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燕翎往池边挪了挪:“正好一起洗。”
“一起洗?哪有人这样洗衣服的!”
“便利。”
“我不信。”她俯身上前,上下打量着,“你里头藏了什么吗?”
说着就又要去摸元燕翎的前襟,却被啪地拍开手背。
“你今天很奇怪啊~大~师~姐~”她拉长了音,逼着元燕翎看着自己的眼睛,“你还不敢看我?”
雾霭在两人之间流转,元燕翎垂着眼睑,目光钉死在角落浮动的榕树叶上:“不洗了。”
水纹在她起身时漾开层层叠叠的银圈。
“我连小衣带子都解了,你倒要上岸?”渠离湿漉漉的手指捏住元燕翎的袖子,水珠顺着她光洁的肩头滚落,在雾气里砸出细碎声响,“师姐,你该不会身上也有伤?难道于陵也来找你了?!”
“对!”元燕翎又缩回来,似乎也有些不甘就这样走了,又像是终于想出了理由,“其实我是要认罪。”
“认罪?”渠离将头发捋到胸前,荡开一圈涟漪:“认什么罪?你怎么了?”
“我……”元燕翎两个眼珠不安地一晃,“我……我也喜欢去青楼!”
渠离脚下一滑:“啊?”
紧接着反应过来,急忙捂住了身子:“为什么?”
“看不到。”
“什么看不到?”
“不用遮,我看不到。”元燕翎看着她的手,又移开视线。
“我不管你看不看得到。”她嘟囔起来,现在换做她想逃了,“师姐,你为何要去青楼,难道你喜欢女子?”
元燕翎背过身去,锻带浮在水面上,“就是瞧瞧,有什么问题。”
渠离松了一口气,“这也没什么呀,我还以为什么事呢。”
二人沉默了一阵,连一点水声都没响起来。
“你很讨厌祝大人吗?”元燕翎忽地问。
渠离听到这个称呼噗嗤一笑:“师姐,怎么他也跟你恭祝新春了?他对你有什么企图?”
元燕翎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对他能有什么企图。”
“我问的是他对你。”她纠正道。
元燕翎板着脸说:“你知道意思就行。”
渠离道:“这就对了,师姐,你别看他好像纯良无辜的,谁知道他花花肠子里打的什么算盘。”
“所以,你很讨厌他。”元燕翎得出了这个结论。
“呵,我现在都听得到他的算盘珠子在响。”
元燕翎看她竖起耳朵,也扭头望了望四周:“没有声音。”
“什么?”渠离没听明白。
“我没说话。”
“你刚才不是说没有声音?什么没有声音?”
“是你说的有声音。”
渠离被绕晕了,湿漉漉的睫毛眨得飞快。
但是雾蒙蒙的温泉水咕嘟嘟冒着泡,水波托着身体轻轻晃悠,周身舒服到像喝了蒙汗药,她没工夫跟细究那些有的没的。
“你为何会受伤?”元燕翎又将话头绕回去。
这么些天了,终于有人愿意听她说受伤的经过了!酝酿了三息,她开始声情并茂地描述:“于陵如今了不得了!他弄的幻术逼真得吓人,我腰上缠着的那条黑鳞蟒,吐信子时都能闻见那股臭腥气......”
“就这?”元燕翎又问。
“我最怕蛇了!那蟒身比我腰还粗,血盆大口、嘶嘶作响。”渠离说着说着都打起颤来,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师父教的法子不管用!清心诀念了好几遍呢!”
元燕翎轻轻一笑,水面上荡开圈圈涟漪,“清心诀破不了幻术。”
渠离双眼一亮:“师姐,难道师父另外教了你别的心要破解幻术?”
元燕翎忽然并指成刀,削飞两片漂浮在水面的枯枝,“先剁了敌人的爪子,再拧掉他的脖子。”
口气之大,近于高傲,元燕翎是不苟言笑没错,但整个灵光派都没这么狂妄的人。
眼见渠离诧异,元燕翎这才改口:“当然,还有别的办法。”
“什么方法?”渠离动也不敢动,不知是怕水声淹没了重要机密,还是怕对方又要开始口出狂言。
元燕翎微眯起眸子,缓缓道:“他变毒蛇,你就化金雕。他造深渊,你便架长桥。总归要比他凶,比他狂,以大幻术压小幻术,必胜。”
“可人在幻境里哪还使得出术法......”渠离揪着飘到眼前的发尾,还是泄了气,“罢了,若真有那本事,我早把他套住去耕田了。”
泡久了人有些晕,渠离扒着池边青石,红着脸往岸上指:“师姐快转过去,我要穿衣了。”
元燕翎慢悠悠旋身,墨色长发在水面划出半弧。待身后传来布帛摩挲声,她才拖着调子应了一声。
今夜的元燕翎,颇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渠离系好衣带踏出氤氲雾气,见元燕翎浑身湿透仍立在岸边,衣摆滴滴答答坠着水珠,忍不住攥紧袖口:“大师姐,你竟然不带换洗的衣裳就泡汤?”
