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厉皎说了什么之后,展熹承颈侧倏地蹿过一道不知名的酸麻。
海风喧嚣,周遭除了展熹承谁都没听清,他定定看了几秒,才压住嘴角的弧度道:”我不走。“
见两人起身作势要下车,温祺才反应过来展熹承似乎另有安排,下意识快言快语道:“都大老远过来了,要不等去完疗养院大家再一起去其他地方转转?反正时间也来得及。”
“也是,那个疗养院逛一圈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沈楷言没多想地赞同,“大家同去同回嘛。”
仁安疗养院距离黑石礁海滩也就两站路,展熹承听罢,偏了偏头向厉皎递去询问的目光。
厉皎也没多犹豫,轻巧应了声“好啊”,干脆利落地坐回原位。
“你看我早就说了是不是?不去太可惜。”最后郑西园一锤定音,“而且反正你们也走不了了。”
“咔嗒——”
巴士车门应时关闭。
窗外浓蓝色的海景沿着行驶路线再度晃晃悠悠地流动,只有陈惟竞脸色僵硬地没言语。
仁安疗养院面朝模糊起伏的海岸线,呈折角状沿着一片废湖而建,楼体裸露在潮湿海风之中,灰白水泥外墙早已风化脱落,铁件锈蚀斑驳,沿窗缝隙布满盐渍与水痕。
整座建筑常年处于霉气未散的腥潮味跟植物蒸腾出的湿热气息,一行人从半敞开的南侧通廊进入。
“听说这里以前是高档疗养院,会员制的那种呢,后来因为资金周转问题破产了。”郑西园手中的索尼单反相机快门闪烁,边走边指着整排落地窗解说,“我记得这一片好像叫日晒休养区,楼上还有阅览室、影音室、温室花房,反正设施很齐全。”
“那怎么就废弃了?感觉这附近环境不错,完全可以再开发啊。”有个女生费解地问。
郑西园摇头耸肩:“谁知道。”
“还是太偏僻吧?”有个男生猜测道,“基础设施少,黑石礁除了旅游旺季都没什么人。”
“疗养院不就得清净避世吗?”先前说话的女生不太赞同,“人一多起来乌泱乌泱还怎么养老?”
众人纷纷倍感新奇地一路拍摄,甚至有说有笑地辩论起来。
后排的氛围却有点微妙。
“我刚才问了我朋友,”温祺朝展熹承靠近点距离,晃了晃手机小声道,“X是去年年末的时候加她的。那段时间她状态特别差,家里吵得厉害,后来休学在家,天天失眠睡不着,饭也不吃,就挂在‘彼时’上发泄情绪。”
展熹承双手插兜,略略低头认真听着。
“X是看了她发的那些内容之后主动加的好友,说什么‘我之前也有过差不多的情况’,慢慢就自然而然开始聊起来了。”温祺说。
“你朋友发了什么内容?”展熹承大致能猜到。
温祺耸了耸肩:“……就是想自杀,不知道割腕跳楼哪个死法更不痛苦一点之类的。”
展熹承颔首:“那后来呢?”
“她说X特别有耐心,从来不劝她非得振作,就是一直陪着她,有时候还会主动发点照片,像是养的各种猫猫狗狗,或者公园湖面的初雪,说是想让她看看外面的世界不止那么糟。”温祺道。
“啧,这人还挺热心啊。”沈楷言勾肩搭背地挂着厉皎,边听边插嘴。
没走两步,一脸懵地被陈惟竞薅下来:“你胳膊断了?”
沈楷言:“?”
“X说自己有段时间也不太跟人说话,每天就和小动物黏在一起。”温祺翻着聊天记录,“总之不管是什么话题,X都不会让她的话落下,就算她说很极端的情绪,X也不会像别人翻来覆去说套话,反而能理解她,还说他经常也会想,如果能有人陪着一起消失,是不是就那么可怕了?”
暗潮水汽“啪嗒”滴在地面瓷砖,走在靠近半裸露玻璃墙面的厉皎打了个喷嚏,顿了顿忽然开口,很能抓重点地问:“这个X家里养了很多宠物?”
温祺虽不明白厉皎为什么会关注这个细节,但还是顿了顿道:……好像是吧?不过……我也不确定,我再问问!”
