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不好吗？”我笑起来，手按在柔芷肩头，感受到她肩膀在颤抖。
“好，可问题就是太好了。”柔芷声音闷闷的，“这么好的两个人，怎就被逼死了呢？”
“你也曾说，英台行事过于离经叛道。”
“……可是。”
柔芷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我，我等了许久，也没见她“可是”出什么来。
大抵她也不知道，应当怎样反驳——又或者说，反驳念头压根未曾形成，自然难以脱口而出。
我轻拍柔芷后背，为她顺气：“故事好看，不就好了么？”
“结局我不喜欢。”柔芷抓住我衣衫，微小力道从身上传来，我垂眼，看见她头顶发旋。
“你自己改一个？”
“……罢了。”
她声音闷闷，“哪怕我修改故事结局，不过是自欺欺人。”她垂着脑袋，“他们已然身死，活不过来。”
她语气带着几分抱怨：“老师，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书，看得我心里难受。”
我闻言微愣：“你不喜欢？”
而后下意识道：“你倘若不喜欢，我之后……”
“我喜欢！！”
柔芷抢断我话头，慌慌张张道：“我喜欢的，只是我一时之间，有点缓不过来。”
“所以大半夜来寻我？”我笑：“想问问我这个罪魁祸首，怎如此铁石心肠？”
“……也没有啦。”
看来便是如此。
我笑了笑：“那你现在见到了，打算如何处置我这个铁石心肠的罪魁祸首？”
柔芷被我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松开抓着我衣襟的手，从我怀中挣脱，并步后退，头低垂，我看不清她的模样。
声音依旧黏黏糊糊，带着鼻音。
“今夜是学生失礼，老师勿怪。”
“无事。”我下意识道：“你此后若是还想失礼，再来找我便是。”
柔芷猛得抬起头，或许是方才哭过，此时眼睛水灵灵，带着几分波光，比走廊中挂着的灯笼还要耀眼。
“老师此言当真？”
“自然。”
她笑起来。
眼睛弯弯好似月牙儿，嘴角扬起弧度不似以往那般，经过精心计算。我瞧见她笑起的时候，会从唇缝间露出几颗白牙，瞧见她嘴角浅浅梨涡，似乎溢满春光。
当是未干的泪痕。
我也跟着笑：“夜间出来寻我，兰舟没有跟着？”
柔芷笑容收敛，脑袋低垂：“她不知道。”
我挑眉：“若是她知晓，你明儿应该不得安生？”
“当是不会……吧？”
我忍俊不禁，“一一？”
一一应声从角落里出现，也不知道之前她都藏在哪儿。
她也不曾告诉我。
大抵是怕我发现她的藏身地，会同她唠闲嗑？
我不过问，只是对她说：“你将柔芷送回去，之后便不必过来，回去好声歇息。”
一一点点头，自在站在柔芷身旁，作势请她离开。
柔芷依依不舍地看着我，似乎有话想说，可在犹豫很久后，只委委屈屈地扔下三个字。
“明天见。”
我站在门口位置，挥手同柔芷告别：“明天见。”
她这才跟在一一身后，恋恋不舍地离开。
应当不是我的错觉。
在这之后，柔芷面对我的时候，分明变得更加亲密。
同她相处之时，我鲜少看见她如过去般端庄，就连嘴角扬起的笑容，亦是有所不同。
当然，这个认知，是我观察许久后，才终于认定。
日子一成不变。
生活变得平静而安宁，我每日做着固定的事情，在固定的场合里，远离过去纷扰不堪，冬天之前的记忆，现如今想起来，居然好似过了几年。
如今我的生活，唯一剩下的，似乎只有柔芷。
她会每天出现在我面前，同我说着话，偶尔来了兴致，她会邀请我一起做瑶粟团，并相携去喂鹤——范文远送她的及笄礼，并且确实只有一只。
过去我曾看见柔芷与鹤相处，放松恬淡。
却不曾想，有朝一日，我亦能让柔芷露出如此笑容。
我将瑶粟团抛向天际，鹤影翩飞，炎炎夏日之中，我瞧见柔芷额头上沁满亮晶晶的汗液，冲我笑。
笑出她的小梨涡。
不过于柔芷不同的是，我除了在范府待着，偶尔还需要离开范府，为柔芷买书。
“老板。”
“娘子，您来了。”老板依旧站在柜台前打盹，不过换上夏季短衫。
我用帕子擦掉额头汗珠：“要两批书，一笔走公账，一笔走我私账。”
老板心领神会：“您是说，一笔为府中购置，另外几本，则是您自己掏腰包买？”
“嗯。”
“没问题。”老板笑呵呵：“您自己掏腰包买的书，我给您七折。”
他兴奋且热切：“只盼着娘子，以后要多多在我这里买书才是。”
我笑起来：“自然，订的书都准备好了么？”
“好了。”老板推出厚厚一摞书：“这是您上次订的，可要看看？”
我垂眼：“没什么看头。”
