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由来得觉得一阵恶心。
将手中茶盏放至桌面，扭头之时，和已经打扮好的柔芷对上视线。
她瞧着我，模样诧异：“老师，你身体不舒服么？”
“怎如此问？”我反问，觉得柔芷这个问题有些没头没脑。
柔芷微笑，她缓缓踱步而来，坐在我旁边小凳上，浅粉色裙摆连同轻纱坠地，好似烟霞。
她面带羞酣，“不过是瞧见老师神情有些不同于以往，便随口猜测。”她慢慢说着：“但若是老师不舒服，当以身体要紧，可免掉今日课程，至于落下课业，之后便找时间补上便是。”
我闻言，讪笑两声。
实不相瞒，我现在两手空空地坐在此处，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开展我的“课业”。
要教什么？
教到什么程度？
范文远需要柔芷学多少？
这些我一无所知。
我目前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方向，可终点在何处，应该通过何种方式抵达终点……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打紧，我想同你说说话。”我摇头，虽然感觉情况棘手，却并未在第一时间溜走，不过看着屋内光景，循序渐进。
“这屋中陈设……”
从我进入这个房间以来，便非常在意这些东西。
满墙字画，偏偏不是什么名家所著。
一点山水未有，一幅书艺未现。
只有密密麻麻的女子小像挂在墙壁上，风一吹过，此起彼伏，好似无数双眼睛同时盯着我。
感觉实在算不上好。
“老师说这些女子么？”柔芷声音轻柔，似乎和风混同在一起，于画卷被吹动的呼呼声中，轻声细语：“这是父亲聘请名家精心打造，花了很长时间。”她说完，端庄一笑：“看着是不是很棒？”
当然不是。
我在心底无声回应柔芷，面上却笑：“确实不错，不过我瞧了一眼，你屋中怎只有这些东西，一点女子小玩意都不曾有？”我随手指向门口：“就比如这儿，我瞧着，此处放一尊釉彩大瓶便不错。”
柔芷思索一番，缓缓点头：“确实不错，不过和屋中格调不相符。”
“撤走几幅画便是。”我说。
“这可不行。”柔芷罕见地摇头，流苏叮当作响，“屋中悬挂的所有画卷，都是爹爹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我怎可拂爹爹好意，任性妄为？”
我闻言一顿：“那便一直如此装饰？”
“有何不可？”
“……自然是没有。”我略微噎住，仿佛喉咙里卡了个馒头，偏偏手旁没有水，馒头哽在喉咙，上不去也下不来。
我轻轻捶胸。“你喜欢吗？”
“喜欢。”柔芷毫不犹豫回答。
几乎没有经过思考。
喉咙更哽了。
我沉默片刻，不死心：“喜欢什么？喜欢她们的故事和品行么？”
柔芷轻笑起来：“正是。”
那个在我眼里总是很有想法、很有见地、与众不同的女子，在这一瞬间，似乎变做屋内众多画像中的一幅，安静挂在墙壁之上，丹青勾勒她的模样，笔墨攥写她的贤名，我或许看见了她与之前大不相同的一面，也或许看见了她贫瘠而空洞的灵魂。
我面上笑意淡去：“你喜欢？”
柔芷见我面色不对，回话变得小心翼翼：“师傅，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你没有说错。”我意识到我的语气过于生硬，虽然心头发堵，但也只能勉强笑着：“我不过好奇，你这般年纪的女子，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
“与我差不多大小的小姐，不看这些东西么？”柔芷懵懂发问，将我彻底问住。
我一个烟花之地的风尘女子，如何知晓她们这种娇小姐应当喜欢什么？
我说出这番话，不过是下意思认为，没有人会喜欢整天待在这种教条式的说教之中，用生活的小细节堆砌，耳濡目染，将自己变成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贤”——妻？
想到这里，我眉头一紧。
“老师？”柔芷更加紧张。
我摇头，将刚刚的念头抛出脑海，“你可以问问你闺中密友。”
在无法给出答案的时候，最好解决方式，便是将问题抛回去。
柔芷笑容变得暗淡，她嘴角下垂，笑得勉强。
虽不语，但我知晓她未说出口的话——柔芷没有朋友。
没有闺中密友。
她不知道其他年岁相当，身份地位相当的女子，如今在干什么事情，都有怎么样的想法。
所以她只能问我。
当我无法回答她的时候，她便露出尴尬且无措的表情，不知如何回答。
“你……”我本想直接发问，但是在看见柔芷脸颊染上薄红，额头浸出汗珠之时，下意识地，将话咽回肚子。
我笑起来，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现般调笑：“瞧瞧，读书太多的坏处如今便显现出来。你总是宅在家中，莫不是平日里都与花、与草、与书中人对话，不同人交流？”
柔芷面色嫣红，头埋得更低。
“学生确实不善言辞。”
才怪。
我还没有年级大到健忘，记不清我与柔芷初见，都是什么情形。
不过柔芷希望我这样以为，我便这样以为。
