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三百年之约将至,我遭雷劈的魂魄早就修好了,我智伽尊者把我养得生龙活虎,活蹦乱跳,虎头虎脑的。我和阿金本来打算谢别佛祖与智伽尊者收留之恩,自此下山。但是没有离开。
因为律儿。
智伽尊者曾挽留过我,对我讲,我若留下,我会遇上我的还债人。只是我天生豁达不计小节,我挥手笑笑何必呢,雷劈了我,我再去劈人家,冤冤相报何时了?秉着我佛慈悲的念头,我和阿金仍打算期满便离开。
智伽尊者挽留之言一落地,律儿便在此时被送到了灵山。论理说,律儿是不会同我和阿金这种远在灵山的小花童相识,律儿和我们地妖不一样,他是麒麟,他打生下来就是仙胎,是货真价实的仙四代。
律儿是太清洞府尚阳仙人傅清的孙子,而这尚阳仙人说出来可是了不得,乃是结束天庭上古统治的第一天帝广睿天帝傅无澜之次子。据天界古箓记载,广睿天帝早逝,其嫡长子怀德太子也早夭,尚阳仙人当时太过年幼,因此未能继承帝位,可家族深厚的根基仍保留了下来,住在如今天帝第三十三重天之下的第三十二重天,独独划出来一片与众不同的上清洞府。除了天帝一家和紫微星垣那派横着走的势力之外,就数他们这户麒麟最为显赫。
尚阳仙人这一支也过于单薄,独子与儿媳皆早夭,唯一的血脉就是律儿。律儿生来命格贵重然而运势过薄,出了娘胎就是体弱多病,父母双亡后被尚阳仙人托人情送到了灵山,寄在佛祖名下做莲前童子,以期受佛荫庇佑,在光明净地歇养三百年。
律儿来的那日,我和阿金看见智伽尊者身后躲了一个清秀无比的女童,模样乖巧,与我们年纪相仿,她小手抓着智伽尊者的一只袍角,低头跟在后面进了智伽尊者的曜心舍。我和阿金对望一眼,瞬间喜欢上了这个小孩子,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惊为天人,肌肤吹弹可破,肤色甚白,两只清澈见底的眼睛,却总是怯怯的,眼眶总是红红的,温柔堪怜。
阿金当时问:“妹妹你叫什么啊?”
他小声说:“律儿。”
智伽尊者直接交待道:“你们两个不要欺负他。”
阿金笑道:“律儿这么好看,我们怎么可能欺负?”
风吹过来,他身上的香气更是令我们心生好感,那气息仿佛是依兰、青香、叶青与玫瑰木的混合调,温沁沁地,嫣然摇动,吻风惹人轻怜。那时我和阿金才初初修成人形,不过五六岁女童的模样,做人的规矩都还要学,觉得一切都甚是新鲜,第一次见这种天生的仙胎,甚是好奇。我们两个拉着律儿猛吸了好久,越吸越上瘾,完全陷入他柔曼轻约的体香中不可自拔。当晚就拉着律儿同吃同睡。
我和阿金给他每日梳小辫插头钗穿花裙,他从未辩解过一句。直到有一日共同洗澡时才发现,他不是妹妹,而是弟弟。当时我们三个都是赤身**泡在玉梅汤里。阿金看着他的**,皱眉问道:“律儿,你是男孩子啊?”
律儿点点头。
阿金问道:“那你为何不早点讲?你还穿我裙子。我叫你妹妹,你还答应?”
他红着脸小声说:“你们一开始误会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讲。就只好一直憋着,没好讲。”
阿金哼了一声,对我讲:“阿白,把裙子烧了。”我并起两根手指,焚起了明净莲火,顿时将裙子烧了。
律儿红着脸,极小声说:“你们把裙子烧了,那你们就要看我光屁股跑出去了。”我们一想也是,阿金擦拭后穿衣服,吧嗒吧嗒跑回她的小竹斋,又重新抱了一套裙子来。自此,律儿还是继续跟着我们穿裙子梳小辫。
我和阿金在灵山,身边只有一个四大皆空、青灯古佛的无趣和尚,和尚不会哄小孩子,更不会哄女孩子玩,根本不懂给我们梳小辫、做裙子、挑簪子镯子这些闺中之事。律儿来了之后,我和阿金无比兴奋,就像过家家一样,每日抱着他哄着他,拿他当会说话的布偶娃娃打扮摆弄。律儿身体不好,因此总是很乖巧听话,不乱跑不乱动,任由我们两个恣意开心。
再往后相处,发现律儿不是弟弟,而是哥哥。只是因为他太孱弱了,看上去总是显小。律儿肤色比我们都白,那白色如同竹宣纸的浅透发亮,微微偏青,后来才知道那是病色。我曾问过律儿他的劫数是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命劫。
待到三百年之约期至时,我和阿金收拾包袱,把所有的玩偶、木马、陶泥小玩意和胭脂镯子都留给律儿,律儿却一路追着我们追出来,追到凌云渡,在后面嘶喊着嗓子问我们要去哪里。
