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水从砖瓦缝隙之中流下,形成水帘,助我将柔芷交于我的帕子揉搓干净——或许也算不得干净,毕竟我身上没有皂角,没办法更进一步洗涤。
“老师。”
偏在这时候,柔芷的声音从亭子内部传来。
我“嗳”一声。
“怎不进来?”她轻声问我,声音在雨水击打松林的乐曲之中,很不明显:“外面风雨交加,哪怕是站在屋檐之下,也会有染病的风险。”
“只怕会打扰你。”
毕竟柔芷现在这副模样,分明是在祭奠着谁。
“怎会?”柔芷轻声说:“莫不是老师不愿与我共处?”
话说到这里,不得不硬着头皮进房间。
我匆匆将手帕拧干,瞧见手帕左下方的位置,绣了一株海棠花。
针脚细密,确实是南华数一数二的女工。
之前听澜文提起过,柔芷的女工似乎极好:这是她自己亲手所绣么?
我并未将帕子还给柔芷:还未用皂角清洗过,现在就还回去,太过失礼。
帕子被我攥在手中,好在衣袍足够宽大,只需垂手,便能悉数遮掩。
我站在门前,看见柔芷面前火盆中的火已经燃尽。
她身后雨打松林,一片清幽。
那浑身素白的女子,缓缓抬头,对着我笑:“老师,这雨估摸着还要下一两个时辰,您先坐下吧。”
她从蒲团上起身,“就坐这里。”
我瞧着却不动,“此处只有一个蒲团?”
如果有多余的蒲团,柔芷应当会提前为我准备好,而不是让我坐她的位置。
柔芷笑了笑:“此地来得人本就不多,所以东西不如其他地方完备。”
她站在蒲团旁边,双手自然下垂,恭敬同我回答。
我若是真坐下去,未免太……不识好歹了点。
我摇摇头:“你坐吧。”
“那怎能行?”柔芷立即拒绝:“哪有老师站着,学生端正坐下的道理?学生虽然读书不多,但‘尊师重道’这四个字,学生懂其意义。”
“若你知晓尊师重道,便能明白,现在我让你坐下,是我发自内心的想法。”
柔芷闻言,缓缓抬头。
她本就站在窗边,窗外绿意盎然。此刻抬头,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动她束在头上的白色丝绦,“老师是因为我在祭拜,所以这么说么?”
她声音清亮,好像是林中仙鹤。
“老师不必如此,柔芷年年在此祭拜。”她的视线,落回已经烧尽的火盆之中,“今年没什么不同,无需介意。”
我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却轻轻叹气。
大抵是雨天潮湿,让我心情算不上明媚。
我心绪低落,“柔芷是在拜谁?”
柔芷抬眼,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能瞧出她的为难,能够读懂她的纠结。
或许对于柔芷来说,这不是一个可以随随便便,告诉我这个无关紧要的、老师的事情。
我轻声补充:“如果冒犯……”
话还没有说话,便被柔芷先一步抢断:“我的母亲。”
这是她第一次打断我说话。
很显然,她也没什么经验。因为在回答我之后,她立即低头,低声又重复了一遍:“不冒犯,学生祭拜之人,是学生的生母。”
生母,这两个字便极为巧妙。
我若是没有记错,之前曾经听说过,范府里面还有位“夫人”。
只是没有想到,这位夫人不是柔芷母亲。
问了如此唐突的问题,我略微尴尬:“……我不知道,对不起。”
“老师何必内疚?”倒是柔芷笑起来,“生老病死,人间常态。人有悲欢离合,自古以来,不就是如此么?”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心情越发沉重,“可你看起来,还是很伤心。”
“有吗?”
柔芷抬手,双手捧住自己脸颊,似乎想要遮掩面上真实情绪。
“你虽然笑着,可眼睛忧愁。”我说。
柔芷立即垂眼。
那含着雾气的眼睛,就像是她身后被水汽笼罩的松林,雾蒙蒙,看得人心生惆怅。
“学生失态。”她说。
我摇摇头,“逝去之人虽然已经离开,但你还活着,还记得他们的模样,还保留与他们有关的记忆,你会忧伤在所难免。况且……”
“况且?”柔芷抬眸,用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盯着我瞧。
“况且你能记得她,能够为她的离去悲伤,便足以证明她是很好的人。她为你倾注了足够的爱,所以你会悲伤,会一个人跑来这种僻静之地偷偷怀念。”
我说:“倘若她每年清明,收到你从人间遥寄而来的思念,也会欢喜。”
那双雾蒙蒙的眼睛,顷刻之间,好似下了一场大雨。
总是端庄的女子,后背靠在墙上,身体缓缓往下滑,直至蹲在地面。
她用双手捂住脸颊,哪怕雨声清脆,也无法敲散女子抽泣的声音。
柔芷缩成小小一团,蹲在角落哭。
她总是很端庄,很安静。
走路没有声音,说话极低极轻。
哪怕是哭,也只能听见几声抽泣,看见她的肩膀在耸动。
其他的,不如雨声更大。
我终于走入房间,蹲在柔芷面前,思索一番后,还是不甚娴熟地将人抱在怀里安慰。
“若是想哭的话,不必压抑,想哭就哭。”
柔芷双手捂脸,只有几句破碎的声音勉强回答:“……被……被听见的话……会被骂……”
哭出声也会被骂么?
