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我和阿金变回原形,懒洋洋瘫坐在凌云渡的台阶上嗑瓜子、晒太阳。我当年在孔雀滩时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只要出太阳,就必然要躺着晒毛剔羽。
阿金同样喜欢晒太阳,她那身红狐皮毛迎着骄阳便泛着金光,灿煌夺目,甚是华丽璀璨。
这时,正巧智伽尊者回来了。他极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摸了摸我的鸟脑袋,然后问道:“你的伤彻底好了?”
我歪起脑袋,正疑惑着“我什么伤”时,猛然想起律儿那日被青狮抓伤了!而那日,律儿是假扮的我。我点头道:“好了。”
他对我伸出一只手。
我问:“啥?”
“给我。”
我回头看向阿金,阿金眨了眨眼,有些迟疑地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红狐爪子,在他手心上放了一大把瓜子。
阿金见智伽尊者没反应,小声说:“这是青梅味的。我拿凉茶煮的。没事,不上火。”
她见智伽尊者仍无反应,甚是爽朗地推了推他的手,笑道:“没事,死和尚你拿着吧。我这口袋里还有。别扭捏,大大方方拿去嗑吧。”
智伽尊者被气笑了。他将那把瓜子还回到红狐爪子,然后向我伸手要:“我的伏魔圈。”
我登时傻掉了。
“你那日召唤了它,拿它打了狮子,自此就再也没还给我。我总指望着,等两日你养好了伤,自己能想起来,主动归还我。可你没有。我又想着,你玩几日玩腻了会还回我。可你没有。非要我开口找你。”他看向我:“阿白。我的伏魔圈。”
“我……我不记得我……扔到哪里了……我当时套在狮子脖子上……”
“嗯。”
我竭力回想:“我打了它……”
“嗯。”
“我把它打乖顺了,从它脖子上取了下来……”
“嗯。”
我开始搔头,那日的记忆把我搅乱了。那日我是“智伽尊者”,我这个假智伽尊者看见真智伽尊者抱着“我”回了曜心舍。当时明明是三个人,却是两真两假一真身。我是要讲真的我那日作假的记忆,还是假的我那日真记忆?
我看着智伽尊者,红了脸,缓缓道:“……我后面……后面的事……就都不记得了……”
智伽尊者的好处就在这里,他有参悟世事的大智慧大慈悲。他明知我天生过目不忘,他明知我说“不记得”是撒谎,可他仍然会给我找台阶下:“阿白,别说了!去找回来。”
我点了头,立刻变回人形跑开。
红狐一个腾地跃起,连忙笑道:“尊上,我和阿白一起——”
“站住!让阿白自己去。你跟我去司命院去解释一下,为何他们的守卫深夜捉贼,会抓到了这个?”智伽尊者捏着一小撮红狐毛,毛尖处金光闪闪。“你为何要去天庭胡闹?”
阿金立刻变回人形,无比憨厚地笑起来:“这个嘛……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我先去找明真力士,称是智伽尊者要借显语珠一用,顺利地借了宝贝。然后我带着显语珠去了狮子园。
青狮前爪的伤被智伽尊者上了药之后,早已结痂了,如今不影响走路了。可它头顶被我薅过的地方还秃着几处。它一看见我,起身拔腿就跑。我在后面叫它:“小猫咪,你再跑我可就打你了!”
它闻声及时停下,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来。
我蹲下来,将它脖子上挂的金铃打开,将显语珠放进去,然后合上小金铃。
我问它:“你跑什么?”
它开口说话,嗓子厚厚偏哑,老实道:“尊上交代的,叫我以后见了你就跑。要我学聪明点,打不起就承认惹不起。我要离你远点。”
我问道:“你还记得那日发生了什么吗?”
它声调低低的,像猫似的,有咕噜咕噜的腹部声音:“记得。你变成智伽尊者的模样,打了我。”
“这个不提。”我凑近了问,“你还记得那个金光圈吗?”我两只手比划着:“那个圈,套在你脖子上的。”
青狮还是这句话:“记得。你拿它打了我。”
我问道:“这不是重点。你还记得那个圈吗?那个圈在哪里?”
