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是谁记错日期了?”比起十分钟前的迟疑未定,踱步回到大厅的陈老板视线刚落在墙壁那行字的末尾日期,便笑呵呵道。
展熹承眼神一顿,旋即转身:“什么?”
“七月二十号。”陈老板耐心解释,“ 这天是家里老人忌日,每年店里都歇业休息,所以不可能有客人来消费打卡。”
展熹承几乎立刻就想到:“那员工呢?”
陈老板脸庞的笑意倏地僵了下。
得益于展熹承从小到大丰富的打工经历,他立刻十分上道地摆出惯用的循循善诱口吻表示:“您放心,我们这次来就是想找以前的朋友,何必给彼此添不必要的麻烦,您说对吧?”
话说得合情合理,见状陈老板倒也不藏着掖着,横竖不是大事:“以前确实有段时间会让住在附近的低保户小孩干点杂活,不过都是闹着玩的,主要也是为了给他们一点生活保障。”
沈楷言一脸怀疑地表情扭曲了下,小声嘀咕:“……不就童工吗?”
展熹承笑而不语:“那有没有一个叫李栩的人?”
“不好说。”陈老板抬手摸了摸油光水滑的下巴,沉吟着从大厅经理手中接过点单平板,划到在职员工表格,“长相还好说,名字我是真记不住,不过也巧,我们店里的老茶点师傅记性特别灵光,前几年入职了一个学徒跟着他学手艺,似乎是跟你说的这个小孩撞名,就顺口提了一嘴。”
陈老板手指翻动着屏幕画面,不多时便欣喜地“哎”了声:“还真是!”
展熹承跟沈楷言闻声连忙投去视线。
果然员工档案中记录了另一位年龄并不相符的“李栩”。
“那小孩家住什么地方,您还有印象吗?”沈楷言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快言快语。
“衔村。”出乎意料,陈老板相当干脆,“您是本地人肯定清楚。”
岂料沈楷言还真不了解,面露迷惘地摇了摇头。
“沈总家大业大,没关注到也正常。”陈老板颇感讶异,但很快便不甚在意地笑笑,“衔村是仙桥改造项目拖了好些年的钉子户城中村,近两年环境脏乱差嘛算不上,就是人员流动相对鱼龙混杂,设施建设还有待发展。”
“除此之外,您还记得什么其他信息吗?”展熹承手指沿着斑驳的笔墨,勾画了一遍那个多出一道横杠的数字7。
陈老板被他这个动作隐隐唤醒了回忆,好半晌“唔”了声蓦地说:“那孩子很刻苦好学,有任何不懂的东西都会打破砂锅问到底,譬如我说以前在魁北克开中餐厅,顺嘴提到某句法语,你别说,他都能记得怎么发音,还学我写数字和英文单词……”陈老板胸有成竹道,“虽然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但我觉得他这种人,会有出息的。”
闻言展熹承跟沈楷言面面相觑。
“为什么?”
陈老板豁然一笑:“因为人活着只要有点狠劲儿,就不会过得太差。”
沿路车流如注,一排乌鸦在湿冷的海风中扑扇着翅膀,缓慢落在雪雾氤氲的电线上。
大抵是陈老板浸淫商场经年,提起阿猫阿狗都会美言几句。
展熹承一路驱车开到衔村对面仿佛隔着天堑的江大附属医院。沈楷言则前往李栩曾经街坊邻居现居的安置小区。展熹承深谙远水不救近火的道理,本地人好办事,眼下沈楷言这个地头蛇的东风不借白不借。
沿海城市冬日的深寒渗进骨缝,站在地势更高的江大附属医院远远一眺,衔村街头摊棚的塑料布挂着雨水未干的暗痕,菜市、肉铺、批发档口糅杂着血腥气跟咸潮味,仿佛破土而出的纯白菌落,紧挨着城市的下水道泛起层叠灰色。
贫穷与贫穷也是有区别的,对感官高度敏感的人来说,生活在此处是一种日复一日的冷峻酷刑。
展熹承尝试想象李栩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何穿梭于衔村一派混乱的角落。
住院部电梯门刚一滑开,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展熹承先一步跨入,侧身替随后那位白发老太太按住门:“您去几楼?”