展熹承不动声色地走到厉皎左手边,挡住时而灌进的咸腥海风。
厉皎瞥了他一眼,展熹承睁眼说瞎话:“有点热。”
“都返寒降温了,还热啊?”厉皎顺着他的话茬,口吻善解人意道,“那把外套脱了呗。”
“太重了,拿不动。”展熹承也跟着厉皎你来我往地跑火车,接着故作恍然大悟状,作势脱外套,“哦,厉同学是想帮我拿?”
厉皎还没来得及反击,又打了个带鼻音的喷嚏。
“……”
这回展熹承真将工装外套脱下来塞到他怀里,也不插科打诨了,而是轻声说:“有点重,帮我穿着吧。”
顿了顿,厉皎抬手套上他的外套,视线略作游移:“……谢谢。”
展熹承欣然应允,并不按常理出牌:“嗯,收下了。”
厉皎:“……”
沿途录了一长段海景的沈楷言刚给纪行发微信被已读不回,遂悻悻去找厉皎,不料一扭头,手机后置镜头越入画面的陈惟竞脸色已经不能用抱恙来形容,简直印堂发黑得让沈楷言退避三舍。
再看厉皎跟展熹承一语不发却有些难以言喻的氛围。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沈楷言搓了把脸,脑海飞速闪过五花八门的都市怪谈灵异传说,开始怀疑这地界是不是真有点邪性。
就在沈楷言抓耳挠腮寻找辟邪物品时,收到回信的温祺专心致志盯着手机屏幕喊道:“我朋友说他前前后后发了很多不同品种的宠物照片,至少有二三十种呢!”
“多少?”沈楷言咋舌,“他家开动物园的?”
“还有包括照顾的流浪猫……我去真有这么多啊,照片都发不完。”温祺也难以置信地点开聊天截图。
“我看看。”沈楷言脑袋一伸正要凑过去,不巧跟挤到厉皎右手边面色不善的陈惟竞撞个正着,原地跳踉两步,芭蕾舞八音盒小人似的转了个圈。
沈楷言:“?”
抬起头的温祺此时也终于注意到面前隐约透出微妙的三人站位,面露犹疑地跟沈楷言对视一眼。
就在这时,厉皎蓦地步伐一停,眉间轻蹙:“什么动静?”
西楼朝海这一侧略高,地面起伏不平,走廊尽头设有简易轮轨道,风吹过时金属摩擦声细碎而绵长。
众人面面相望,展熹承侧耳倾听片刻,并没发现什么异常:“……风声?”
展熹承看见厉皎的耳尖细微地颤动了下,目光警觉地四下逡巡:“有种奇怪的声音。”
其他人纷纷环顾空旷的疗养院内部,仍旧没有发觉任何异常。这会儿他们跟前方的大部队距离逐渐拉开,陈惟竞正欲开口,视线不经意落在拐角光线幽微的病房,忽然骂了句:“操!”
循声望去,一股潮闷霉气扑面而来,笨重的病房门半掩着斜斜歪开一道缝,足足数十座红白相间的塑像密密麻麻地立在墙侧,面孔五官涂得极深,笑的也像哭,哭的也像怒,错落有致中透出诡异的僵硬感。
每一处阴影似乎都藏着重叠的神像面孔,展熹承下意识微侧过身挡住厉皎一步,调出手电光线照进病房,墙面裂纹横斜的镜面霎时晃出一团团灰白光斑,仿佛房间里多了数十成百的瞳孔,全都死死盯着他们。
除了神像,并没有人躲在暗处。
展熹承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啊!”温祺忍不住喊出声,“这是什么!”
沈楷言也倒吸一口冷气:“……操了,疗养院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不行,这太奇怪了,咱们赶紧走、走——”
话还没囫囵说完,只见厉皎百无禁忌地上前,单膝蹲下仔细打量:“看起来不像是废弃后被人搬过来的,而是一开始就放在疗养院。”
“别别别!这种东西不能乱碰!”沈楷言差点晕厥,刚要去拦,又见展熹承也跟了进去端详起来。
沈楷言:“……”
长条逼仄的结构宛若漆黑甬道,这间房间没有常规病房标配的卫生间,另外三人忌惮地站在门边,一时踌躇地没敢踏进。
展熹承翻出先前在入口处拍摄的疗养院地图说:“没有明确标注,可能是储物间?”
“不太像。”厉皎略作思忖道,“空间比我们刚才路过的病房大至少十平米。”
“别管是什么了!”沈楷言抹了把脑门的冷汗,心下没由来地涌起不祥预感,“……你们俩能别像讨论食堂换菜单吗?这些玩意儿放在哪里都不太对劲吧!”