它真是认死理:“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你打了我。我被你打得头疼,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我笑起来,甚是慈爱地摸着它头顶的鬃毛:“我如今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如何?我骑着你,我们四处找找,把它找回来。反正不是在灵山,就是在灵山附近。你把那日起飞途径的路线,带着我再走一遍。我们要把那个圈找回来。”
青狮喉头发出咕嘟一声的闷吼。
我笑起来:“你既然这么开心,那我们就出发了。”我骑到它背上,直接腾青云而去了。
我们在灵山转了个遍,四处念咒都没找到。于是出了灵山,按那日的路径下凡去寻觅。
青狮驮着我在山涧中行走,仰头问我:“孔雀姐姐,该不会是被凡人拾去了吧?”
“怎么可能?即使是凡人拾走,也没有能力扣留的。我念咒召唤不来,应是被什么神佛鬼怪拿去了。是鬼怪还好,可以直接打趴下抢回来。若是神仙拿了去,那就棘手了。倒不是打不过,而是天上的神仙,个个讲情面、讲关系。那还得尊上出动,去说动一番。”
青狮问我:“你不是号称连紫微帝君都打得过吗?你不是整日打架吗?直接上手啊!”
我敲了一下它脑袋:“我才因为打了架被罚抄。总要忍过一段安生日子。因为律儿被你抓伤了,他如今没办法替我抄经书了。”
青狮停下来:“我要喝水。”
我从它背上跳下来,跟它讲:“你喝水便老老实实喝水,我手上即使没了伏魔圈,也能拿你烧狮子头。你勿要逼你孔雀姐姐放火。”
青狮摇摇头:“我不敢的。”
我见阳光正好,飞瀑下有一块光洁如玉的大青石,便化回原形,继续伏在石上晒羽毛。雌孔雀尾羽虽不及雄孔雀长,论美貌度却丝毫不逊。
就在我埋头梳理雪白翅羽时,瞥见青狮低头喝水,结果越喝越远,渐渐地绕到我身后,屏住呼吸,一步步往后退。我继续装作浑然不知的样子,青狮果然开始撒开腿逃跑了。它居然当真信了我说“安生一段时间暂不动手”的假话了。
我本来想着让它先跑五百里再追,没想到此时一道祥云流星似的划过,一派白虹起,冷气分苍天,气势汹汹,凌厉不让。
那云在追我的青狮。
我便腾地一下子也追了过去。
只见祥云上的神仙俯视着地上逃命的青狮,开始沉声念咒:“光华日月,威被乾坤。不许拒逆,敢有张灵——着!”
他手上瞬时多了一条金灿灿的法鞭,只见他站在云上,长鞭一甩,鞭尾打出十丈远,正中青狮背部。
青狮应鞭一声惨叫倒地,离远处看,像是一鞭子打散了它四肢百骸,骨架全塌了。
我眼睛亮了起来,当真是厉害,我心中迅速背记他的咒语和施法手诀。
随即他下落地面,撤了云,俯身去查看青狮情况。
这时他突然警觉喝道:“是谁!”
我从树林中走出来,隐约觉得他背影有些眼熟。还未开口,他回身笑道:“释白仙子。”
我说这白云浮玉般的翩翩上神是谁呢,原来是翊圣真君。近年来,我们在清风莲洞没少打过照面,多少情面还是有的,平时没少说说笑笑。只是他性格向来沉稳内敛,不像我整日逞凶斗狠,是以我认识他这么久,今日还真是第一次见他出手。
我先低头行礼:“翊圣真君。”
翊圣真君望向我点头还礼,嘴上还在极和煦含笑地客套:“释白仙子好。有些时日未见了,着实想念。”笑容甚是温和干净,眸子明月净露似的,周身玄妙无尘,那模样装得就像此前痛打我狮子的坏人不是他一样。
他今日不知为何,心情比往日都要好,含笑同我多聊了两句,上前数步对我讲道:“阿白,你这幅天竺打扮,我之前从未见过。很美。很衬你。这明黄色,愈灿亮愈美。”
我没多理他,蹲下去伸手去摸青狮脖颈。我这暴躁脾气在,顿时间心中火气已起了三丈高,这一记毒鞭,打得野狮子整条脊柱都震酥了,竟无一根完整的骨头。我给青狮喂了一颗玉津丹,先封住它心脉,然而它如今只剩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我蹲着,抬头斜睨翊圣真君。他那身白玉兰蓝缎长袍典丽高华,那缎料犹如天镜湖水面,优雅到无半丝褶皱,甚是光滑平整。我看向我怀中狼狈不堪的狮子,再看向一尘不染的他。他却还在对我微微笑,口中继续闲聊:“阿白,难得今日你身边没有定?,也没有阿金跟着。”
而我当真是恼火了,心想黑煞未免也太托大了吧!他是战神又如何,就算他是律儿的亲戚又如何?竟敢当着我的面打我的狮子!打狗也要看主人的啊!
