得恶心,还不够!拉住一个小内侍。
“水!给我们找干净的水来!”
“哎呀大王...”
崔言拔下发簪,抵住他的喉咙,擦出一条血痕。
“去!只要是能喝的都可以!”
“是是!小的这就去!”
内侍落荒而逃,崔言心急如焚,是一分一秒都等不得,直接拿起别桌的茶壶,给遗光灌下去。
“再吐一次,忍一忍,别忍着,吐!”
“大王好了!”人群又嘈杂起来,辟出一条道,句王一只鼻孔里塞着丝帕,大剌剌斜在王座,问:
“爱妃如何?”
“求求你”
崔言满脸是泪,一手紧抓逐渐冰凉的遗光不放,朝地一磕。
“救救遗光吧。”
识海嗡鸣一声,她从梦中惊醒,原来是在看守遗光时睡着了,崔言顾不得跪得酸痛的膝盖,从床边撑起,去摸她的手。
还好,有施遗光还活着…
然后呢?救过来了,崔言该拿她怎么办?
太医说下毒者为了掩盖味道,用量并不多,幸好遗光体弱,率先发作,才能及时发现二人中毒,崔言觉得一点都不好。
躺到遗光手边,崔言凝视着她的侧脸,感觉一阵头胀。太医还说,遗光本就体虚,此次中毒,虽然捡回一条命,还是伤了根本,今生与子嗣无缘,孩儿降生前,心症就会先带走孱弱的母体。
除了担心遗光的前路,最令崔言担忧的,居然是她察觉自己心中竟升出一丝隐秘的快感。或许句王就会因此厌弃遗光,她永远不会成为人母,不会变成王后那样深沉的深宫妇人,永远,都是崔言初见纯洁可怜的少女模样。
认清这点,崔言又愧又怕,忍不住轻抚她的鬓发,丝丝缕缕在崔言指间穿梭,遗光若有所感,睫毛颤了颤,似要醒来。
崔言像被蛰到一样缩回手,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做好面对遗光的准备,不知她醒了几成,咽了口口水,细若蚊蚋:
“你,醒了就好,我去给你拿药。”
说完便跑出门外,四下无人,崔言一拳打在树干上。在这异乡,甚至找不到谁来倾诉。
怎样消弭她们之间的隔阂,怎样拉近她们的差距,崔言从未像现在这般迷茫。就算用了一年对有施遗光的名字讳莫如深,从踏进句国的那一刻开始,命运早就把她们连在一起了,崔言做不到对遗光视而不见,亦无法对她做的事不闻不问。
难道书信求助杜鸱?他不在崔言与遗光之间添油加醋都算积德了。
崔言心乱如麻,还是为她煮好端来药碗。室内传来二人的私语声,遗光躺在句王怀里,两人如爱侣一般。
英雄美人,多么美好的画面,落在崔言眼里格外刺眼。即使知道遗光不过逢场作戏,崔言心里对句王没有半分情意,从来都是被忽视的不甘,竟也会为这一幕流泪么?
轻轻放下汤药,崔言拭去眼角莫名的泪意,不想打扰他们。
“崔言?”
遗光吸了吸鼻子,像是在确定般,又喊了一声:
“姐姐”
既然都被发现了,崔言硬着头皮推开门,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局促。有施遗光看着她,眼睛如古井无波。
不仅是遗光,句王也将近一年没见过崔言了,干咳一声,首先打破了僵局。
“这事不会让你们姐妹白受委屈,寡人一定彻查到底,严惩不贷。”
要只是死了个宠妃,尚不至此,可下毒之人完全没有将国君排除在外,或者说,针对的根本就不是遗光,事情就大了。
毒是怎么通过筛选,试吃,银器,层层关卡进到句王的嘴巴里,追查起来,注定是个杀得人头滚滚的过程。
没等句国变天,有人先出来承认了罪名,带来的动荡,一点都不比动刀要小——
背后主谋,是王后。
就是崔言,都吃了一惊。她对王后的印象不深,转念一想,也未有不对。
一开始,是王后带着吴公主状告崔言,也是王后,向申元透露了宫里的消息。申元倒台,句王违背民意,逼死忠臣,王后对丈夫失望透顶,眼看清君侧不成,干脆换个国君。
没有句王,崔言遗光不成气候,从中毒现场可以窥见一斑。就算太子不是从王后肚里爬出来的,又岂会向着外人,何况太子本来就是支持灭于的申元一派。
没等崔言犹豫要不要联合遗光进进谗言,把王后撸下那个位置,毕竟于国可眼馋了太久太久,遗光的事也不能就那么算了,她倒刚烈,在判决来临前,服毒自尽,求此事到她为止。
崔言闻讯一惊,合上文书,匆匆赶来王后宫,天上下着细雨,凄声遍野,宫女们自发换上素衣,为王后举丧。
吴公主跪在殿前,头系白巾,浑身湿透,崔言忍不住快步上前,在她头顶撑开伞。
“阿言…”她抬起头,双目失神,跪都跪不稳,仿佛风一吹就倒。崔言和侍女一左一右想要扶她起来,吴公主反搂住崔言的脖子。
“母亲死了…阿言,我没有母亲了…”
水滑进崔言领口,想起与母亲于国一别,就五年没见过,何况死别呢?她能理解吴公主的心碎。
“为什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
吴公主埋在崔言颈间号啕大哭,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伞早被风吹跑。她突然噤声,定定看着前向。
“姐姐”有施遗光一身白衣,浑然不在意周遭怨恨的目光慢慢走近,将伞向二人倾斜,淋湿的肩头还在雨中微微颤抖,崔言不由站起来,对遗光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你回去吧,阿言”
吴公主抱着她的手一松,无力的滑到裙摆,那个娇纵的少女好像在雨中渐渐消失了。
“不要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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