我将话题带过，不再纠结，语调轻松，自在调笑，“你说说，平日里看得最多的书是什么？让我瞧瞧，你都是在和哪个作者，进行跨越古今的对话。”
柔芷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她面上恢复笑盈盈，眼睛里好似溢满星子，“若说读得多，便是《女则》、《女诫》。若说最喜欢，我更爱看程朱理学。”
“……原来如此。”我听见这番话时，居然不觉得意外。
毕竟她用水的茶杯，杯壁上都要刻一个“贤”。
我毫不怀疑，或许在某些我未曾注意到的角落，还藏着“贞”、“洁”、“德”之类的字眼。
当然，我不觉得这些字有什么问题。
我只是略微厌恶，这些字被歪曲之后的模样。
“除却这些书，你平常看话本吗？”我思维发散，努力思考着这些名门小姐，可能会有的娱乐。
“看啊。”柔芷眼睛亮闪闪，显然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
“都看什么？”我问。
“《孔雀东南飞》、《绿珠坠楼》，偶尔听听京剧《红鬃烈马》，那出戏我很喜欢，唱的是王宝钏与薛平贵。”她面上流露出向往，“天底下居然会有王宝钏如此贞烈女子，当真令我佩服。”
……我默然。
越听越觉得心头发堵。
这些世家，就如此教女子么？
自己在外面吃喝嫖赌，结果要夫人、女儿贤良淑德？
也或许不是。
毕竟范文远，同经常关顾春风楼的恩客，有所不同。
可谁又知道，柔芷之后的丈夫，是什么品行？
如此教导柔芷，岂不会吃大亏？
我心头微动，突然知晓，我究竟要教柔芷什么。
不过得徐徐图之。
我废了好大力气将喉咙里略显难听的话吞下，“你看的书，与我倒是大相径庭。”
“哦？老师喜欢看什么书？”柔芷确实是爱看书，在谈及书本的时候，便无所顾忌，不再假装端庄模样，像是个真正的少女，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看我。
我顿了顿：“《梁祝》、《牡丹亭》、《西厢记》。对了，我偶尔也会听戏，不过听的是《杨家女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类。”
“这些都是什么？”柔芷好奇地盯着我，眼中满是钦佩：“我怎么从未听过？”
……西厢记、牡丹亭没听过，我还能理解。
毕竟这些小姐与我们不同，接触男女欢好总是要慢一些。
只是梁祝都未曾听过？
我心中微微震动，稀奇地盯着柔芷瞧。
柔芷被我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再度低头，手拨弄着腰间香囊，说话声音极低：“学生愚钝，看书不多，还望老师不要嫌弃。”
“怎么会。”我立即摇头。
柔芷小心翼翼地看我，对上视线的瞬间，又立即移开：“老师，你方才说的几本书，很有名吗？”她声音轻飘飘，“为何我说我未听过，你看起来……如此的不可置信？”
“很出名。”我说。
“比《孔雀东南飞》还出名么？”
“比《孔雀东南飞》还出名。”
柔芷眼中生出浓烈好奇，“老师，这讲的是什么故事？”
我简单回忆，缓缓道来：“《梁祝》这个故事说来简单，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悄悄溜去书院读书，结果和同窗好友生出情谊，互相爱慕的故事。”
柔芷一听，眼睛微微睁大：“女扮男装？”
“嗯。”
她诧异地看着我：“这女子行事可真大胆。”
“算不得什么。”我摇头说。
“还有更加大胆的行为？”她眼睛好似铜铃，嘴巴微张。
“是。”
柔芷呼吸变得急促，一双眼睛颤抖着，过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我：“老师，你有《梁祝》的书么？”
我在充满期盼的视线中缓缓摇头，“没有。”
柔芷面上浮现失望，但消失得极快，不及片刻便恢复如初。
“是学生无礼。”
我不等柔芷说完剩下的话，抢走她话头，“我可以托人帮你买来。”
柔芷愣在原地。
她诧异地望着我，一双眼睛眨啊眨，许久之后方才道：“可是老师，你孤身一人。”她抿唇，小声说：“要想帮我买书，怕是不好办？”
我思索：“拜托澜文？”
“不可！”柔芷立即制止，情绪相较于以往，显得过于激动。
她头上朱钗颤动，语气急促，“老师，不可。”
“也是。”
之前柔芷没能看见过这些书，想来之后，也无法通过范府中人，看见这些书。
让府上之人代买，确实是不合适。
我思索着，柔芷缓缓道：“若是让老师为难，便是学生之过错。”
闻言，我缓缓摇头。
“若是知你欲学而不尽力助你，便是我之过错。”
我说：“你且放心，我会为你找来其他书。”
其他和程朱理学不同的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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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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