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竟是惊出我一身冷汗。
可辞别范文远后,我独行于廊道中,无人打扰,细细思索,却不觉得不可能。
疑点有四:
一、柔芷已经到出嫁年龄,何必再浪费时间在练琴上?
二、按范文远的性格,不愿意和春风楼中人扯上关系。虽说在南华,无人琴技能出我左右,但按照这些世家老爷的脾气习性,估摸着也是选名誉极佳的琴师,何必寻我?
三、柔芷琴技堪称精妙,范文远却不验收、不询问,似乎对于柔芷琴艺,不甚在意。
四、柔芷即将出嫁,范府却依旧将我养着……尤其是刚刚范文远最后一句话:柔芷要向我学习的事情,还有很多。
要学的,难道只是琴吗?
还是说,情?
我缓缓行走,因为心头一直担忧地事情有了着落而放松,也因为脑海中冒出的新念头而感觉匪夷所思。
假设,范文远要我教柔芷的,从来就不是琴艺呢?
如果是这般,那对范文远而言,柔芷现在还是一无所获?
什么都没有学到,自然不可能放我出府。
是了,定是如此!
我停下脚步,前方是廊腰缦回,柱子栏杆构成深不见底的通道,安静伫立在范府。
我不再往前,而是缓缓作于栏杆处,手肘轻靠栏杆,一手托腮,望着眼前园林别致、假山错落、一片新绿,眼却低垂,什么也看不进去。
可笑。
这是我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这些世家门阀,把男女欢好之事搞得如此见不得光,为柔芷请个老师,都要大费周章,甚至不愿直接开口,而是给我透露一点信息,让我自己猜。
若是没有猜出来呢?
大概是被驱逐出府吧。
发丝因春风乱抚而遮我眼,我伸手抚平发丝,心中一片宁静。
宁静之下,藏着无人知晓的愤怒:
我自诩早已离开春风楼,不是什么以色侍人的乐|妓。却不曾想,范文远将我带进范府,依旧是看中我曾经在春风楼中经营许久。乐|妓乐|妓,我急于摆脱这个身份,甚至曾几何时,我认为自己已经刨除“妓”,只剩一个“乐”字傍身,可以凭“乐”于南华安身立命,却不曾想,到头来,“乐”始终是“妓”的附属品,这世间大多数人——大多数男人,两颗眼珠子,只能看见我身上的“妓”,至于“乐”,大抵是无人在意。
我轻笑出声。
笑声悲凉,将刚刚稍有波澜的心绪抚平。
没事的。
范府风景再不能入我眼,我垂头,看着一双素手,纤纤玉指,只有左手手腕处戴了串菩提子。
我看着自己这双手,这双会弹琴作赋的手。
只需要教好范柔芷,离开范府。我就可以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那里或许不如南华繁华,但不至于人烟稀少。
更重要的是,那里没有人认识我。
我将改头换面,彻底摆脱乐妓身份。
乐和妓,我都不愿再要。
我静静坐在矮凳上,春风和煦,我却发觉,春日也并不算好。
至少,今天的春不算好。
“娘子,你怎在这里坐着?”
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回头望,瞧见好似层叠不见底的廊道里,澜文缓缓走出,由远及近。
她还未站定在我身边,便开口和我打招呼。
我站起身,单手撑着栏杆,“你找我么?”
“无事。”澜文站定在我身边,我感受到她的眼睛在上下打量,极具攻击性。
来者不善。
我想着。
果不其然,澜文状似无意提及:“我要去喂鹤,娘子可要一起同行?”
“鹤?”我蹙眉。
“嗯。”澜文道:“老爷在小姐及笄之时,送了小姐两只丹顶鹤,仙气飘飘,像是从古画之中活过来那般,每日在水中嬉戏,可神气了。”
“两只鹤?”
我怎记得,昨日所见,只有一只?
估摸是当时行色匆忙,毕竟那时情形,不足以让我仔细观赏。
我轻声笑,发自内心道:“范大人对小姐当真上心,这种稀奇珍禽,居然当做及笄礼相赠。”
那日我瞧见的时候,亦是觉得稀奇。
将仙鹤养在府中,应当需要花费不少银钱吧?
官宦之家行事,就是大气。
澜文笑着对我说:“老爷只有小姐这一个女儿,自是会更加偏心几分。”她抬眸问我:“娘子要不要去看看?”
我并未拒绝,也并未同意,“我不知道,能否去你说的地方。”我轻声说:“我能活动的区域不多。”
澜文笑:“娘子近些日子,不是已去过范府绝大多数地界么?”
果然。
昨天虽然有人出去替我吸引澜文注意力,但是澜文并不相信。
不然的话,也不会特意来试探我一遭。
“确实如此,毕竟我许久不曾授课,也不见其他人。春天一到,便感觉浑身骨头懒洋洋,若是再不出去走走,怕是春天还未结束,我骨头却已经化在这春日里,成为花泥。”
“这是哪里的话?”澜文笑着,眼里却不见笑意。
她问我:“娘子,一同前去?”