拎着保温壶的老太太一身驼色细呢长外套,高挑,银白短发烫得蓬松利落,胸前别着一枚样式老派的胸针,笑吟吟地缓步走进:“小伙子谢谢你,麻烦按一下七楼。”
展熹承轻轻颔首:“不客气。”
他正好也去七楼。
电梯楼层数字跳动,瞧见展熹承手中包装精致的淡色花束,老太太打趣道:“哎呀,这么漂亮的花,真羡慕,怎么我这里就没有呢。”
展熹承面露不解道:“您本人不就是吗?”
闻言老太太爽朗一笑。
甫一踏出电梯,兵分两路的沈楷言便迫不及待地拨来了电话。
“打听是打听到了。”听筒那侧,沈楷言挤在狭窄的居民楼道一手插在西装裤口袋,语气满是压不住的错愕,“……就是有点太身世悲惨了。李栩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妹妹生病夭折,哥哥也早就因为醉酒煤气中毒死了,唯一剩下的亲人外婆就在江大附院。”
展熹承也不免怔了下。
……难道李栩是因为捉襟见肘,为钱做了什么事情以至于被厉庭深杀害了?
勒索吗?厉庭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对。
展熹承觉得不对。
还是那个问题,厉庭深即便失手杀人也可以按照正当防卫辩护,彼时又是未成年,他这种投胎天赋异禀肉眼可见一辈子不愁吃穿的人,相貌好,富裕出身,几乎是人人欣羡的完美家庭,没必要破坏自己随心所欲的未来。
沈楷言:“邻居说李栩读书时期成绩还不错,中等偏上,就是性格比一般人内敛寡言,后来中考失利没继续念高中,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了,没两年杳无音讯。”
展熹承眉心蹙起:“也就是说,李栩目前也下落不明?”
“还没完。”沈楷言说,“你没注意到他父母吗?”
展熹承心中已经有了猜测:“都去世了?”
“火灾。”沈楷言沉默了一会儿才艰涩地开口,“包括李栩煤气中毒的哥哥,全都一起葬身火海了,就在李栩失踪后没两年。”
展熹承一时无言。
“这不对劲吧!是不是?”沈楷言音调陡然抬起,又赶紧息声,“……他们家族难道有什么诅咒吗?还是被死神缠住了?”
休息时间的住院部走廊悄然幽静,展熹承迈向护理站,垂眼温声询问:“请问简蕙贞患者在哪间病房?”
值班护士抬头呆愣了片刻,视线在这张骨相清峭的脸扫过,又落在他鼻梁上显得相当斯文败类的银边细框眼镜,语气尽量平稳地清了清喉咙:“……您、您是病人家属吗?
“我是她外孙李栩的朋友,听说老人家住院特地来探望一下。”展熹承举起手中沾着露水的鲜花,应答如流,天花板角度刁钻的白炽灯宛如电影精心设计的打光,衬出了宝丽来相片般不经雕饰的好看。
值班护士打开床位管理系统,在屏幕调出住院信息扫了一圈,轻声提醒:“系统里登记的紧急联系人是‘梁执’,跟您说的李栩不太一样……确定是简蕙贞女士吗?”
展熹承装傻充愣:“不应该啊,紧急联系人通常不都是亲属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值班护士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噢,对了,刚才还有位梁老太太来探望她,年纪挺大的,提着保温壶,应该就是刚下电梯没多久。”
展熹承眼神一凝。
……梁老太太?
他立刻将这个称呼与电梯里的银发身影对上,意识随之一紧,面色却波澜不惊,只是微妙地停顿顷刻,接着故作奇怪地一耸肩:“谢谢,我直接打电话问问吧。”
值班护士迟疑片刻,还是没忍住问出口:“那个……请问,您是展熹承本人吗?”
“不是。”展熹承鬼扯不打草稿,张口就来,“我是他表哥。”
一走进安全通道,展熹承立刻点开搜索引擎,随即如愿以偿地在零零散散的仙桥外国语学生废墟探险遇险的报道文章发现了似曾相识的名字。
——梁执。
展熹承跟其他人一起被带回仙桥市局的时候,领队的刑警队长就叫梁执。
不仅如此,接连几个隐隐透出蹊跷的关键点都有他的身影。
零落的线索下水道藤蔓似的生根发芽紧紧缠绕。
这个梁执跟李栩是怎么搭上线的?