我说我跟阿金要回家,回我们的孔雀滩。
阿金说,我们两个都是孔雀滩的小妖精,我们是地妖,你跟我们不一样,你生来就是天神,你回去吧。
律儿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开了。我捏了个云头,就带着阿金落回了凡间。没想到当晚智伽尊者抱着律儿来了狐狸洞找我们。原来律儿回去之后躲缩在被窝里极委屈地哭了起来,直哭到他后半夜发高烧。他生来体弱多病,这一发烧就急坏了智伽尊者和尚阳仙人。
我和阿金只好哄律儿说,我们不走了。
之后我和阿金每次悄悄从灵山溜走,律儿找不到我们,都要偷偷躲起来大哭,然后再发烧烧到昏迷不醒。我们只好再回来看望他一阵子。再走再发烧再回来,如此往复循环。阿金最后生气了,那我们还折腾什么?我和阿金索性就在灵山彻底留下来了,不再提离开之事。
许是佛祖当真神通广大,律儿在灵山之后三百年甚是平安顺遂。他寄身佛门之期一到,尚阳仙人便率太清洞府众仙家一同来灵山道谢,宴请持续了三日三夜。
律儿当年走时,我抱着他脖子也哭了好久。
律儿最后为了挣开我,将他怀间一块刻着大犀牛的青玉佩摘下来哄我。临别前跟我讲,这块玉佩可以召魂魄,若是他死了,我可以拿这块玉佩将他召回来,他照样能陪我玩,天上人间我们总会再见面的。我当时一听,心想这真是个宝贝,我立刻不哭了,接过玉佩就松开手。尚阳仙人这才抱着律儿,铁青着脸踏云离开。
律儿走时,还是小孩子模样。
律儿走了之后,我们断了音讯三百年。我跟着师父大威金僧一路斩妖除魔,本事越学越大,个头越长越大,于是也越来越能闯祸,把这倒霉鬼和尚气得牙痒痒。我再而三三再四地因为在外面打架受罚,我突然间想起来了律儿!要是律儿还在,可以找律儿帮我罚抄,因为律儿从未拒绝过我什么,他是个人乖嘴甜的好孩子。
于是我从藏经阁楼红木架子底下翻出当年他送我的青玉佩,那青玉佩上刻着一个大犀牛。那时我人形已长成豆蔻少女,我跟阿金讲了去天庭找律儿这件事,阿金也很兴奋,我便拉着阿金兴冲冲地去了太清洞府。
当日,我们从太清洞府的墙头麻溜爬下来,变成两条花蛇顺着红阑干往府里溜达,却不料后花园里养了七八只仙鹤,那些长嘴的仙鹤原本是埋头在剔羽毛,它们眼睛忒尖了,展翅扑棱一下就落过来,一双爪子直接将我按在泥土里。
要是在平时,我早就暴起放火烧秃它了,可我才因在外打架被尊上罚跪一晚,我总要乖两日。我便开口求饶:“鹤兄好商量!好好说话——我们是一家人——”说话间我就变回了原形。那仙鹤见我真身,吧嗒了一下长喙,扭头,优雅地迈着长腿走开了。
“休得无礼!放开我仙鹤!”
我循声回头,看见一个极清俊的提剑神仙从练剑玉璧上飞落而下,长发冠玉,剑眉入鬓,凤眼生威,肩阔背挺,极高大伟岸,显然是个成熟男子样貌,然而他五官像极了律儿小时候。我一惊,律儿如今竟长这么大了!我和阿金才初初褪去青涩稚童模样,身量长高了些,怎么他一下子就这么大了?
那只红狐骑在另一只仙鹤背上,两只利爪握住仙鹤脖子,假装露出一副凶狠模样,尖牙还故意贴着仙鹤的脖颈磨了磨。那仙鹤吓得两条长腿瑟瑟发抖,长长的脖颈却不敢动分毫。
那神仙冰若寒冰,深琥珀色的眼睛极为沉静,他口中道:“放肆!”他那威严模样,令我心中隐隐有点怵。我说不出为什么,我总会讨厌这么冷的人。
红狐的声音清冷中带一点甜冽,她泼辣惯了,娇嗔也是**呛人:“死牛鼻子,我真吃了它,你能拿我怎样?!”
他已然放下脸:“你口气倒是不小。”此时我才看明白了,并不是他为人讨厌,而是他冰冷模样像极了智伽尊者。我反感的是他像智伽尊者。
红狐一只爪子指向我,抬脸道:“你知道她是谁吗?”阿金跟着我,豪横惯了,还在替我吹场面:“她就是打遍天庭三界无敌手的灵山第一神勇!天王老子来了都要低头,堂堂紫微帝君都是她手下败将!就算辕亓德君再世,都没她厉害!”众所周知,天庭这数万年仅仅出过两位战神,一位是上古早逝的辕亓德君,另一位就是紫微帝君座下的翊圣真君。翊圣真君为人孤僻冷傲,极少露面,因此提起战神,众仙家想起来的还是上古传说中的辕亓德君。
我听阿金这番吹捧,毫不脸红地抖了抖白孔雀尾羽,扇了一下翅膀,走出来跺了两下脚,显显威风。并不是阿金吓唬他,而是我当真就是这么厉害。
那神仙一听,很感兴趣,提剑冲我笑道:“那小神今日倒是要讨教一下这位仙子高招。”他笑起来时,没了那么冷的拒人模样,甚是优雅地一抬手,风度翩翩:“仙子请吧。不知仙子是使剑使刀,使鞭使枪?”
