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第一个寒假,妈妈拿到了驾照,我们一起去市里的4S店选了一辆银色的丰田轿车。
车开进家属院停在楼下,正好碰上买菜回来的薛阿姨。
“嚯,这下小瑛以后上学方便多了。”
薛阿姨和妈妈聊着天上楼,我则打开信箱,从里面摸出薛时绾寄来的信。
兰越的冬天没有雪,只是寒风裹挟着冷意,从衣服的缝隙悄悄渗透进来,家属院里的树木早就成了光杆司令,树叶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冷风中发抖。
我跑进屋里,摘下围巾,狠狠搓了搓被冻的僵硬的脸颊,眼镜很快被屋内的暖意糊上一层水雾,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我在纸巾擦眼镜,妈妈在厨房里面忙活,薛阿姨洗了盘水果端出来。
“谢谢薛姨,”我从果盘里拿了个橘子,笑着问:“今年时韵姐打电话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时韵就是薛时绾的姐姐,比我们大很多,一直在北京读书,听说还是硕博连读,是个高材生。
薛阿姨细心的帮我扒好橘子递到手边:“还没呢,估计要过年前两天才回来,她打电话总说忙着做实验,导师安排的任务多的干不完……不过我想着,忙点也是好事,她学校里的事我不懂,也帮不上忙,就不对人家指手画脚了。”
在厨房的妈妈笑着说:“时韵学的是高精尖专业,将来是要进研究院造火箭的,这孩子争气,晴姐你就等着享福吧!”
听见这话,薛阿姨因为长期劳累而挂着浓重黑眼圈的脸上,才显现出一丝由衷地欣慰,两个女儿过得好,对她来讲是比针灸中药更好用一百倍的灵丹妙药。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问妈妈,如果我将来也去北京上学,像时韵姐一样当科学家,她会支持我吗?
“只要你自己喜欢,不管选什么妈都支持你。”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做父母是件操心事,子女不争气要操心,太争气也要操心,像时韵那样,如果毕业以后真的进了保密单位,说联系不上就联系不上,工作永远放在第一位,一年到头可能也回不了一次家。”
“再说句不好听的,你薛阿姨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哪天要是倒下了,时韵能不能赶回来见上一面都不一定。”
我想到地下商场的老板和我说薛阿姨身体不好,低下头,夹了一筷子青菜,却无论如何也送不进嘴里。
“那,”我哽咽了一下:“那薛阿姨为什么还要支持时韵姐一直在北京读下去?”
妈妈顿了一下,下一秒,一只手抚上我的后脑勺。
“因为这就是做父母的职责啊。”
“把一个小生命抚育成人,看着她慢慢长大,有了自己的兴趣,有了自己热爱的事业,有了想要追求的前途,就像一只已经羽翼丰满,准备好展翅高飞的鹰,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用尽全力再托举一把,尽量把你们送到更高的天空中,希望你们能看到比我们当年更美好的风景。”
“妈,”我搅动着碗里的白粥,声音发颤:“我要上最好的大学,念最热门的专业,然后挣很多很多的钱。”
我的这番话如果在别人面前说出来,大概会觉得我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太市侩,太现实,张口闭口都是钱,毕竟童话故事里的女主角永远善良且贫穷,这两个词语似乎是捆绑在一起的固定搭配,而富有的女性角色往往是偏心的后妈或者善妒的王后。
可妈妈依旧是笑着:“好啊,那将来你的女儿就会有一个愿意为她拼尽全力的妈妈,她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儿。”
我没再说话,心里想着,我不想要什么女儿,我只是想让妈妈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
除夕那天,妈妈一早起床开始准备年夜饭的食材,我放纵自己睡到中午才起床,睡眼惺忪的打开房门,准备去门口的柜子取每天的牛奶,正好碰上时韵姐提着行李箱上楼。
我愣了两秒,大脑才反应过来,飞快的敲响隔壁薛阿姨家的房门。
“回来了!时韵姐回来了!”
