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重点班丢的那五百块班费最后也没找到,每个同学只能又交了十块钱补上,但同学们对于薛时绾的成见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消散,不过这对于薛时绾也不重要了,一直追着她不放的命运再次给了她一拳。
薛阿姨在地下商场工作的时候摔下了楼梯,被救护车送进医院,急诊检查下来,发现腰椎有一块恶性肿瘤,是罕见的骨癌。
听妈妈说起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挨了当头一棒,薛阿姨的腰疼早有迹象,她频繁的去中医馆,针灸,贴膏药,喝中药,就连地下商场的服装店老板都和我说过,让我劝她去大医院好好看看,可当时我劝过后就没放在心上,我以为只是劳累产生的腰疼,就像妈妈的膝盖总会在阴雨天疼起来一样。
我没想过腰疼有可能是会要了人命的癌症,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薛阿姨腰疼,可没有一个人强拉着她去医院做检查,生生把可以早发现早治疗的病情拖到现在。
我和妈妈去医院的肿瘤科病房看望薛阿姨时,薛时绾正坐在床边削着苹果,看见我进来,坐在床上的薛阿姨疲惫的脸上扬起一个熟悉的笑容。
妈妈皱着眉头:“快躺着歇歇吧,怎么还坐起来了?”
薛阿姨摆摆手:“腰疼,坐着还舒服点。”
我凑到薛时绾旁边,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聊作无用的安慰。
从我的角度,刚好看见薛阿姨身后腰部鼓起一个拳头大的肿块,突兀的掩盖在病号服下面。
妈妈把我和薛时绾赶出去买午饭,薛时绾低声和我抱怨:“我妈肯定是要说点病情相关的话,所以才故意把我们支出来。”
我说:“她怕你担心。”
“不知道病情就能不担心了吗?”薛时绾烦躁的抓抓头发:“她现在这个样子,还催着我赶紧回学校上课,可我要是回去了,她住院谁陪着?谁照顾她?难道要她一个化疗的病人自己强撑着吗?!”
薛时绾心里各种情绪扭成一团乱麻,说话的声音控制不住,可是在医院外的小摊上,不论是做饭的老板还是排队的人群都没有显示出半点意外,来医院肿瘤科住院的人,都有着大同小异的经历。
我只能干巴巴的安慰她:“薛阿姨也是怕耽误你学习,她总惦记着你快要升高三了。”
提到高三,薛时绾没说话,沉默的买完午饭,往医院走的时候,她才小声和我说:“我想和学校请个长假,带着我妈去北京的大医院看病。”
“虽然她总是藏着掖着不想让我知道病情,但我找医生一问就明白,她腰上的是恶性肿瘤,已经发展到晚期了,手术成功率不高,在兰越的医院,就只能化疗延缓病情,但如果能去北京的大医院,说不定能找到更好的靶向药物治疗,或许……或许我妈还能有救。”
说到最后,薛时绾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的声音几近颤抖,似乎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我说:“时韵姐不是在北京上学吗,或许你可以和她商量一下,她毕竟是个成年人,办法肯定比我们多。”
“我妈说她要跟着导师去出差做项目,根本就不让我把她生病的事告诉她,”薛时绾攥紧拳头:“不行,她不让告诉我也要说!妈费了那么大的心血把她供出去,现在妈生病了,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担惊受怕的操着心!”
