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着吃了两天冷饭后,清明终于来了。
我看着面前摆着的冰醪,心不甘情不愿地吃几口下肚:再不吃的话,怕是会被饿死。
勉强果腹,一一便准时消失不见。
我此前问过一一,清明是否需要回去祭祖。虽然一一摇头,但我想着,她早早准备好那些家伙事,应当有自己的计划。
今天天气倒是好,春光明媚。
我透过楹联往外瞧,看见阳光刺破云层,慷慨地挥洒暖意。
这种晨光,待在屋内未免可惜。
不过澜文此前交代过,今天范大人要祭拜,不便出门,虽可惜于春光无缘,我还是将窗户紧闭,隔绝阳光。
“娘子,你在么?”
澜文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我诧异起身开门,“澜文?”
澜文朝我行礼:“娘子,只怕你需要找个地方,待一个时辰左右。”
“这是为何?”我不解。
澜文踮起脚尖,在我耳边轻声道:“一刻钟后,会有家丁拿着柳枝来屋中拂扫。在这期间,你最好不在屋内。”
清明的一些特定流程吧?
我此前没有过清明,也就不知道。
现在既然澜文都这样说,我只得点头:“好,我这就离开。”
澜文见状有些尴尬:“不如去我休息的地方待着?”
想来是要将我“赶”出门,觉得不自在。
我笑起来:“今日阳光很好,我也挺想出去走走。”
话说出口,又担心澜文觉得我情绪过于自在,不够悲伤,便立即补充:“以前……我也喜欢晒太阳。”
话无需说尽,澜文便能明白。
她愧疚低头,小声说:“那娘子有什么不方便的,都可以来翠青居寻我。”
我点头:“多谢。”
她摇头,不肯接受我的谢意。
我不同她纠缠这些,简单在青绿长衫外披了件浅色大袖,便缓缓而去。
范府今日,确实不同于以往。
青石道路上铺满黄白色纸钱,明明是极开阔的空间,却能够闻到浓重而呛鼻的烟味。
远处似乎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带着莫名的调子。
哭天喊地,陪着偶尔响起的钟鼓之声,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在哭已死之人,还是在起舞奏乐。
难不怪要提前告知我,今天会发生的事情。
倘若我一无所知,大概率会在听见动静后好奇前往——然后被驱逐。
想到这个可能,我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反方向走。
离远一点吧。
免得在自己未曾注意到的情况下,得罪人。
因着青石板上都铺了纸钱,我不愿意踩在纸钱上,一路踮着脚走路。
不过一会儿,便气喘吁吁。
罢了……正常行走打发时间已经是不可能,我还是寻一个僻静之地,老老实实待着,等到日落再出现,这样堪称万无一失。
如此想着,我踮着脚尖,往花园走。
万紫千红开遍,我却未曾停留。
而是一味往前,经过不剩半片花瓣的海棠林,走离青石板——眼前只剩蜿蜒小路,路上未有黄白纸钱。道路两边郁郁葱葱,松树粗壮、松枝茂密,道路两侧堆了些枯黄松叶,当是去年落下,一直未曾清扫。此时安静铺在地面,像是秋天杂草,给这条路增添几分不属于春日的美。
柔芷果然没有骗我,在花园往前复走百十来步,还有这么一处幽静之地。
依山而建,这便是五品官员的豪横之处么?
我放下裙摆,脱离青石路,走在小道上。
这里安静而清幽。
不像是范府那般,寂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树影婆娑,偶尔有松鼠在林间跳跃,发出响动。
可这响动不过是松树林的低语,轻而易举抚慰我情绪。
确实是个好地方。
我却第一次前来。
我目光流连于松林景色,惊讶于林间偶尔冒出的蘑菇,随时被啼叫的鸟儿、地上爬行的动物吸引注意力,而后又继续往前。
在这里待着,似乎我的心态,都跟着变年轻许多。
无需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在这片林中,我不是南华乐妓,不是柳娘,不是什么被人厌弃之人。
我只是我。
无名无姓,无我无物。
赤条条诞生在这世界上,或许有朝一日,也会赤条条离去。
我突然之间,看向脚上鞋子。
而后又看向铺满松针的小路。
天地之间,自在只得。
我左右打量一圈,确定此处没有其余人,这才小心翼翼弯腰,将绣花鞋脱下,光脚踩在铺满松针的小径。
有点扎。
有点痒。
此前下的雨似乎浸透松针,现在踩着,还能感受到来自于大地的潮湿水汽。
我光着脚,往前走了两步。
很扎。
但……□□上的疼痛,难以盖过心头愉悦。
我只觉得自己似乎也变做林中松鼠,自在地于松林间穿梭。
继续走吧。
因为现在,我感到很快乐。
我总是抱琴的手,现在提着绣花鞋,脚轻轻踩在松针上,总是需要适应一会儿,才敢将脚放下,等到这一脚踩实,又试探性地伸出另一只脚,循环往复,不长的路程叫我走了许久。
阳光从松叶中流出,洒在我身上。
我走了不过几百米的距离,林中微风渐起,阳光被乌云所遮蔽。
松树林水汽本就重,如此一来,更觉寒凉。
我抬头,依稀看见疏疏落落的雨滴,敲在松针上,发出“滴答滴答”声。渐渐地,雨丝密了,千万根银针自青灰色天幕垂下,穿过层叠松枝,将这片山林拢进朦胧水雾之中。
下雨了。
我顾不得欣赏雨中松林景象,而是左右打量着,盼望能够找到遮蔽处。
于视线尽头,露出亭楼一角。
我快步朝前跑去,因为雨水太急,我甚至忽略此时未穿鞋,脚就这么踩在松针上。
果然是有亭子。
我一手护着头,用袖袍将大多数雨遮了去,快步往前跑。
离开连绵雨幕,跑至屋檐下。
待到站定,抖擞身上雨水,拧了拧湿润袖袍,一双眼睛才缓缓打量着此处。
雨中松树很香。
是雨水激荡出来的松针香味,混合着泥土的芬芳。
我缓缓嗅,却依稀之间,闻到醪糟的酒香,还有一缕烟灰味?