老板笑着点头，他弓腰，从柜下悄悄掏出一本书，避开其余人耳目，悄悄递给我。
“娘子，您要的《资治通鉴》。”
我悄无声息接过，将其藏在袖袍中。
“还是老规矩，公账的书你自己找一点当下时兴的、闺中小姐喜欢看的内容，约莫半月后，我再来取。”
老板连连当头，安静地等着我下一句话。
他也知道，我真正要买的书，不是这个。
我压低声音：“至于私账……搞一本《史记》吧。”我顿了顿，补充道：“如果内容较多，你帮我分成几册，我分次来取。”
老板眼睛都在冒光：“娘子想要先看什么内容，我替您分好。”
“女子相关吧。”
“什么？”
“我说，我需要你整理一份女子相关的书，无论是帝王本纪、还是女官女相，都呈现在这一册中。”
“这……只怕是不好简单分类。”老板面上露出犹豫之色。
我压低声音：“我可以加钱。”
“娘子这是哪里的话？”
老板急忙拒绝：“您与我多次交易，知晓我的品性，绝不是趁机要价。况且娘子所托，不过是小事一桩，哪里有加钱的道理？”他兴奋搓手，“小人也盼望着，希望娘子与我的生意，能够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自然。”我点头。
老板喜笑颜开。
我见目的已经达成，担心时间耗费过多，不再逗留，藏好袖袍中书后，便拎着书，朝轿子走去。
走在路上，偶尔感受到几缕视线。
可当我回头之事，街道如常，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娘子，怎么了？”
穿着打扮极为简单的男人，手里拿着刀，快步朝我走来——这是范府为我安排的侍卫。
我出门采购之时，会有人跟在身旁。
是为了保护我，还是防止我偷偷溜走，我不清楚。
但不能否认的是，每当我感到不安，身边出现一个持刀之人，确实会安心不少。
“无事。”我摇头，“回去吧，免得耽搁时间。”
“好。”
我回到轿内，因为现在已经入夏，天气燥热，在轿子里待了不过一会儿时间，我便浑身是汗。
汗液干透，整个人只觉得浑身黏腻，但此时不得不站在书房门口，感受着从屋内传来的、独属于冰块的凉意。
“可以，都送过去吧。”
范文远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
这种活计，我已经干过多次，现在做起来万分顺手，半点不曾忧心。
轻而易举交了差，我急匆匆回到屋内，简单清洗一番，将浑身暑气消去后，便前往柔芷处。
兰舟站在门口。
她远远瞧见我，不情不愿扭头，“小姐，老师来了。”
说罢，也不曾搭理我，便仰着脑袋，去做自己的事情。
柔芷见我出现，立即停下手中活计，将女工篮子放在床边，她快步朝我走来，因为天气燥热，是以现在她穿着轻薄小衫，头发尽可能往上挽，不过垂一缕发黏在她脖颈间，同她颈上金饰相纠缠。
“兰舟，快，去把绿豆汤拿出来。”
“哼。”
回答柔芷的，是兰舟万分不情愿地冷哼。
随后，我听见一声算不得轻的响动，从隔壁传来，紧接着，兰舟脸色极臭地捧着小碗，朝我走来：“老师，请喝。”
语气硬邦邦，咬牙切齿的。
“兰舟，怎可如此无礼？”柔芷低声呵斥。
“哼！”兰舟老大不乐意：“小姐，这绿豆汤本是老爷赏给你的，你自己都没喝到，还浪费许多冰块，热得自己出了一身汗！！”
我闻言，诧异回眸：“柔芷？”
“哎呀，你这丫头，叫你做事做便罢了，怎么现如今像是只鹦鹉，居然开始学舌？”
柔芷避开我视线，她脸颊红红地用手帕轻扫在兰舟身上，叫兰舟怒气更甚。
她气鼓鼓地看着我，声音从后槽牙里憋出来。
“老师，请、喝！”
实不相瞒。
若不是这东西是柔芷安排，我真当心兰舟在里面给我下毒。
虽说这个小姑娘，生气起来，大抵也就扔点灰尘之类。
我想了想，将小碗接过来。
触感冰凉，碗身还冒着丝丝冷气，在暑天里拿着，叫我浑身舒坦。
也叫兰舟更不痛快，她冷哼一声，仰着脑袋快步离开。
似乎是多看我一眼也不愿。
护主的小丫头。
我笑了笑，将路豆汤端给柔芷：“柔芷，你喝吧。”
“老师你莫要多想，我喝过的，这碗是留给你的。”她小声解释。
我垂眼：“我吃不惯甘草。”
“嗯？”柔芷有些不好意思：“学生不知老师忌口。”
我笑起来，望着柔芷。
“碗中没有甘草。”
柔芷面上微愣。
我笑着凝望她：“这是莲子绿豆汤。”
她脸颊绯红，好似烟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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