薛时绾借我的手机躲在楼梯间偷偷的给薛时韵打电话,但电话拨了几次都无人接听,薛时绾只能在语音信箱里留言,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是薛阿姨生病了,骨癌,晚期,要是还想见她最后一面,就赶紧从北京滚回来。
薛时绾把话说得暴躁而决绝,但这条语音就像是石沉大海,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一个月都过去了,就是没等来任何的回音。
薛阿姨的化疗进程不顺利,头发一把一把的掉,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但一做检查,整个医院技术最好的主任医师也只能皱着眉头,对着核磁共振的片子直摇头。
我每天去看薛时绾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怕她承受不住压力被压垮,但出乎我意料的是,薛时绾一次没哭,她比从前暴躁了不少,每天都风风火火的在医院忙活,唯一空闲的时间就是吃饭的时候。
“我查好了,也找医生打听过了,天津的肿瘤医院治这种病最好,我可以带着我妈过去……”
薛时绾把她搜集到的全国各地大医院的信息都给我看,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啃从医院食堂买的白馒头,她的语速又快又急,像是要把生活中遇见的一切困难都和馒头一起嚼碎咽下去。
我帮不上薛时绾任何忙,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把自己这两年攒的所有零花钱都拿出来,这两年我节约惯了,零零散散还真攒下来不少,我把这八百块钱给了薛时绾,算是为她筹到了去天津的路费。
薛阿姨的化疗进行到第二阶段,人肉眼可见的憔悴下去,薛时绾和我计划着,周末就去火车站买票,下周就带着薛阿姨出发。
薛时绾这些日子攒着笑脸把家属院的邻居们都借遍了,她说先凑八千块钱,这样可以在天津的医院旁边租个单间方便看病。
后来钱凑够了,天津却没去成。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薛阿姨多脏器衰竭,推进急救室忙活了一整晚,终究还是没挺过来。
我是第二天早晨醒来才知道的消息,薛时绾在抢救室外守了一夜,给薛时韵打了几十个无人接听的电话,最后气的对着语音信箱破口大骂,把这两个月的所有压力都骂了出来,摔了手机,可第二天还是要捡起摔坏了后盖的手机,用胶带缠两圈,打电话给亲戚朋友报丧。
那八千块成了丧葬费,家属院的邻居没人去找薛时绾要那笔钱,大家都叹着气,可怜薛时绾还在上着学就没了妈。
薛时绾不仅没了妈,她在一年内几乎失去了一切。
薛阿姨头七那天,薛时韵风尘仆仆的匆匆赶回来,她背着巨大的背包,脸上晒黑了不少,看见薛阿姨的黑白遗像哭得泣不成声。
薛时绾没有给她这个姗姗来迟的姐姐留任何面子,直接把人从家里赶了出去,反锁上门,谁劝都没用。
“你工作忙!你伟大你光荣!”
薛时绾背靠着门吼的撕心裂肺,她的嗓子早就哭哑了。
“妈化疗吐得满床血的时候你在哪?妈在急诊室咽气的时候你在哪儿?我给你打过多少电话?给你发过多少短信?!你一条不回!一个消息都没有!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已经死在外面了!”
薛时韵在门外哽咽着解释:“实验项目保密等级很高,我去沙漠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月,手机没有信号,任何外界的消息都收不到……妈也是我的亲人,我怎么可能故意不回来看她,小绾,我怎么可能不管她啊……”
薛时绾听不进任何的解释,她干涩的眼眶通红:“你永远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永远都有正当到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你既然这么厉害,怎么不把妈也塞进火箭里发射上天!”
