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昏君都梦想怀中能有个美艳妖姬,她明眸善睐,顾盼生姿。纤纤擢素手,皓腕凝霜雪。
我不用当帝王便有这种待遇。这个绝世美人,有着水葱似的白嫩手指,尖尖处涂着鲜红的豆蔻指甲,细生生地给我剥葡萄,含笑喂我。我就横躺在她腿上,歪着脑袋吃。紫玉般的葡萄,鲜脆脆的菱角,晶莹剔透的荔枝,清如水的莲子,以及美人唇似的红樱桃。
这美人是阿金。我是阿白。我们两个自幼相依为命。其实没有那般惨了,我们两个小妖精一直在佛祖座下当莲花童女,在灵山修行,佛祖对我们两个没什么大的指望,只求我们不惹是生非,因此过得甚是逍遥悠闲,无忧无虑。
我和阿金这段因缘,始于九百年前。九百年前,我捡回一条命。或者说,是阿金捡回我一条命。
阿金那时尚未修成人形,还是凡间一只红狐。我也没有修成人形,普普通通一地妖。我那日正在晒羽,鬼能料到竟会遭遇一道晴天霹雳。
我记得那日非常清楚,正值金黄仲秋,孔雀滩上枫叶满山红,头顶万里晴空,午后太阳暖洋洋的,我心情大好飞出来,摊开了翅膀在晒羽毛。我就眯眼打盹了片刻,就被轰然而至的一道天雷劈得眼前乌漆嘛黑,昏了过去。
被天雷惊扰到的阿金,甚是好奇地从狐狸洞里钻出来打探。阿金不怕死是天生的。当时所有飞禽走兽都惊走,躲了起来,唯独这一只红狐果敢蹿出来了。
她甚是兴奋地发现地上有只死乌鸡,于是把这只烧焦的乌鸡拖回了洞里。要不是阿金当时叼走我,若待第二道天雷再落下,我当年就彻底一命呜呼了。阿金叼了我便出去汲水,回来时,正好我醒了。
我睁开眼见阿金的第一面,被惊艳到了。那场景我终身难忘,它漂亮鲜柔的红色皮毛在璀璨艳阳下光耀华披,甚是雍容华丽,竟像是人间庙宇中塑的绚烂神仙金身。我眨眨眼,还以为这是临死前的灿烂幻象。没想到睁开眼,那金闪闪的红狐依然在。
我被天雷劈得头昏脑涨,仅剩半口气活着,见了这惊人美貌的红狐连死都顾不上了,我满心想着,老天爷呀,我从来没有见过金子做的狐狸,那我死之前好歹得摸一摸。于是我伸出翅膀,去摸它的毛。
红狐惊得嘴里的树枝都掉下来了:“你摸我?你不怕我?!”
我当时应该是被劈傻了,嘿嘿笑起来:“因为你好看。我活了两百年,从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红狐。你可真美。”
阿金的可爱之处就在这里了,她永远都会在别人夸她美貌时感到由衷开心,永远热情洋溢。红狐得意地抖抖尾巴,尖脑袋趴下来,毛茸茸的大尾巴晃了晃,甚是大方地示意我来摸。那一身金光闪闪的皮毛,十分柔顺光滑,触感如梦幻般。我也不客气,勾着它脖子从头撸到尾巴。趴近了这才看清,它确是红毛,只毛尾尖一寸是金色的,迎着太阳时便会有浮起无限金色旖旎的波光,耀丽渐层染,那波光勾动如柔情似海,我看得目眩神迷。
我将头深埋到它蓬松华贵的皮毛中,脸来回蹭着,不由得夸奖:“如果世上有仙女,那就该是你这样的!”
它咯咯笑起来:“虽然你又傻又黑炭,但是我觉得你也很可爱。小乌鸡,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
红狐一本正经地坐起来,毛茸茸的爪子伸过来,勾住我脖子:“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得取个好名字。得想个有出息的名字。”它千辛万苦、冥思苦想、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好名字,就是这个阿白。
于是,我问它:“你叫什么名字?”
红狐这才意识到:“我也没有名字。我叫什么?”