假如厉皎的溺水案件有猫腻,得利者无意是嫌疑人厉庭深,那么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展熹承眼帘微阖,好似迎头撞上一堵死胡同,时隔多年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头疼欲裂。
恰在此时,铺天盖地的热搜弹窗推送争先恐后地蹦出。
“展熹承怎么又爆黑料,这次证据能捶死吗?”
“……我操校园霸凌致死是认真的吗?这不是一般的严重吧?!”
“厉皎是谁?怎么我搜到彼时有条帖子说是展熹承高中时期的年级第一?”
“大白天看得我起鸡皮疙瘩,怪不得我一直觉得展熹承面相很阴沉……”
霓虹灯映照着满地积雪,展熹承关上驾驶座车门,瞥见助理火急火燎发来的微信消息,异乎寻常地心如止水,紧跟着朗香的电话就
"你在什么地方?到底什么私事还没处理完?"郎香语气压着火,但不是冲着展熹承。
法国梧桐的树枝在挡风玻璃投下阴影,展熹承不自觉盯着街边奶茶店淡绿色的冬日热饮广告牌,暗道因为厉皎他已经开始产生频率错觉了。
自从发现厉皎喜欢蜜瓜味,与之相关的琐碎产物便不由自主地从犄角旮旯蹦到展熹承眼前。
以前展熹承的世界里是没有蜜瓜的。
展熹承收回视线:“很重要的事情。”
一时半刻,郎香也不好追问,只得语速惊人地千叮咛万嘱咐:“反正你现在千万别轻举妄动,网络就这样,听风是雨,真真假假没有意义,你安心等公关这边运作结束再回应。”
“嗯,我知道。”展熹承一如往常地应声,不用问也清楚此刻恒观公关部又是深陷舆论人情仗。
郎香在经纪人这行的履历战绩是业内翘楚,展熹承从不怀疑她的专业能力,自身也没有艺术家的清高脾性,只是按照摸爬滚打习得的权衡利弊特性,在娱乐圈偶有沉浮,总在顺流,面对风险的基准总是理性地将损失降到最低化。因此郎香从不操心他脑子一热干出什么蠢事,甚至恒观全公司上下都公认展熹承比那帮十八线小明星都更容易共事。
展熹承自然也一清二楚。
可是此刻不一样。
他很想厉皎,非常非常地想。
以至于此刻他心里除了倍感荒谬竟然生不出多余的情绪,似乎天大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都可以不管。
只是在想见厉皎,见到他平安,见到他睡得好。
展熹承点开微博,飞快发了一句话,霎时惊奇千层浪。
接着他眼皮也没撩一下,将手机扔到副驾驶座,顺势点开触屏的车载广播掩盖嘈乱的杂音。
夜海的潮汐起伏回旋地倾泻。
“……听众朋友们好,接下来请收听今天播放的经典曲目‘潮汐池’。”电台主播沙哑的声线在背景音乐中荡开。
预想的旋律却没出现。
一开始展熹承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工作人员操作失误放错了。
须臾间,鼻腔灌满冷冽咸涩的冬海气息,仿佛碎冰拂过礁石缝隙。
展熹承呼吸一窒,整个人身体失重般一坠,四肢被某种力量无声地牵引向下拖拽,寒潮也在转瞬被另一种气息替代,潜入春日尚未苏醒的浅滩,视野水光摇曳,从海底透出微末的光斑逐渐映亮意识深处的残片。
“叮。”
一片幽静的海面冒出气泡。
混混沌沌的,展熹承眼睫微垂,指尖在床沿摸到发出微信消息振动的手机。
【π:没事。】
【π:前两天不太方便。】
正午的日光在卧室木地板晕染出一轮薄金,展熹承瞬间清醒,手臂一撑倏地坐起身,解锁手机,拨出语音通话。
“你在哪里?”
“……啊?”对面愣了一下,带着短促的错愕。
“厉皎”,说着展熹承已经拿起外套往客厅走,“我问你在哪里?”
“学校。”厉皎声音大病初愈似的,有气无力地淡淡道,“今天管弦乐团有比赛排练,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嗯。”展熹承跟投身游戏事业的展心安打了个招呼,手指勾上钥匙,声线清润低哑,“想见你,就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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