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抵是真的老了。
同兰舟一起跑到走廊下,有光亮的地方之时,我已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若不是想着需要维持体面,只怕是早已一屁股坐地上,双脚摊开,毫无形象:现如今,我非常想这么做。
兰舟像是个没事人,看都不看我一眼,打着灯笼,身姿轻盈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我站在原地直喘气。
等我休息到心似乎不会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时候,一抹烛光缓缓走近——兰舟扶着柔芷,回到走廊。
我急忙站定身子,调理面上表情,尽可能不落魄。
柔芷步履轻缓,白色灯笼透出的烛光照在她面庞上,为她在这浓墨似化不开的深夜,增添几分朦胧。
她离我还有些距离,远远的,视线便落在我身上。
并未靠近,遥遥朝我行礼,对我一笑。
便被兰舟搀扶着离开。
我看见她湿透的裙摆、和瘦削的、不停在夜风中摇晃的身影。
应当是冷吧,毕竟当我还这么瘦的时候,很怕冷。
柔芷身影消失在拐角,我瞬间恢复疲惫状态,本想多休息一会儿,无奈夜间寒凉,只得拖着沉重身躯,缓缓离去。
那日在山上。
柔芷穿得似乎也不多。
她将暖炉交给了我,自己怎么办呢?
我步履沉重走在偌大范府,脑海莫名其妙蹦出许多问题。
可惜安静的夜晚不会回答我,四四方方、墙壁高耸的范府,也不会回答我。
我只能胡思乱想,为它找一个回答。
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夜深。
轻手轻脚简单洗漱,谁知一一不知道藏在哪儿,我刚打算动作,她立即钻出来帮我打水。
瞧着她忙里忙外的样子,我坐在梳妆镜前,手中捏着刚从发间摘下的竹节簪。
烛火跳跃,我轻声道:“荷举。”
一一身形猛得僵硬。
我却只是想这么叫她一声,旁的想法没有:“今天太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一一低着头,不回答我,仍旧自顾自地做事情。
我笑,不再说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
一一虽然对我未说实话……哦,不对,她在我面前装哑巴,实话自然是说不了。但无关紧要,她又不止单单骗我一个人,况且这也不算骗,她不过是懒得同人说话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若不是想到柔芷可能会将今日之事告诉一一,我也不会在夜半猛得出声,吓她一跳,
一一为我打好水,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时不时用眼睛瞅我。
我同寻常一样,洗漱之后将铜盆交还给一一,“好好休息,我今晚在外面待了太久时间,让你也跟着等到这个时辰。明天你不用过来,我给你放一天假。”
一一嘴唇蠕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我摇摇头:“我都知道,你没做错什么,不需要内疚解释。”
一一垂头。
她抱着铜盆离开,一句话都没说。
就这样继续相处也挺好。
我嘴角嗪着笑意,躺回床上。
清明已过,接下来的天气,只会是越发暖和,我不会觉得寒冷,料想身姿单薄的柔芷,亦能适应许多。
我缓缓闭上眼,一夜安眠。
“娘子,老爷方才交代,从今儿开始,您可以进入第三进,授课时间从午时一节课变做卯时、申时各一节课。授课地点的话,老爷并未明说,只是说您可以不必限制于在琴房教课,也就是说,您想在何处上课都可以。”
第二日早晨,我懒懒坐在贵妃椅上,剥着松子玩。
澜文赶来,不等我招待,便噼里啪啦说一堆话。
我站起身,听完之后,这才轻声问:“我可以去第三进?”
“是。”澜文点头,“只是娘子行事需得小心,第三进除了小姐以及府上奶奶们,还有公子哥儿在。说句不应当说的,你最好避着他们走,免得这些公子哥突然发狂,惹出什么祸事来,到时候姨奶奶们也不会同公子哥儿们置气,只会是我等的不对。”
澜文语重心长:“避着他们走,日子会好过些。”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些。
“那几个哥儿,先天有疾?”
“你这是什么浑话,同我说说也就罢了,莫要传到后面去。”澜文面色紧张。
我疑惑:“若是无病无灾,怎会突然发狂?”
“呃……主人家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她小声说,“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性格过于爽朗……您只要正常上课,应当遇不见他们。”
“好吧。”
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也正常,在我眼里,男人脑子都被自己身下二两烂肉控制着,能有什么好东西?
我垂眼,同澜文道谢:“多谢你提醒。”
澜文笑:“今日便罢了,从明日开始,记得去找小姐上课。”
我还想留她说一会儿话,可惜澜文总是太忙,将此事匆匆交代给我便离去,应当是有其他安排。
我坐在贵妃椅上。
贵妃椅摇摇晃晃,将我思绪摇得清楚明白。
澜文方才说授课地点未定,可是在她离开之时,却又道:明早去找柔芷授课。
加之朝我开放的第三进区域。
我心中明白:
地址早已选定,就是在柔芷闺房!