我道:“那你就叫阿金了。”
红狐抱着我小脑袋亲了一口,欢喜不尽:“小机灵鬼,你取名字真是快!”
我盯着阿金,发现她身上的金光越来越闪耀,忍不住问:“你是金子做的吗?”我忍不住又去摸它的毛:“为何这么亮?你看得我眼睛疼,我都快哭出来了。”
红狐两只爪子掰正我脑袋往外看:“傻子,是外面的光。”原来是洞外万道金光齐射,照亮了天地。仙雾褪去,降下一朵霁青色祥云,原来是一位天神缓缓落地。原来不是太阳被天雷劈中坠落到孔雀滩,万道金光正是来自这天神。
只剩下一口气的我,甚是自然熟稔地趴在了红狐背上。而红狐也更加自然熟稔地驮着我。我这个将死之鸟不怕死,阿金更是天生的不怕死,我们两个便一心急哄哄地凑出去,想要看看这究竟是到底个什么神仙,想开开眼。
当真是开眼了。
那天神每行一步,方圆十里之内便起死回生,枯草重青,断竹复绿,被雷劈焦的苍松瞬间拔地而起,冉冉入云。他所踏之处顿时万寿金菊凝满丛生,如同足下踏金而来,明净闪闪,高华出尘,那花瓣灿开灿然炽亮光明愈炽愈盛,上腾九华,瑞气千条。我紧抱着阿金的脖子,她机警安静地伏在草丛中,我同样伏在她背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万物从涂炭黯淡中渐次复苏之景甚是壮阔瑰丽,眨眼的功夫便恢复了清安祥和。红狐爪下那块干涸废土一眨眼的功夫龟裂地缝合并,地里抽出新芽,我们两个瞪大了眼睛,一朵毛茸茸的明黄色小雏菊便长到她鼻尖。阿金凑过去嗅了嗅,跟我惊喜道:“真的是真的!阿白你闻!有香气!”
我一兴奋,胸口也不疼了,伸出长颈去闻,果真清香动人,我这种将死之鸟激动得怆然涕下。
这位从天而降的天神其实就是佛祖座下智伽尊者,我二妖后来的倒霉鬼师父,他因功德甚大,是以在天庭处都有专门一道敕封及品阶,天帝敕封佛号全称是“玉轮炽盛苏摩华明大威金僧定武广慧智迦尊者”。阿金花了几年也背不下来这全称;不独阿金,各路神佛都很少能记全的,因此天庭、地府和灵山都会称“智伽尊者”、“尊者”或“尊上”。好在我头脑灵光过目不忘,每次自报师门时就能朗朗而出。
话说回来,智迦尊者当时奉佛祖之命,前来止战息事,同时为此次天劫中丧生的众生亡灵超度。我和阿金当时爬在草丛里看他,阿金对他的长相评价,用了她最高级别的评语,即“有出息”。我长大后曾追问过阿金,啥叫“有出息”的长相?阿金就讲,像智迦尊者这种,是远比“漂亮好看”更有用、更有价值的长相,令人见他一面便会他其品行事,望他一眼便知他今后会扶摇直上、前途无量,这就叫“极有出息”的长相。
智伽尊者当然是对得起阿金“极有出息”的高度评价。他当年落地时仅看侧颜身形,已是巍巍凛凛挺立了,待到霁青色云雾全然散去,一身冷白僧袍遗世独立,那白僧袍上隐隐绣着浅月白色的松篁鹤舞,芝兰傲然,风姿清朗;等到他转过身更是英姿周正,光明磊落。这身段样貌,自然担得起“佛门气派”四个字。
智伽尊者甫一落地,便见脚边跑过来一只驮着烧焦孔雀的红狐。对,我忘了讲,我真身其实是白孔雀。阿金给我取名阿白,本意是希望我这只乌鸡能长白点。我当时还以为她是有火眼金睛。没想到是歪打正着。
说回智伽尊者。他当时以为是红狐有灵,替哀魂向神佛求助。我伏红狐背上,太过努力想伸脖子看清楚这个天神,结果咯血了,洋洋洒洒地喷到他那身洁净出尘的白僧袍上了。