我再次给青狮渡了一段真气暂且续命之后,起身上前,微笑道:“不知真君今日突然闯我灵山地界,伤我灵兽,是何用意?”我暗地里已打算撸袖子修理他了。
他一提起青狮,竟像换个人似的,对这次下狠手毫无愧疚之心,淡淡道:“自然是来问罪的。”
我冷笑一声:“真君此话甚奇。向谁问罪?又是何罪?竟要殃及我坐骑?”
他依然淡淡道:“释白仙子同我一道回去便知。”
我嗤笑一声,抬手道:“去哪里?紫微宫吗?去见你老大吗?”我正想捋衣袖时,忽然想起我穿的是天竺短衫,不似他们天界那种宽袍大袖,打架甚是利索,都不用收衣袖,冷声道:“那我们走吧。去去去,你给我带路。”
翊圣真君上下打量我一眼,神色有些松动,微微一笑:“阿白,你还真是。”他摇头笑道:“我如今明白他们为何说你冰冷无情了。”
我嗤了一声:“既要动手,那就少啰嗦!”我们两个一直约架,却从未打过,我早就心痒痒了。
他摆出尊贵上神的礼仪架子,轻巧侧身,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臂给我让路,风度翩然雅致,朗声道:“既来了灵山地界,自然是到大雄宝殿分辨。释白仙子先请。令师和佛祖皆在。”
回到大雄宝殿,我第一眼便瞧见阿金抱着律儿跪坐在大厅的蒲团榻子上,而律儿闭眼昏睡躺在她怀中。
我看向阿金,阿金则竖起一根食指,轻轻压在她唇上,示意我别乱说话。我点点头。
翊圣真君提着青狮,毫不客气地一下子摔在佛祖莲花座前。
我见青狮头磕在金砖上,鲜血直流,肉身既残,魂魄顷刻之间也眼见要散,我顿时火冒三丈,我好不容易给狮子续了一刻钟的命,此时只得立刻跪坐下去,扶起奄奄一息的青狮,给它再喂了一颗玉津丹,右手持火左手捏诀:“回心入道,受我灵训,一上善为,归魂中去。聚!”
翊圣真君甚是惊异地挑起一边眉,在一旁抱臂打量我。
因为我为青狮提气聚魂的法术,用的正是他名冠仙界、震慑地府一众厉鬼的回心诀!他万万没想到我会班门弄斧。他应该没少听律儿说过我很厉害的事迹,他可能以为我到处惹事都是靠卖师尊的名号,他估计没想到我是真的能打。
他眼见我渐渐将青狮魂魄修复黏合,神色起了变化。
然而我没理他,此刻正是逼魂入体的紧要关头,容不得分心。这时却听见他在旁指点:“走纵丝,收孙脉,既除虚实,烈哀不出,神冥交错。”我顺着他的指点,灵力自右臂云门、中府、天府至列缺,最终发力成功将青狮魂魄悉数压入体内。
他含笑伸出一只手,意欲弯腰拉我起来:“释白仙子。”
我没理他,心里想你此刻想起来巴结我了?你此刻巴结我,有用么?我自己从地上利索爬了起来。
他看向我,嘴角挂着一丝笑意,神色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欣赏,最后对佛祖行礼朗声笑道:“佛祖竟收有此等天资聪颖的弟子,着实令人艳羡不已。”
智伽尊者面无表情,冷声道:“翊圣真君过誉了。”
我见智伽尊者这幅模样,没忍住偷笑了起来,是啊,我这个倒霉师父确实知道带我这徒弟是有多苦,苦到他说不出来。
翊圣真君看向智伽尊者时,忽地话锋一转,言辞犀利:“久闻佛门戒律森严,师规甚明,不知释白仙子当着众师祖之面,偷学我仙术,弃佛入道,此事该怎讲?”