门外的薛时韵跪在门口哭,门内的薛时绾坐在地板上哭,这间屋子曾经住过很多人,可现在就只剩下她们两个了。
薛阿姨留下的遗物很少,一本旧存折、几套换洗衣服,还有各种各样没吃完的药。
那本旧存折的封皮上用铅笔写着几个字——大学费用(小绾)
存折里每个月都会存进一笔钱,有时多,有时少,但攒了十年,也有一万块钱。
存折里另外夹着一张便签条,字迹凌乱,是薛阿姨病重弥留之际强撑着精神写的。
【小绾,妈妈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看着你长大成人,别怨妈,也别怨你姐,你们都是好孩子,妈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有你们两个这么好的孩子。妈真想多活几年,看着你考上大学,看着你姐工作稳定下来,看着你们两个都找到真心相爱愿意生活一辈子的人……小绾,妈真想再多活几年】
便签上的字迹写到最后,甚至凌乱的要仔细辨认才能看的出,写下这些字的时候,薛阿姨已经处在意识不清的边缘,她用最后的时间留给这个世界最后一点痕迹。
薛时绾对着这张便签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她恨不得抓着薛阿姨的遗像质问,既然那么想活下去,又为什么狠心的离开这个世界?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又要叫她怎么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
薛时绾那阵子的精神很不好,妈妈怕她自己待着有危险,就让她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夏日的温度已经热了起来,但薛时绾的手总是冰凉,我每天晚上都执着的握着她的手,既想把她的手捂热,又怕她再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离开。
薛时绾像个断了线的风筝,似乎随时都会消失在天际,我必须时时刻刻抓紧她。
薛阿姨的葬礼办完,高二的期末考试也结束了,薛时绾没去考试,学校老师劝她休学一年,调整状态,毕竟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
薛时韵想要带她一起去北京,我听见过她和我妈谈话,说她不去一线当科研人员了,就在北京找个工作,照顾薛时绾。
“从前我能义无反顾地追求自己的梦想,是因为我妈一直在身后给我兜着底,现在她走了,小绾又还没成年,我该承担起做姐姐的责任了,安安稳稳把日子过下去,比什么都强。”
对于薛时韵的这个决定,薛时绾并不同意,甚至和她大吵一架,从此留在我们家,彻底不回去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睡不着,也会问薛时绾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季瑛,”薛时绾的声音中透露着浓浓的疲惫:“所有人都劝我要向前看,要收拾好心情继续把日子过下去,可我没办法忘记对发生过的一切,我总会做梦,梦见我妈弥留之际躺在病床上,梦见刘艳在江水里泡的浮肿的脸……她们在一遍又一遍提醒着我发生的一切。”
我牵着薛时绾的手,轻轻摩挲着,仿佛只有通过这样徒劳的方式,才能确认薛时绾还在我身边。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根细细的快要断掉的线。
“季瑛,失去身边的人就像心口被挖开一个洞,所有人都劝我,要看开点,要向前看,可我就是做不到。”
“我的心口一直在流血,别人看不见,可我已经快要被淹死了。”
那天晚上我没睡着,闭着眼睛留了一夜的泪,我心里总有种感觉,我抓不住薛时绾了,我马上就要失去她了。
七月的最后一天,薛时绾去银行把薛阿姨旧存折里面的钱都取了出来,她把这些钱放在妈妈面前。
“宋姨,我妈住院的这半年医药费都是您垫的,这么多年您对我们家的照顾,我都记在心里,”薛时绾笑着:“您是个好人,一定会有好报,我祝您工作顺利,节节高升,祝季瑛学有所成,前途似锦。”
薛时绾不知道,我就在自己的房间里,透过一条虚掩的门缝看着她。
妈妈问:“小绾,这钱是你妈妈留给你上大学的,不用急着还我……”
“宋姨,我不想继续读书了。”
妈妈叹气:“你妈妈要是听见这些话,会在地底下掉眼泪的……”
薛时绾语气平静,似乎这些话已经在脑子里提前预演了很多遍。
“我满十六周岁,出去干活不算童工,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也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薛时绾说:“如果要让日子继续过下去,我就不能再背着别人的希望和期待,我承受不住,我走不下去的。”
薛时绾买了一张单程车票,临走前,她敲响我的房门。
“季瑛,我走了,”
我隔着门问:“去哪里?”
“深圳。听说那里打工挣的多。”
我用手捂着脸,用最大的努力控制着自己不露出哭腔,我不想让薛时绾听见。
我说:“你从前答应过我要一起上大学,你食言了。”
门外沉默两秒。
“嗯,我食言了,早告诉过你,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一滴眼泪从我的指缝漏下来,掉在地板上摔成两半。
薛时绾在门外说:“你把门打开骂我两句吧,骗子、混蛋、叛徒……随便骂什么都行,你骂我两句,我马上就从你的眼前消失。”
薛时绾在我的房间门前站了很久,她一直在等着,最后我也没有把房门打开,只留给她两个字。
“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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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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