智伽尊者心下垂怜,抬手一道轻柔金光,欲要将我收至怀中带走养伤。我当时本能地害怕警惕起来,这个男子如此厉害,他若是对我不利,我不可能不忌惮,说不定他哪日会害死我。于是我死死抱着阿金脖子不撒手,我放声尖叫甚至嚎啕大哭起来,最后哭得咯血连连,边咳边垂死嘶喊。我当时虽然奄奄一息,但相比起一个完全陌生、来路不明的天降男子,我内心深处更愿意相信这只皮毛柔软漂亮、身体温暖的红狐。我宁愿死在红狐背上,也不愿意被这陌生男子带走,即使他是天神也不行!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尖叫嘶吼,扑棱着翅膀挥打着他,想要赶走他和那道缠绕着我的光明宏大佛光,我在挣扎中还扇了他一翅膀。
智伽尊者当时已有一万两千年修行了。他能当佛祖首座大弟子,好就好在他脾气好。他挨了我一翅膀,纵使脸上浮起红肿,依然面不改色。他单膝跪下来,伸手对我柔声解释道:“很疼吗?我不是妖怪。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受了天雷,魂魄皆散,需要跟我回灵山慢慢养伤。”
我死死抱着红狐脖子,拼命摇头嚎起来:“我不信你!死光头!我只信阿金!你走开!”
他有些惊讶:“白孔雀,你会说话?”
我还在抽抽搭搭地哭:“我都……都活了两百岁了……会说话……有什么稀奇……你个光头……你、你没见识吗……小妖怪会说话……你、你没见过吗……”
我说了,智伽尊者修为极高,脾气极好。他被我呛不以为意,反倒是笑了起来,鲜亮动人的笑容,因唇红齿白更添一层好颜色。他摸着我头顶道:“白孔雀,你既通灵,今日相识亦是缘分。同你讲,这道天雷于你是无妄之灾,你平白无故受此劫难,他日自会有人来还你这场因果。你同我回灵山,我替你修魂治伤。三百年后,你魂魄养好,倒是你可以自行下山离去。”
我仰着脖子看向他:“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阿金此时抬起一只爪子直接堵住了我的嘴,问道:“和尚,你真能救阿白?”
我不禁插嘴问道:“什么叫和尚?”
阿金尖尖的狐嘴蹭着我头顶,向我展示她渊博的见识:“呐,这种光头就叫和尚。我在人间见过,他们都会端着碗出来要饭。”
智伽尊者甚是惊讶:“红狐,你也通灵了?”
我本来想问智伽尊者他端着要饭的碗在哪里,他手上怎会没有端着碗,阿金却再次捂住我的嘴,对智伽尊者认真道:“发光和尚,你看上去当真很厉害的样子。你若真能救她,那就带她回去治伤。”
智伽尊者怕惊到我,这次没有用灵力,而是轻轻蹲下身,温柔伸出手,将我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我伏在他怀里,垂着长长的鸟脖子探出去,回首看向阿金。红狐朝我摇了摇毛茸茸的大尾巴,愉快地挥别道:“小家伙,去灵山要吃饱点啊!三百年后我们再见!”我生于孔雀滩,长于孔雀滩,从未离开过半步,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忐忑不安。
云头腾起时,我略带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智伽尊者,冷冰冰的英俊面庞,清静淡然,清冷得让我暗生反感。而此时红狐仍在地面上追着我们跑,一路扬首殷勤冲我嘱咐着:“喂!千万别跟着和尚学要饭啊!一定学点有用的!”红狐那身火红热烈的毛发随奔跑上下起伏,如同永不停息的跳跃火苗。我探出长长的脖子对她挥翅膀:“你放心,我不会学要饭的!”