陈惟竞不想显得露怯,但也面色不太好地说:“……厉皎,你先出来。”扫视一片死寂的长廊前后尽头,他又道,“咱们今天要不先打道回府吧,这疗养院感觉有点……让人不舒服。”
反应最大的温祺连忙点头附和:“是啊是啊,我现在就联系一下郑西园,然后我们去门口等其他人出来?”
说话间,凄厉尖叫骤然响起。
紧接着走廊朝西的方向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轻重不平,像是有人一瘸一拐地在逃命。
喘息声愈来愈近,站在走廊背阴位置的三人齐齐将手机灯光举起,衬得像等候在此勾魂索命已久的拦路鬼。一声短促惊叫,来人直接四仰八叉地滑倒在地,喊得山摇地动。
“啊!鬼啊——”
所有人:“……”
“别喊了。”厉皎上前将先前夸夸其谈分析疗养院为何没落的男生从地上拽起来,直接开口,“怎么回事?”
缓过神来的男生哆哆嗦嗦地跑到他们身边,终于有了点安全感,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操!突然冒出来一个流浪汉,把郑西园打晕了。我们原本还想是不是有误会,但大家都太害怕了,全都吓得跑了出去。而且那个男人也没有任何解释,就追着我们……手、手里还拿着刀!”
展熹承立即追问:“其他人呢?”
“我不知道……这疗养院结构太复杂了,中途我们跑散了,其他四个人应该是往后门方向出去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展熹承当机立断:“报警。”
同一时刻,疗养院北侧的长廊不断传出刺耳的“哐当”声,夹杂着细密清泠的金属碰响。
高低交错的红白塑像悲喜难辨,黑魆魆的阴影垂落下来,遮住原本就稀薄的日光。几个学生藏在木质柜子后方,庆幸金属门锁尚未朽化。有人用气声颤抖着说:“我们四个人,至少数量不吃亏……”
很快就被同伴瞪视,熄火不再多嘴。
不知从何而来的男人像头无法沟通的动物,头发杂乱脏丑,毛毵毵的,最先扑向背对着门口的郑西园,单反相机应声摔在地砖,郑西园还没来得及为碎掉的镜头哭丧一声,男人又是扬手一记猛击落在脖子跟鼻梁骨将他直接打得昏了过去。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男人手中拿的刀恐怕是专门用来剔肉骨的,狭长锋利。
度秒如年的死寂,其中一个听力灵敏的女生脸色越来越差,几乎显出点被抽干了血管的土灰色。
身侧众人注意到她的反应,全都投过不安的视线。但脚步声越来越近,这时谁也不敢再说话,直到她回头抖着嘴唇一字一顿地做了口型。
其他人起先还没读懂,接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大脑才”噔”地一下如坠冰窖地僵硬在原地。
“他有钥匙。”
一直若隐若现萦绕的金属脆响,就是男人身上携带的钥匙串碰撞发出的。
比恐怖片中惯常使用的突然惊吓法更骇人的,是不疾不徐却无法自欺欺人的缓慢预告,明知近在眼前,却没有一条生路可逃。
有人心想,这么多房间,兴许他中途就放弃了。
但其实谁都知道,男人不厌其烦地挨个搜寻了半天,这种侥幸的可能性实在太小。
生锈的老旧钥匙“咔嚓”一声插进锁眼慢慢转动。
“吱呀——”
仿佛风烛残年的长叹悲鸣,房门被猛地大力踹开,几个学生当即骨寒毛竖,不顾一切地尖叫,有人吓得跌坐在地,有人手忙脚乱地将背包挡在胸前,还有人近乎哭腔地喊道:“不是,他真动手啊!”
“快退开!”
“操这人疯了!”