烟灰?
我轻嗅,往亭子里面走。
越往前,烟灰味越浓。
这亭子不大,我只走了一会儿,便瞧见这片空间里的另一人。
她浑身素白,发间华贵配饰皆未佩戴,白布束发,发间簪一朵白花,跪坐于火炉前。
火炉火势将熄,但有两三张纸钱落在火炉旁,让我知晓,这究竟是在烧什么东西。
我并未惊扰对方,而是转移视线,发现在不远处,摆放了一处小茶桌。
冰醪、三色纸钱、柳枝、各类工具……
我看着,分外眼熟。
这不是一一让我看的东西么?
或许位置已经发生变化,数量减少些许,可是这些东西,和一一给我看得几乎没有差别。
种类完全一致!
只是在一一给我看的内容基础上,多了份冰醪。
我将移开视线,思索着,是否需要先离开,免得扰了女子。
如此光景,待下去也不合适。
想到这里,我轻轻往后退,打算先行离开,另做打算。
“老师。”
跪坐在火炉旁的女子,冷不丁开口,叫住我。
我脚步顿住,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外面雨大。”柔芷又开口。
她一身素白,于窗边抬眸望向我,在她身后是雨打松针,在她身旁是明火托想念。
她看向我,苍白面上端庄一笑:“老师若是不介意,可以在此处避雨。”
“此处听松,也是极好。”
……如芒刺背。
我略微尴尬:“如此,不是打扰你?”
柔芷缓缓摇头,她头上白布跟着轻晃,“春寒料峭,虽说已是清明,可淋雨后最易得风寒,若是老师因学生而感染风寒,学生心头难安。”
我沉默。
现在因为要避雨,打扰她祭拜,我也心头难安!
我并未上前,依旧在门口站着。
“老师,光脚容易寒气入体。”柔芷轻声说。
我闻言一惊,尴尬低头,这才发现到现在为止,我的绣花鞋好端端被手提着——要命。
我出身春风楼,倒不觉得有什么。
毕竟在春风楼中,更孟浪的事情也做过不少,只是现如今,在一身缟素、祭奠先人的柔芷面前,再是这副打扮,竟是让我羞愧难当。
“咳咳……”
我尴尬地低头,想要将脚立即塞回鞋子里。
“老师,需得先将水擦干。”
在柔芷面前,我总是觉得,她比我更加成熟稳重。
哪怕我虚长她几岁,但是……
我尴尬地站在原地,瞧见柔芷缓缓站起身。
想要俏、一身孝。
此前妈妈便说过这句话,我虽赞同,却未有真切实感。
直至现在,素衣将柔芷纤细身姿包裹,我瞧见她步履款款,虽仪态端庄,可莫名变得美艳逼人。
越清越艳。
我一直如此打扮,可现如今,在看见柔芷之事,才知晓我之前,也不过是东施效颦。
她是眉目不含情,仪态自风流。
我想,被这样的女子看着,哪怕是出家五十年的和尚,也会觉得她美丽。
又何须我再教些什么呢?
我思索着,视线中递来一方锦帕,“老师,把水擦干净再穿鞋。”
我接过锦帕。
柔芷朝我点头,而后又款款回到火炉旁。
轻轻跪下,呆呆地望着火炉,虽嘴角带笑却眸色忧伤。
我往后退了点,走到另一个隔间去擦脚。擦完后,瞧着手里的帕子,犹豫望向柔芷所在房间,将帕子攥在手心中,往屋外而去。
双手摊开,四四方方的帕子在我掌心呈现。
我将手伸出雨幕,雨水渐渐汇聚,被锦帕托着,蜿蜒成小小湖泊。
借着雨水,洗柔芷手帕。
雨声淅淅沥沥。
松针被雨水击打。
我站在屋檐下,将锦帕缓缓揉搓。
不知柔芷现在是否还坐在火炉边。
不知她,是在祭奠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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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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