我的心情更加烦闷。
估计是屋外的雨一直在下,下得我心烦。
“外面在下雨,雨声很大。”我轻轻拍着柔芷后背,为她顺气:“这里很安静,离范府很远。你哭吧,只有我能听见,谁都不会听见的。”
“……可是……”柔芷小声抽泣着。
我正欲继续安慰。
脖子却被柔芷搂住,那双手捂脸哭泣的女孩子,此时将脑袋埋在我颈窝处,浑身颤抖着哭泣。
脖子处传来湿湿热热的水意,我安静地抱着她,手在她后背轻轻拍着:她的身形极为纤细,之前远远瞧着,我只觉得她身姿缥缈似仙人,现在触碰到,心底只剩叹息——怎如此瘦?明明是世家小姐,怎么和春风楼里那些吃不饱饭的小姑娘,差不多身形?
我拍在她后背上,为她顺气的时候,能够感受到被华丽外袍罩住的骨头。
怎会如此。
抱着怀里瘦弱女子,当感受到她在我怀中哭泣的时候,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更是无法止住。
“小狸奴,尾巴摇。”
“蹿上屋檐扑柳梢。”
“扑不着,跌一跤。”
“滚进花丛变雪毛。”
我轻轻唱着,哼着不知名调子,同拍在柔芷背上的拍子一致,轻声哼哼。
窝在我颈边哭的女子,不知何时止住眼泪,她趴在我怀中,带着鼻音轻声问:“老师,你在唱什么?”
“之前听得曲儿。”我笑起来:“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不过当时似乎是个妇人在哄孩子,听了两三句便记住,刚刚莫名想起,便哼了出来。”
“我也听过这支曲儿。”柔芷小声地说。
“哦?”
她垂下脑袋,我低头只能看见发旋。
“你唱得,同我娘唱得很像。”
我低声问:“那我再唱两句?”
“可以么?”
“当然可以。”我正欲开口,突然有些尴尬。
“老师,怎么了?”柔芷问我。
我心虚:“我只会这四句。”不知怎么的,我脸颊开始发烫,浑身都不自在,明明坐在干净的地面上,却如坐针毡:“当时匆匆听了两三句,后面的词与调,我都不知道。”
刚刚还哭得伤心的女子,闻言,居然是“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仰起脸,脸颊上泪痕未干,睫毛因为泪水而湿漉漉,眼底湿润,此时却已经笑开。
“老师,不让你叫我一声老师,让我教教你?”
我也笑起来。
“忘了尊师重道这四个字了?”
柔芷心情变得明媚,她笑着低头,开始在身上摸索,“这副模样同老师说话,实在是不应当。老师稍等,待我整理一番。”她摸索着,找了许久,都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奇怪……”
我大概知道她在找什么。
将手中帕子攥紧,略微犹豫,我捻起上襦衣袖,捧着柔芷的脸,细细为她擦拭眼泪。
我看见柔芷猛得睁大的眼睛。
“可惜我出门不爱带手帕在身上,只得委屈你。”
我用衣袖将她眼泪擦干,这才收手,“好了。”
柔芷却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依旧呆呆地望着我,似乎被我刚刚的动作所震惊。
或许对于世家小姐来说,刚刚的行为有点出格?
我心中揣测,嘴上岔开话题:“今天端午,范府中也在祭拜。柔芷为何不在府中祭拜,而是选如此僻静之地,一个人待着?”
柔芷果然被我的问题转移注意力。
她先是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
“清明祭拜之时,会宴请许多亲朋。这种情况下,有父亲同两位弟兄,就足以应付。”
她从我怀里挣脱,坐在地面上,蒲团就摆放在她身旁,却没有人去坐。
她说:“我的话,不得过多抛头露面。”
“在自己家中祭拜亲人,叫什么抛头露面?”我蹙眉,对于这件事情,只觉得匪夷所思。
柔芷却摇头。
“清明节的时候,父亲会请许多的人来家中。有些亲戚,我此前也没怎么见过,更何况有戏班子的陌生人……”她说着,脑袋缓缓低垂,声音平静。
“父亲也是为了我好,所以一直以来,都不让我参加。”
我看着她。
沉默良久。
久到柔芷疑惑抬眼,“老师?”
我这才从喉咙里面,挤出三个字——“放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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