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像是要行畅淋漓地席这座都市所有的混浊。
贺氏大楼最高层的大平层办公室中,贺庭温摘下眼镜,眼下似一波深水,他慢条斯理地抬头看人,冷声:
“整整一个月——”
贺庭温一顿,将手上的文件往桌上一丢,发出沉闷一声响,惊得办公桌那头的杜白心下一颤:
“你就给我这种东西?”
杜白的头更低了,开口说得很快,只是在交握垂下的双手不自觉紧了紧,泄出了几分紧张的意味:
“抱歉,贺董,自从上次发现了那些东西之后,贺向泽大抵是察觉到了什么,最近做事……更隐蔽了,但您放心,我们会继续查的。”
贺庭温抿直着唇,半晌没有说完,目光在杜白面上转了一圈儿后,他便站起身,渡步到落地玻璃前,无声地俯视着整个A市。
身后的杜白无声地擦了擦额上冒出的冷汗,他转过身,看着男人挺拔的背影,顿了顿,踌躇着开口:
“贺董,您上次让我们调查的……关于当初乔小姐在学校被张贴的那些照片,我们查出来了。”
杜白小心翼翼地从桌上那一沓文件中抽出一份,摊开,可他本人并没有看,只是低着头:“照片,确实是陆家姐妹示意拍的,可贴满整个学校的行为,却远远不止她们两个。”
贺庭温的背影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直,他望着雨幕的眸底似乎掠过了一丝什么,可转瞬即逝,顿了顿,他面无表情地走回办公桌前坐下,抿了抿唇,才拿起那份文件,只翻了几秒,贺庭温眸底的情绪便汹涌着翻滚。
到最后一页,一切沉稳的神色都破裂。
他知道乔嘉南经历过这些,可一直都没有去查,亦或者是说,贺庭温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翻看、揭开乔嘉南最痛的那一道疤。
可直到今天、直到现在,手上的这份文件却给予了贺庭温二十几年来最猛烈的视觉冲击。
他的嘉南,照片上虽然淡漠可眉眼间显然卷着无限坚毅与无谓的嘉南,无论是那个被拍的角度,都是她一个人在一群人的围观注视下、弯腰去撕掉那一张张照片。
从校门、到校道、教学楼、楼梯,再到课室里,乔嘉南自己的课桌上。
一张张,都是被拉进仓库、被撕扯衣服后拍下的照片。
在十几岁的年纪。
她一个人,无声地承受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恶意。
可乔嘉南真的从来都没有给人看到过自己的脆弱,哪怕这么多年,所有人都说她孤傲、假清高,乔嘉南回馈给他们的都是一如既往的不屑与蔑视。
就好像,没有人能击倒她。
可贺庭温却知道,不是这样的,那么多、那么多个死寂的黑夜里,乔嘉南一个人面对着连药物都无法驱逐的精神折磨,独自一个人,苦苦支撑了十年。
那些照片,也只有贺庭温看得出来,被所有人围观、讥笑、讽刺包围着的乔嘉南,淡漠的底下席卷着怎样的绝望海啸。
那时候的乔嘉南才十几岁。
他看得出来。
他看得出来。
办公室内荡漾着无尽的死寂,几乎要将贺庭温吞噬。
这些日子里,乔嘉南接受治疗时的低吼与痛苦、睡觉时被抱在怀里也依然无法抑制的间接性猛烈抽搐、那一大把、一大把的药物乔嘉南都吞咽得无比默然、还有即便对着自己笑、眸底深处却还是掩藏着无尽的悲凉与孤寂。
就好像,她随时都能抽离,离开这个见鬼了的世界。
可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过——最可悲的是,也是她什么都没有做过。
什么都没有。
贺庭温指尖都带着颤,无法抑制地敲打着文件的边缘,不知过了多久,贺庭温才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地在问杜白:
“文件上的那些人,都核对清楚了吗?”
杜白被他这副模样吓得心下一惊,可面上不显,垂眼轻声:“是,一个不落。”
贺庭温一寸寸地收紧自己捏着纸的手指,一寸又一寸、直到最后,他抿紧着唇,冷眼看着自己将那些纸张与照片全部都撕成碎片——
啪嗒。
碎片连着文件夹,一同被丢进了垃圾桶。
贺庭温撕裂了这一季阴郁的深冬,白炽灯映出了他眼底摇曳的碎光,骨节有序的手掌连青筋都涌现,他一字一顿,卷着无边的寒气:
“一个都不要放过他们。”
杜白一顿,心里很清楚贺庭温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顿了顿,还是反复确认了一遍:“您的意思是,有合作的全都停掉,是吗?”
“不是停。”贺庭温掀起眼皮看人,往日面上覆盖的疏离与淡漠已全然不见,只剩无边的寒意与冷色,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杜白,“我不希望再在A市看见他们——包括他们的公司,明白了吗?”
那就是全部狙掉。
杜白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将那句“不计代价吗”给吞咽了回去,直点头:“我明白了,您放心。”
室内沉默一瞬,杜白觑着人的神色,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开口:
“贺董,还有一件事,陆氏的董事长找了很多人脉,想跟您单独谈一谈。”
贺庭温一顿,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他冷笑了一声,可眸底翻涌的意味更浓:“我爸找你了?”