再三邀请,已经是不好推辞,“那我今日便借你的光,瞧瞧府中养的两只仙鹤,是何模样。”
闲着也是闲着,指不定能够从澜文嘴里,套出什么消息来。
我站直身子,“鹤是吃什么?”
“我也不知。”澜文与我并肩而行,“虽今日是我喂鹤,以往都是小姐亲自来做鹤食。只不过是近日她过于繁忙,难以走开,才将这件事情安排给我。”
“原是如此。”我点头。
“也不知柔芷会忙到什么时候。”我轻声说。
“怕是只有老爷知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踩过青石地板,走进花园,行至假山处。
看距离渐近,我不由自主抬头,左右打量。
动作隐蔽,却无法瞒住身边人。
澜文缓缓走着,语调缓缓:“娘子,怎开始四处打量?”她侧脸看来,身后是古典雅致之春景,面容是终于抓住马脚的得意,“莫不是娘子之前,在此处看见过仙鹤,知晓仙鹤在此地,所以无需我提醒引路,便先一步找寻仙鹤下落?”
我心头重重一跳。
原以为,刚刚已经交代过去。
却不曾想,澜文心思如此缜密。常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可她连着试探两次之后,未得自己想要结果却不气馁,硬生生连番对我进行询问套话。
小小年纪,真是了不起。
不过是范府一个丫鬟而已,能够有如此缜密心思。
那范府主人呢?
应当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范文远是,范柔芷……
“哗啦啦——”
拍打翅膀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寂静府邸之中,发出有力回响。
我与澜文停下争端,两人同步侧目望去:春庭寂寂,日影斜穿树枝,浅金光影错落,光影之中,一着柳色罗衫女子,步履似碧波轻荡,如同新抽嫩枝,于河边轻摆。
是范柔芷。
许久未曾见她,此时她手托黑漆螺钿食盒,一手捧着青绿色团状物。
“瑶粟团。”澜文的声音适时响起,“小姐经常将糯米淘净后由井水浸泡,再揉进细碎青蒿汁,蒸得莹润如玉,透出碧色,这才将瑶粟团带来喂鹤。”
听见这句话,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五品官员家中的畜生,都过得如此精细。
如此,更显我的可悲。
自怜自艾不过片刻,我突然转过弯,眼睛斜斜打量澜文:这个丫头,不是说自己不知道鹤吃什么吗?
现在却说得如此清楚,这哪里是不知?这分明是全知。
想来刚刚,不过是打住话头,防止我继续问的说辞罢了。
我嘴角溢出笑容,知晓之后,澜文不再可信。
需要尽可能,降低打交道的次数。
我思索之时,仙鹤已经瞧见柔芷。它形只影单,自水畔振翅而来,长腿踏过浅草,翅膀掠过菖蒲,惊走几只蜻蜓。
“莫急。”柔芷声音带笑。
她没有发觉不远处有两人正在悄悄看她。
只见她指尖捻起团子,朝着鹤喂去。
鹤极通人性,听柔芷如此说,曲颈而立,朱冠映日光,胜过我见过的顶好红玛瑙。
柔芷将手举起,鹤立即从她手中叼走团子,却不立即吞下,而是轻巧衔住。喉间发出“咕”的声响,长喙开合间,雪羽簌簌颤动,抖碎一地斑驳日影。
风过处,柳絮沾上鹤羽。
柔芷宛如新生翠柳,柔软伸手欲拂去,仙鹤却蓦得曲颈而来,冰凉的喙轻蹭她掌心,我分明瞧见柔芷笑意清浅,与过去所见的每一面,都不相同。
我还不算了解柔芷。
就像是我还不算了解澜文一般。
我于徐徐春光之中转头,轻问澜文:“两只鹤在不同地方么?怎不结伴出现?”
澜文被我突如其来的问题噎住,我瞧见她面色缓缓变红,额间冒出细密汗珠。
想来是一时找不到理由,急出来的。
我垂眼,不欲继续追问,毕竟在刚刚,澜文露出的马脚已经足够多。
问下去已无意义。
我与澜文告别,往前走两三步,本是想顺着青石路,走到柔芷身边,问询她一些事情。
可我瞧见,柔芷与鹤自在融洽,氛围独特。
我贸然闯入,倒破坏这幕春日美景。
况且,我想知道的事情,已有答案。
何必再问?
我站在远处树影下看着,看见她发间丝绦被风吹起,看见她身影于鹤羽之间婆娑。
看见阳光落在她发丝上,为她镀了层金光。
看见她面带笑意回神,于春光之中,同我对视。
她浅浅一笑。
“老师。”
不再刻意端庄,笑得好似豆蔻枝头新摘嫩芽。
明媚活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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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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