“还不是因为要等你换衣服?”元燕翎抬脚便走,青色裙裾随着步伐甩出一大片水花,“若不然,我现在都换了!”
“怎么又是我……哎师姐,等等我,当心着凉!”渠离提着灯笼追了过去。
前头身影忽地张开双臂,衣袂翻飞间已窜入深林,只余碎玉落盘般的声音飘荡在风里:“好冷……凉……快……”
林间虫鸣忽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渠离一头雾水不知所然,今晚这,到底唱的哪出?
只能裹紧外衫疾步穿过暗影幢幢的松林,在山腰正好遇着提灯夜游的九师姐。
两人在山道前互相颔首示意,各自错身而去。
这一夜她睡得极香,晨露未晞时,东南角传来几下喷嚏声。
渠离起身时特意听了两声,转过月洞门便瞧见软榻上端坐着那个冤家。
祝渊正用素帕掩着口鼻,待她走近了也不抬眼,只垂下眸子盯着她鞋尖上颤巍巍的线头。
“又回来了?什么时候来的?”她肃升盘问,见他鼻尖泛着薄红,“还着凉了?莫不是又要赖在我身上吧?”
帕子在他掌心揉作一团:“没凉。”声线仍是四平八稳,喉结滚了滚又补上半句:“还烫。”
渠离抱着双臂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三遍,暗忖这回一定要把这个冤家调理妥帖了再送走。
转身离开前,余光瞥见他摆在榻边的布鞋,鞋上还沾着半湿的泥,像是连夜从哪赶回来的。
早课时见到了元燕翎,她数次想上前询问昨夜的事,又踟蹰不前,只得在角落将书册翻得沙沙作响。
这踌躇模样,到底被元燕翎眼角余光捉了去。
元燕翎眼风如刀扫来,生生截断了她想询问“可安好”的意图。
再细看元燕翎,面色红润步履带风,那劲头,仿佛能徒手劈开三座山头,半点不像是要染上风寒的样子。
午后得空了,渠离到药房。
虚风仍昏睡在藤榻上,元参玄正捣着药臼,从袖口到肘部都沾着一片赭石粉末。
“三师兄,虚风能醒来吗?”她拨弄着竹篾里的药材,帮他打打下手。
“现下还不知,师父说明日要送他到地窖镇一镇,”参玄指尖敲了敲榻边铜盆,里头的冰块正滋滋冒着白烟,“他身上的雷火气太重,这点冰。”
渠离捏着半湿的帕子刚要往虚风额上搁,参玄望着她的手,说道:“小师妹,你的火气也该消消了。”
她将帕子稳稳放好,“我没有火气呀。”
参玄微微一笑,“因为你在等别人的责罚,但我们都知道你没错。”
渠离抬起头,只见他抱着竹篾往晒药台走,身影在门框处晃出半道弧光。
暮色染窗时渠离转回守藏阁,东南角的软塌空落落铺着素麻垫,像是从来没有人住过。
凭几上白瓷碟里歪着几截断草,荆芥叶子还沾着露水,前胡根须分明是新挖的,不超过五个时辰。
结合早先他的症状,不就是染了风寒?
分明是肌骨强健的体魄,皮肉伤都愈合得这么快,也是老天开眼,这下让外邪侵了体。
但是她没功夫琢磨他,这念头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心头,转眼便散了。
旋身要走时,忽见墙角书堆里斜插着本册子,与其他的书本都不同,书脊是朝内倒扣着,露出黄色的内页。
若叫师兄们瞧见了,一定又要数落她不尽职责、归置不周了。
信手抽出书册要放好,好像有什么从眼前猛地划过。
定睛一看,封皮上赫然写着“神识移换术”五个大字,这是禁术之书,怎会流落在外阁?
她随手一翻,只见里头长篇大论教了如何定心凝神,施咒的步骤却只用一句咒语即可,一个念头猛地闪过。
早该想到的,那夜的人,并不是元燕翎。
这马脚露得实在太大,握在手上还真有点让人承受不住。
*——*
祝渊推开守藏阁木门时,忽觉梁柱间弥漫着一股杀气。
他靴底悬在门槛上半寸,迟迟不敢落下去。
往日渠离不在时,守藏阁静得他都能听到外头山雀啄食松子的细响,此刻所有声息都止住了,仿佛整间屋子都断了气。
枯枝在窗外蜷成僵硬的爪,整座山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他的脚一落下,像是看见鸟儿背着此地飞向远方,群山将面目移开,初冬的凉意从身后一卷,杀头一般。
他做神仙时不曾体会过这种发怵,此刻胸腔里咚咚作响的新鲜感,倒是令人好奇。
但若是之后再问他的感想,他一定会后悔走进那日的守藏阁。
生而为神的这种不自觉性,像是一个鲜美的诱惑,最终,他还是向东南角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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