杜白没有否认,也并不想参与两父子之间的斗争,恭敬地垂眸不语,表明了他的态度。
贺元叡这两天可烦得烦得要死。
可贺庭温根本就不见他。
但凡有点门路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贺老爷子根本就没打算让贺元叡接手贺氏,这么些年,都是直接跳过他、悉心教导贺庭温,到贺庭温去年回国,贺老爷子就已经逐步放权。
到今天,贺氏,贺庭温说了算。
他的亲生母亲宋言月身后,还站着个宋家。
杜白沉默着。
他的沉默已经足够说明一切,贺庭温嗤笑一声,冷眼:“你不用担心夹在中间受气,杜白——你是我的私人助理,懂吗?”
杜白颔首:“贺董,您放心。”
没有人会站错边。
贺庭温不再说话,只是觑了眼一直没响过专属铃声的手机,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就在他思绪飘远的这几秒,杜白的手机却响了起来,他道了声抱歉,皱着眉一目三行地看着信息,越看脸越黑,到最后,杜白抬头看了眼贺庭温,顿了顿,快速僵硬地开口:
“贺董,出事了。”
贺庭温眉一沉。
“乔小姐来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大堂遇见了贺向泽,还有偷跑回来的二小姐……贺婧仪,底下的人说,贺婧仪言语挑衅,乔小姐……好像动手了。”
在杜白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沉着脸的贺庭温已经快步走到门前,快速地按着电梯楼层,那张紧绷着的脸上,似乎有几丝外漏的焦急。
杜白一顿,连忙跟了上去。
偌大的贺氏大堂中此时一片死寂,一群人站在两侧看着,保镖们也不敢上去阻拦,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大堂中央站着的三个人——
应该说,站着的两个。
因为贺向泽现在一脸无辜地在旁边看戏,而穿着一身短裙的贺家二小姐贺婧仪被人撂倒在地上抓着头发直直呼痛,仪态尽失,而抓着她头发的人一脸轻笑,手上的力道却不减分毫,反而是轻松的那个。
贺氏的员工们心下暗叹,都知道她是谁——贺董的女朋友,传闻中爬上了他的床,摘下高岭之花的乔嘉南。
那些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乔嘉南身上流连着,可乔嘉南本人却似乎并不在意,她只是轻轻弯着腰,半分不狼狈,那身墨绿色的长裙紧紧贴合着她的曲线,构造出了一幅完美的图,当然,前提是她手上没有拽着贺婧仪的头发。
地上的贺婧仪面上有个明显的巴掌印,是刚刚乔嘉南毫不犹豫当着所有人的面掌刮的,速度之快、眼神之坚毅、以及下手的利落与力度,直接惊呆了所有人。
包括一开始在旁边“好言相劝”的贺向泽。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乔嘉南会这么不留情面,完全置身份于不顾。
被掌刮之后的贺婧仪显然也是懵了懵,她呆呆地捂着脸看了眼贺向泽,反应了一秒后,便面目扭曲地扑向了乔嘉南,可乔嘉南却顺手将她按在了地上、狠狠地扯住了她的头发。
又是一阵低低的惊呼。
贺婧仪被扯得生疼,她一边挣扎着,一边像自己的保镖破口大骂:“你们愣着干什么?都是死人吗?!”
保镖们从惊讶中回神,刚想上手,却被乔嘉南慢条斯理地抬眸给定在了原地。
她说的是:“你们敢在这里动我吗?”
只一句,便将保镖们硬生生地定在了原地。
这里是贺氏。
谁这么不怕死敢在这里对贺氏掌权人的女朋友动手。
乔嘉南看出了他们眼底的犹豫与挣扎,她轻笑了一声,眨了眨眼,垂眸望着贺婧仪,开腔满是讽意:“贺家二小姐——连保镖都能不听你的话啊?”
贺婧仪感觉自己的头皮都要被扯下来了,她不住地挣扎着,满眼愤恨:“你得意什么?乔嘉南,你个贱人,我再怎么说也是贺家的人,你敢对我动手,等爷爷知道后,你就死定了!”
乔嘉南挑眉。
原来是想这样啊。
难怪等员工聚集后才现身对自己挑衅,甚至……搬出了当年的照片,逼自己动手。
乔嘉南垂眸,看着那张还没来得及被贺婧仪举起来就已经撕成了碎片的照片,眸底似乎有什么在翻滚。
贺婧仪见她这副模样,心下得意,故意开口:“怎么,怕了吗,还想进贺家的门,也不看看自己是——啊!”
话说到一半,贺婧仪便被狠狠扯动了头发从地上拽起来,她尖叫着顺着那股力道起身,抬头时迎面而来的是乔嘉南毫不犹豫地另一巴掌——
啪。
这次的大堂才叫做是一片死寂。
甚至连惊呼声都没有了。
乔嘉南慢条斯理地环顾了一圈四周的目光,似乎有些麻木,更多的是无谓,她看着捂着脸震惊的贺婧仪,兀地笑出了声,一字一顿,说得异常清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在贺庭温面前,也是我说了算——”
“在座各位,有谁是不知道的吗?”