红狐笑起来,一双极媚极甜的极长眼睛弯成金亮亮的月牙儿,仍在欢喜地追着云头。
可能就是那一瞬间,我彻底被她俘获了。
然而,地面上越来越小的红狐,它最后小到变成一个红点。再忽地一下,渺小到看不见了。我的心突突跳了两下,没再犹豫,一翅膀呼扇推开智伽尊者,直直跳了下去。但我被雷劈得骨骼酥软,双翅难以拍飞起来,一头倒栽葱直掉下去。
阿金吓得尖叫着扑过来接我。
还是智伽尊者眼疾手快,一道柔软云朵将我托了起来。我几乎是匍匐着爬下去云头的,我抱住红狐,一双翅膀就没再撒开。红狐问:“怎么了?”我小声道:“我不喜欢这个冷脸的和尚。我只信你。你这么好看。”红狐再次咯咯笑起来,既娇俏又得意。
智迦尊者落地后,见我仍然抱着红狐脖子不撒手,满心悲悯垂柔,不禁感叹起来,万事万物皆有情有性,受不得分离之苦,于是白袍一挥,便将我和阿金一并带回了灵山。他去大雄宝殿回了话,佛祖笑道:“叫你去引度亡灵,你倒好,带回来一对禽兽。”
于是,智伽尊者便在大雄宝殿之上,现场给佛祖来了一段“红狐驮负白孔雀拦路求仙术医治,白孔雀不愿生离宁可死别”的感天动地故事。
佛祖当时不是没犹豫过。
佛祖手指一点,我和阿金头顶直冒金光。他看得分明,微微一笑道:“这对禽兽了不得。这红狐天性轻浮,热烈浪荡,嬉闹顽劣不服拘束,日后怕是要闯下弥天大祸。而这白孔雀性急冲动,暴躁易怒,杀气甚重,冰冷无情,他日若得造化,必屠佛斩神。她们两个妖性过重,一个能闯祸,一个会灭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麻烦精。”
佛祖这话已讲得分明了,不愿意我和阿金留在灵山。
然而,智伽尊者有着一张我这辈子见过最能说的嘴,满天神佛都不及他一个。他低头行礼,款款道:“弟子修行万年,尚未能灭除妄念,参悟真法。更何况天生地长的凡间生灵,孰能无过?何须苛求。树生杂枝,修剪便直;藤长旁枝,引领则正。凡间有情,生灵有义,弟子今日深感万物之造化,虽不及我佛慈悲,仍不免为之触动。”
佛祖问:“谁来引领?谁来修正?”
智伽尊者低头道:“弟子愿领此职。”
佛祖叹息道:“定?,她二妖于你而言,既是祸患,亦是最艰辛试炼。你须想明白,倘若日后会害你性命呢?”
“释尊修菩萨道时,曾以身饲鹰。弟子既立宏愿,誓死跟随我佛救度众生、善护众生,我命为命,她命亦是命,无贵无贱。弟子不敢妄言攀附佛祖大悲愿行,但仍神往。弟子愿助此二者了悟真如,终开尘锁。”
就在这时,我没忍住,又咳了一口血。
红狐见这如镜面般明净的地砖落了血痕,她便驮着我往前爬了两步,假装不经意地抖了抖毛茸茸的大尾巴盖住了血污。
智伽尊者蹲下,欲将我从阿金背上强行抱走喂药,我再次尖叫嘶嚎起来,拼尽最后力气挥动翅膀挣扎,由于他不躲闪,我竟又扇了他一扑棱翅膀。智伽尊者红肿着半边脸颊,肿得高高的,他不再贸然上前逼近,只是俯身取出一颗玉津丹,轻轻放在我面前的地上。
红狐先将信将疑地探头舔了舔,她尝了是甜的,才噙给我,喂了我吃。我吃了丹药,伏在阿金背上,渐渐睡意深沉。
智伽尊者和佛祖一来一往,讲了许多许多,我记不清楚了。最后佛祖问:“定?,你若是过不了此关呢?”我睡得迷迷糊糊中,听见了智伽尊者说了两句什么。佛祖叹口气,终于被说服了,朗声道:“今日因缘际会,实属天意。她二妖既有净心,又有今日这段善缘,他日成就觉慧,未尝不可。今暂入我门下,须发心修学。定?——”
智伽尊者低头行礼道:“弟子在。”长身玉立,清华其外,澹泊其中。
“她二妖自今日起,暂为我座下莲花灵童。你在为白孔雀疗伤期间,须促这二妖化解妖性,恪守门规,潜心习研。责你以督导管教之职,讲经论义,善加引导教化。三百年后,此白金二妖去留,听凭自愿。”
“弟子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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