只是范文远不愿明说,澜文未能猜透范文远的意思;又或者是猜透了,也跟着范文远学,不愿明说。于是传到我耳朵时,依旧是原话,一点不曾变动。
闺房授课……
我将手中松子壳堆进角落的石斛花盆,均匀洒在表面,充作花肥。
我的猜测,确实是没错。
毕竟什么正经课程,需要晨昏进行?
分明是为了伺候未来夫君。
我心中虽嗤笑不屑,可想到昨日柔芷说过的话,又觉得不算离奇:
她的生母早已离世,是不会有人教她这种东西。
想来也只能在外请人来教学……吧?
我不知道,毕竟我也不是什么世家小姐,无从探知这些有钱人的生活。
我理清一切,闭上眼睛。
脑海之中,诸多杂念褪去,只余下一句话:柔芷应当是要出嫁了。
范老爷不再安排柔芷相看画卷,而是紧锣密鼓的,将“同我学习”这件事情安排上日程。
已经为柔芷选好夫婿了么?
是什么正三品、从三品的大官吗?
又或者,不止是三品?
三品之上的官,是什么头衔?说话应当能叫南华震几震吧?
我靠在贵妃椅上胡思乱想,一天就这样过去。
第二日一早,澜文为我带路,我走进第三进的门槛。
周遭景致同外面相比,要精细不少。
假山石镂空雕刻,上嵌兰花。
柳树随风而动,燕子于柳条下穿梭低语。
迎春花盛放,安静蛰伏于墙头,好似天然的绿色瀑布,同庭院一角的小型瀑布清泉呼应。
我看见小潭之中,几朵黄色迎春花瓣随碧波飘荡。
我缓缓行,走了许久,终于听见一点动静。
那声音断断续续,朦朦胧胧。
澜文早已经是见怪不怪,脚步未曾停顿,不过扭头同我笑:“快到地方了。”
我便不询问,安静往前。
我们要去的地方,同声音来源似乎一致。
声音渐渐清晰,我能听出部分内容。
“……生女三日,卧之床下……斋告焉……”
那声音轻柔,稍微离得近了点,我辨认出来,其声音主人正是柔芷。
只是她所念的东西,我却未曾听闻?
不愿自己在柔芷面前露怯,显得过于无知,我竖起耳朵,专心致志地听着。
声音越发清晰。
“弄之砖瓦,明其习劳,主执勤也……”
……我确实是没有听过。
哪怕是将柔芷念出口的每一个字咂摸出意思来,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我连看都不曾看过。
而我和澜文,已经走进小而雅致的院子。
声音越发清晰。
我站在院中,甫一站定,视线便被窗边之人吸引。
窗户从里面打开,露出铜镜背面。
柔芷手里拿着牛角梳,乌黑头发好似黑色绸缎,牛角梳穿过其中,将其梳得更加柔顺光滑。
她一下又一下地梳着,嘴里的声音一刻不曾停。
“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
她一字一句缓慢念着,带着独特语调。每念一句,她便梳一次头发,从头梳到尾,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窗前是绿色如荫,柔芷安静坐于其间,不知疲倦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澜文不知何时离开,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兰舟不情愿地站在我身旁:“娘子莫在此处站着,先随我进屋歇息吧。”
说得万分不情愿,似乎我占了她什么便宜。
我点头,并未推辞。
听得兰舟轻哼一声,带着不甘心,扭头在前为我引路。
我跟着兰舟入了柔芷闺房。
房间与我想象的大不相同:
屋子不算大,但聚气,我环顾一周,发现屋子设施极为简陋……对于柔芷这种身份来说,称之为简陋,应当无任何不适。
闺房中未有多余装饰,珠宝未见一樽,墙壁空荡荡,蜡烛就这么在烛台上燃烧,甚至不曾罩纱。
可偏偏,有许多的字画。
我凝神瞧那些字画,发现画上皆有女子图案。
召南申女、宋恭伯姬。
鲁义姑姊、京师节女。
……
一幅幅字画几乎成为第二堵墙,挂得满满当当,无一点缝隙。
我只需抬头,便能知晓这些奇女子,究竟做了何等守节重义、舍生取义的事情。
柔芷便天天在这种屋子里住着么?
未免也太……
我垂眼,端起桌上茶盏,浅浅抿一口。
却见茶杯内壁,水位下去后,露出黑色小篆:贤。
这是范府,对于柔芷的要求。
也是那些男人们,对夫人的要求。
突然之间,我似乎又回到春风楼。
男人的笑声刺耳,其中依稀夹杂着女子低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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