我拍拍翅膀,谦逊道:“刀戟斧钺鞭棒勾枪都可。都可。”
他听这话眉毛一挑,收剑归鞘,掌心一反,自己握着剑尖,将剑柄平稳推送至我面前,他那含笑的五官有舒展的气度,笑道:“那小神这把拙剑,若仙子不嫌弃,可以借仙子一用。”
我摇摇头,没接:“今日不行。不太方便。”我不好意思讲我才被我师父罚了。我才答应了要老实两日的。
他轻笑道:“那敢问仙子何日方便?小神届时登府拜见,顺便领教仙子高招。”很奇怪,他明明看上去像是话很少的那种怪胎,却有双极适合笑起来的眼睛,英而不锐,润而不媚,目光如炬。他那眼睛,长得特别像律儿小时候。
我摇摇头,收了双翅:“还是算了吧。我最近不打架了。”
红狐见状,这才想起来,我前两日把地藏王菩萨坐骑谛听打断角,智伽尊者气得脸都绿了。于是红狐语气柔了许多:“今日先不同你计较了!喂,我们要见傅律!你让傅律出来!”
“你们是律儿什么人?找他何事?”
红狐道:“我们是律儿好朋友!”
他神色淡漠道:“律儿这数百年来足不出户,既没什么朋友,也从不见外客。放了我仙鹤,我便饶了你两个。”
红狐朗声道:“我乃西方如来神尊座下灵童,智伽尊者乃我授业恩师!你算个什么小葱苗!你撵我?”
果然,那神仙就像所有听见阿金自报家门的大罗神仙一样,立即收剑入腰,柔声笑道:“原来是定?高徒。误会一场。这么说来,的确是律儿幼时同伴。适才言语多有得罪,还望仙子高抬贵手,放我仙鹤一马。”
红狐骄傲地一昂头,哼了一声,从仙鹤背上跳下来,三下并两下跳到我背上,两只爪子抱着我脖子,娇声道:“阿白,我们走。不理这个死大个子了。”我转过脖子看这只红狐,问:“我们不是来看律儿的吗?他看上去很像律儿啊。”
红狐笑起来:“傻子,这不是律儿。”她凑到我耳边小声道:“他虽然和律儿小时候模样是有些像,但律儿应该没长这么大。他应是律儿的父兄了。我们绕开他,先假意走了,等夜里再偷偷溜回来。”
我听了,便扑棱扑棱翅膀驮着阿金,正打算离开时,好巧不巧遇到了尚阳仙人。三百年未见,我仍然记得他。他也依然记得我们两个,他见眼前一只白孔雀驮着一只红狐,顿时气笑了:“又是你们这对无事忙的禽兽!”
红狐两只爪子搭着我脖子,哼了一声:“他们一家人都阴阳怪气的。阿白,别搭理,我们走吧。”
尚阳仙人板着脸道:“正好,你们走吧,别再回来了。你们永远见不到他的。”
我大吃一惊:“啊?律儿死了吗?何时的事?怪不得——怪不得这三百年他从未给我写过信,也没来回来看过我们和师尊。”我驮着阿金边走边念叨:“那小孩子好可惜啊。那么乖。到底是什么劫数啊?这么厉害——居然还是躲不过啊——世事无常——”
正说着,一头撞上一件柔软的袍子。
红狐爪子立刻给我揉脑袋,吹了吹:“不疼哈,不疼的,乖——咦,律儿!”我抬头往上看,是一个青涩干净的玉容少年郎,跟那个持剑神仙有**分模样相似,没有那份沉稳内敛,却形容尚小,清羸柔美。
我看傻了。
我看着这少年,又回头看向那持剑神仙,鸟脖子都左右转断了。他们两个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差的只是年岁和气质。我左看看,右看看,完全傻掉了。这少年骨骼未发育完全,面容偏薄,身架偏细,肤色几乎白到透明,愁容淡如一抹轻云;而持剑神仙的身架与面部骨骼轮廓已完全挺立,清晰利落,线条英锐,气场甚是沉稳周全。他们两个像是镜子对照似的,只是在照年轮镜,镜内镜外,相差数千年韶华。
我小声问阿金:“你怎么确定他就是律儿?不是律儿表哥或什么的?他们一家人都是复制样貌。”
阿金笑起来:“律儿哪怕被三昧真火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尚阳仙人听到这里,铁青着脸,背着手走开了。
那少年郎伸手摸了摸我头顶的白羽,微笑道:“阿白,好久没见。我始终记挂你。”
我笑起来:“幸会幸会。叨扰叨扰。打搅打搅。承情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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