2005年的除夕夜,我,妈妈,时韵姐,还有薛阿姨在一起吃了年夜饭,前两年新买的彩电里播放着春晚,热闹的歌舞声就是最好的bgm。
家里的座机时不时响起,都是远在外地的亲戚朋友打来的电话,大概每年只在这一天,大家才不会吝啬昂贵的跨省电话费,想要通过听筒那头传来的声音,短暂描摹亲人的样子。
姥姥的电话每年都会准时打来,妈妈把我叫过去拜了个年,然后抱着电话去卧室里慢慢聊。
我曾经好奇过她们是不是在说什么秘密,偷听过几年,但都只是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聊,后来我就不感兴趣了,只是在这次妈妈抱着座机走进卧室的时候说:“就在客厅聊呗,卧室的信号不如客厅好。”
“不一样,”妈妈捂着听筒,轻声对我说:“客厅的噪音太多,你姥姥的声音听的不够清楚。”
我不能完全理解妈妈的意思,只是嘟囔了一句:“两个地方差不多嘛……”
那天姥姥在电话里和妈妈聊了很久,从十点一直聊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春晚里唱起《难忘今宵》,妈妈才放下电话,让姥姥别熬夜,赶紧去休息。
时韵姐春节在家没待几天,接了一通导师的电话,就急急忙忙的又收拾行李要回学校,薛阿姨一边念叨着抱怨,一边给她的行李里塞满吃的,把她送上火车。
正是时韵姐离开兰越的那天,妈妈接到一通电话,是舅舅打过来报丧。
姥姥去世了。
从兰越到老家的火车要将近三十个小时,因为怕赶不上再见姥姥一面,刚拿了驾照的妈妈连夜带着我开车往老家赶。
妈妈的老家在北方,这是我第一次回老家,也是第一次见到漫天的雪,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姥姥躺在棺材里穿的衣服也是白色的。
妈妈作为新手第一次上高速就是为了奔丧,她原本就有伤的右腿在冰天雪地的北方几乎打不了弯,走进灵堂的时候差点被高高的门槛拌的摔了一跤。
灵堂里的亲戚哭成一片,火盆里烧着一摞又一摞的黄纸,花钱请来的哭灵人十分卖力,哭的撕心裂肺。
我和姥姥相处的时间少,一时间哭不出来,就愣愣的站在一旁,看着盆里的火舌吞噬着黄纸。
再过几天姥姥也会被巨大的火焰所吞没,我想着,火化以后,原本那么大的一个活人,就只会剩下一捧灰白的无机物。
舅舅说,姥姥一年前查出了肺癌,因为年轻时长期在厂里干活,吸入了太多受污染的空气,已经是晚期了,手术风险很大。
姥姥一共生过五个孩子,最后只有舅舅和妈妈顺利长大成人,其余的,一个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了,一个生病高烧五天退不下来病死了,一个刚出生哭了两声就没气了。
姥姥不想舅舅为了凑钱做手术而散尽家财,也不想远在千里之外的妈妈担心,她选择自己走完生命最后的路途。
我和妈妈在老家住了几天,姥姥的几间平房里一直有一间留着,那曾经是妈妈的房间,一直保留了几十年,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妈妈伸手摸了下床,就措不及防落下泪来。
床上的床单是新换的,被子是一尘不染的,都说老人能感觉到自己的死期,姥姥在临终前还想着妈妈,她怕自己的女儿赶回来奔丧的时候不方便,特意提前换好了干净的被褥,把房间打扫干净。
这个曾经极力反对妈妈和爸爸离婚的老人,为她眼中无依无靠的女儿在农村留了一间可以栖身的房子。
我似乎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除夕夜的时候姥姥要和妈妈打那么久的电话,妈妈又为什么要把姥姥的声音听的清楚些,再清楚些。
如果这世上真有心灵感应,那也应该是发生在母女身上。
姥姥的葬礼在村里大办一场,最后以一场宴席收尾。
来吃席的人都说,舅舅跑运输挣钱,在城里安了家结婚生子,妈妈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还成了坐办公室的工程师,姥姥一辈子培养出这样两个出息的孩子,值得啦。
可如果真的没有遗憾,妈妈就不会深夜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屋子里泣不成声,舅舅也不会在烧纸的时候念叨着。
“再多烧点,别让老妈到了地下还受穷……”
离别是2005教会我第一件事,擦干眼泪,大家还是要继续在脱轨的生活上继续前进。
开车离开老家前,舅舅递给我一个小布包,我打开一看,是个层层包裹的银手镯,样式很老,像是三股麻花辫,我戴在手腕上有些宽大。
“戴着吧,”舅舅对妈妈说:“老妈之前交代过,村里的房子和存折里的钱咱俩一人一半,她辛苦一辈子,也没攒下来什么值钱东西,剩一个结婚时候带过来的镯子,留给小瑛。”
车子发动,舅舅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飞扬的尘土中,我摸着手腕上的手镯,每一个细小的划痕似乎都保留着姥姥的痕迹。
一种异样的情绪填满了胸口,我后知后觉的感觉到,姥姥的确是死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个为儿女为家人操心受累一辈子,勤勤恳恳一辈子的老人已经完全离开了这个世界。
悲伤像是慢半拍才涌来的潮水,温热的液体从我的眼眶里流出来,我把脸埋进胳膊里,哭的比灵堂里请来的哭灵人还要大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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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姥姥,妈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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