一片死寂。
那些贺氏的员工们不少对乔嘉南都带有了若有若无的敌意,甚至在刚动手的时候,对乔嘉南更多的是不屑——
这种女人,居然也能当贺董的女朋友?难怪所有人都说乔家这位是个疯子。
可刚刚乔嘉南无谓又肆意地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们的心里,更多的是震惊,还有无声的、难言的佩服。
乔嘉南好像真的,从来都没在意过任何人倾注在她身上的目光与标签。
她甚至还用行动证明了,那些标签是真的。
就在死寂的沉默中,倚着当背景板的贺向泽兀地笑出了声,他好像想开口说些什么,可不远处的人群却自动分隔出一条道路来,恭敬地低头称呼着:
“贺董。”“贺董好。”
大堂中央的三人循声望去。
只见贺庭温沉着脸,大步往这边走来,最后停在乔嘉南的身边。
在众目睽睽之下,贺庭温轻轻皱了皱眉,他的目光落在了乔嘉南的手上,问得认真:
“怎么红了,你没受伤吧?”
即使没有声音,可在场所有人的心中,都掀起了一场无声的惊呼海啸。
所有预设的场景都没有出现。
那个向来对谁都淡漠有礼、疏远有度的贺庭温,竟然对自己女朋友的动手毫无疑义,半分没有气愤与丢人,只是皱眉认真地问:你手怎么红了。
可眼睛不瞎的人都看得出来吃亏的到底是谁。
但谁又敢开口呢。
看来传闻不可信,乔家那位,未必是死皮赖脸地缠着贺庭温的那个。
一时之间,那些落在乔嘉南身上的目光,都陡然变得深远了起来。
乔嘉南直直地看着贺庭温,看出了他眸底的意味与眉间未平的川,更敏感地感知到了人身上若有若无的戾气,乔嘉南微不可察地闪了闪波光,只是面上不显,兀地松了手上的力道,任由贺婧仪跌落在地上。
贺庭温认真地看着她,半分不为惊呼所动。
“……我没事。”乔嘉南扭了扭手腕,轻笑一声,“可你妹妹好像有事哦。”
旁边的杜白太阳穴一紧,偷偷觑了眼乔嘉南。
怎么感觉未来的总裁夫人,今天有些茶里茶气的呢。
贺庭温却半分眼神都没分给过地上的贺婧仪,只是握住了乔嘉南的手腕,轻轻地揉着,开口却是冷冷的一声:“杜白。”
杜白连忙应了声在。
“把门口的人都换了吧。”贺庭温手上动作轻柔,抬眼望人的声音却冷,“贺氏,是什么人都能放进来的地方吗?”
杜白一顿,答了声明白,说罢真的便拿起平板就安排下去。
地上的贺婧仪满眼通红,都是委屈的意味:“哥,她都欺负我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要护着她吗,你就不怕爷爷——”
“爷爷什么?”
贺庭温冷眼打断了地上人的话,他放下了揉着乔嘉南手腕的手,转而五指交缠相握,渡过去了无尽的安全感,贺庭温就这么垂眼看着地上狼狈的贺婧仪,睫幕稍动,一字一顿地淡声:
“需要我提醒你了一遍吗,贺婧仪,不要叫我哥。”
那双深邃的眼底,此刻满是讥讽,看得贺婧仪一顿,竟然忘了说话。
诡异地沉默了好半晌,贺婧仪唰地就掉下两行泪:“再怎么说,我也姓贺,我是你妹妹!”
“妹妹?”贺庭温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似乎轻笑了一声,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第一次说得讽意满满,“只要我不承认,你算什么贺家人?”
一片死寂。
贺庭温这次,几乎是将这么多年流传的猜测直接放到了台面上,惹得所有人望向贺婧仪的眼神都挂上了几分揣测与打量。
那些目光一片一片地扎在贺婧仪身上,几乎要将她撕碎。
乔嘉南静静地看着地上的人表情变幻莫测,她一句话也没有,只是余光牢牢地锁紧了一言不发的贺向泽。
贺庭温却以为她讨厌那些目光,方才文件上的照片与文字再次在贺庭温脑海中翻涌,于是他一顿,眸底翻涌的戾气与心疼更甚,几乎要将他淹没。
然后他无声地往前一步,阻挡住了贺向泽望向乔嘉南的、似笑非笑的目光。
乔嘉南身上那种孤立无援的绝望感,贺庭温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第二遍。
从前,他来晚了。
可是现在、未来,贺庭温都不会退半步。
乔嘉南绝对不会孤身一人。
绝对不会。
贺向泽看见贺庭温的动作,兀地嗤笑一声,他吊儿郎当地摆了摆手,笑着看人:“我说侄子,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可不像她——我是爷爷亲口叫我回来的。”
无声的对峙在几步距离中蔓延。
贺庭温面上神情不动分毫,只是握着乔嘉南的手紧了紧,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一字一顿:
“那正好,我刚联系了爷爷——”
“他叫我,亲自带您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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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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