智伽尊者笑道:“明明是真君无故伤我门灵兽在先,释白特地引真君法术为我门灵兽救命治伤,意在替真君将功抵过。这既是替真君折罪消业,也是为全我佛慈悲之心。再者说,佛法广大,只须是一心向善之法,我佛皆能包容。细究起来,真君回心诀中的‘一上善为’,乃是化用我门归宗罗汉千年前垂训凡间弟子的偈语,偈曰‘汝向我道,即汝便是。空华乱坠,不堕此心,一心向上,善为可证’。真君慧根不浅,倘若入我佛门下,想必他日定大有修为。”
这时,佛祖才含笑开口道:“定?。”
智伽尊者在旁,低头谦和行礼:“定?一时失礼,还望真君莫怪。”
我用秘音传耳给翊圣真君:“黑煞,你给我记住了!”
翊圣真君望向我,浅亮的眼眸波光闪闪,像是对我眨了眨。
智伽尊者道:“阿白,不得无礼!退下!大殿上容不得你放肆!”
我悻悻退下,经过智伽尊者时,回话道:“尊上,伏魔圈应是在他手上。”
智伽尊者颔首,命我退至他身后,上前两步道:“还望真君归还我法器。”
翊圣真君此刻收了笑,指着阿金怀中的律儿,质问道:“方才我们已当着诸佛菩萨验过伤,傅律身上两处伤痕为青狮和伏魔圈所伤。我倒是要请教智伽尊者——这青狮乃你坐骑,这伏魔圈乃你法器,而傅律同你曾有三百年师徒之谊,幼年得你庇护照料,如今究竟是何等怨怼,你竟下此毒手?”
阿金低头摸着律儿的脸,见他始终昏迷不醒,于是,她抬起目光越过众佛直接看向我。
我缩起来了脖子,悄悄躲在了明真力士的后面。我这些时日只顾着自己练功和到处跑着玩,完全忘了律儿受伤这茬了。律儿在我面前逞强,估计又不敢在尚阳仙人面前承认偷溜出门的事,因此一直隐瞒伤势。我那日只是给他喂了两颗丹药,他的伤口未再处理,一拖再拖,竟拖成了黑煞上门讨说法的地步。
阿金见状便明白了,律儿这情况是我害的。阿金不禁叹了口气,然而她向来机敏伶俐,在叹气间便有了计较。她左手在袖下,向我轻轻比了三根手指,随后开口道:“翊圣真君。”
翊圣真君此时转身看向她:“释金仙子作何解释?”
阿金朗声道:“方才验伤,诸位皆验了,确是青狮和伏魔圈所伤,是也不是?”
我瞧见阿金袖下的手比了两根手指,我这边手上已是扣诀待发。
“正是。”
阿金铛地一下昂首施法,她架势一比划起来,我便躲在明真力士后面心中默念:“大明圆满诸佛,应慈悲音,尸波罗密,无非是业,不堕恶道!”这伏魔圈应我召唤从翊圣真君袖中嗖地飞出。
阿金抬头见伏魔圈直飞升至半丈高处,做出抓取手势,我在暗地里配合手上一挥,伏魔圈便飞到她手中。
阿金手持伏魔圈,起身微微一笑假装念诀,伏魔圈便向翊圣真君砸去。
翊圣真君早有预备似的,眼睛微微向上一动,控制住了伏魔圈。他当然能避得开这明晃晃的偷袭,因为我本意就是打算让他躲得过。
我趁他召伏魔圈这片刻难得缝隙,心中急念咒,偷召出他袖中法鞭送至阿金手上。阿金接过手,唰地在他腰间抽了一鞭,可是我暗中驱使着,照他腰间猛地又补抽了一鞭!
这第二鞭打得响振雷霆,狠厉毒辣,只见血淋一闪,登时间衣裂帛断,皮开肉绽,抽得大雄宝殿之上众菩萨罗汉金刚无不变色,个个倒吸了一口冷气,静得呼吸可闻。
翊圣真君是从上古时便立足于天庭的第二代战神,辈分远比如今天帝还要高,独掌北极宫,行达天下,整个天庭之中仅听命于紫微帝君,可谓是一神之下,万神之上。
阿金甚是吃惊,望向我,她没料到我又补了第二鞭出恶气。
然而待到翊圣真君收回鞭子时,她早已转为一脸坦荡,浑然不怕,高傲抬脸道:“真君腰间之伤,可否需要当众脱衣检验?这金鞭是也不是真君的法器?是否需要去紫微星垣分辨问责?是谁的法器,这伤就是谁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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