乱糟糟的头发挡住了男人的脸,他擎起手中的刀仿佛面对一群待宰羊羔。
下一秒,他却从喉咙里发出错愕的急促闷喝。
男人气急败坏地转身扬刀,却被人敏捷地躲过,同时矮身一棍子突袭他小腿,紧接着另一只手更迅猛地击中他腕骨。
听到男人痛苦的哀嚎,展熹承多年来在家里挨揍练出来的反应速度派上了用场,一把夺过他手中令人胆战心惊的凶器,反手甩到身后。直接两步逼近,将他双臂反拧,身体一沉,猝一发力将男人硬生生压倒在地。
直到这一刻,他才后脊背略略松懈下来停止屏息。
调整了下呼吸,展熹承愕然地发现男人手中的武器着实有点夸张。
这一刀真要砍下去,半张脸都得削没了。
跪倒在地的男人继续发出含混不明的怒吼,双腿发疯般蹬着,试图去勾走廊边的剔骨刀。
可惜还没碰到,刀尖就被人一脚踩住踢远,金属银刃擦着地砖划出一声清响,冷光打旋着飞出几米远。
猫在厉皎身后的沈楷言眼睁睁看见这一幕,当即朝天一声惨叫跳开两步:“操操操!”
屋里的众人终于从呆滞中惊醒,两腿瘫软地滑到地上,额头全都挂着劫后余生的冷汗。
厉皎走过去几步,蹲下捡起那把厨师用的剔骨刀。刀刃边缘已有几道豁口,柄身打磨得油亮,看着像是从疗养院食堂顺出来的。
刚才挥刀的男人神情错乱,指甲深咬进肉里,油垢沉积。裤子松垮拖地,上衣则是一件从垃圾桶里翻出的假名牌。
……流浪汉?
还是住在附近的精神病患者?
展熹承一时不能确定。
没有束缚工具,展熹承只能以身压制每一下挣动都像脱轨钝器撞击的男人,颈侧青筋绷紧,回头看了眼仍瘫在原地的众人,语气无奈道:“地上那么凉,你们不如出来坐?或者……帮个忙?”
闻言陈惟竞先反应过来,喊了声:“还愣着干什么!”
几个学生这才惊醒般回过神,一行人手忙脚乱地起身,纷纷踉跄地朝这边涌来,一边心有余悸地喘着气,一边合力按住那男人四肢仍不肯停歇的疯狂挣动。
潮水般的喧哗漩涡之中,日光斜照而进,靠墙角落形状突兀覆盖红布的高大物体忽然映入厉皎的视线,
看不出具体轮廓,被红布染出一层灰红色的阴影。
展熹承注意到他的动作,只见厉皎缓步走近,略顿一瞬,轻轻掀开那层红布。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连光都静滞了一瞬。
裹挟泥腥与旧金属味的气息袭面而来,一尊斑驳老旧的神像立在墙侧,姿态僵硬,彩绘早已褪色成朽白与铁锈红,面孔模糊不清。
众人本能地屏住呼吸,直到看清那只是尊陈旧神像,悬着的心才庆幸地落下。
“原来还是这个……”沈楷言低声说,语气里还有点发虚,“吓死我了,差点以为我们今天难不成还能摊上更大的事儿。”
温祺心惊胆战地靠在墙边,也擦了把额头的冷汗:“我也是,幸好不是什么更恐怖的东西。”
警笛声刺破涌动的海平面,刺耳又规律,几乎顷刻间就响到了疗养院的铁门之前。
在场众人总算彻底放下心来,但同时,也意味着这趟货不对板的自然观察社团活动宣告结束。
“怎么办?等会儿到了警局肯定要叫家长,完蛋了!”
“以后咱们的废墟探险是不是彻底没戏了?我城探账号刚做起来呢……”
“你大爷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个!”
愁云惨淡的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等会儿该如何应付学校家长。
厉皎站定几秒,忽然轻轻侧身,沿着一侧绕到塑像背后。
紧接着,他神情缓慢凝住,抬眼遥遥跟展熹承目光交叠。
“你们按住他。”不消言语,展熹承叮嘱一句,连忙起身大步过去。
旋即同样怔愣在原地。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的沈楷言见状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吞咽了下口水:“……怎么了?”
展熹承跟厉皎都没说话。
刚才沈楷言那句随口的感慨一语成谶。
有什么比恶人更恐怖的吗?
展熹承头皮发麻地心道。
私神?
……或者冤鬼?
展熹承不知道。
胡思乱想间,他看见厉皎嘴唇翕张嗫喏着说了什么,声音太小,以至于一瞬间展熹承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过了两秒钟,展熹承才勉强辨认出那几个音节。
厉皎喃喃道:“……你是谁?”
红白神像背后内壁凹陷的空槽,蜷着一具已然白骨化的人形遗骸,四肢扭曲,脊柱歪斜,脑袋深深垂落在胸口被强行塞进窄小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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