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表达什么?”
视野模糊得像隔着一面雾气凝结的玻璃罩,厉皎直觉他话里有话,抬臂一挥,手腕却像慢镜头在空中被宣河京接住。
难道厉庭深去仙桥探望的行径,包括简蕙贞优渥的经济条件,都属于是他付给死者家属的封口费?
那个梁队长则纯粹是厉庭深买通的警方关系吗?
厉皎本能地否定了这个看似合乎逻辑的推论。
他的哥哥哪有这么“好心”。
更不会蠢到这种地步平白给自己留隐患。
既然做恶事,厉庭深必定会送佛送到西赶尽杀绝。
“提示结束。”宣河京笑眯眯地摇头,好似谆谆善诱的训导师,“至于其他的,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以后再慢慢告诉——”
声音戛然而止。
耳垂下侧热液喷出,宣河京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满目诧异。
恰在此时,走廊尽头传来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
“刺啦——”
不知何时从束缚中抽出手臂的厉皎拔出输液针,没有任何停顿地再度倾尽全力扎进他的颈侧皮肤。
“废话真多。”厉皎趁机顺势弓起膝盖,凭借最后的清醒毫不留情地抬脚狠踹过去,眼珠像松树盆景沉淀的石子冷冷抬起,轻声嘲讽,“不愿意说就滚。”
昏暗光线里宣河京趔趄着退后几步,低声吃痛地喊了声。
“砰”的重响,来人轰然撞开紧锁的病房门。
走廊冷蓝色的日光灯霎时倾泻而入。
“厉——皎——”率先摔进来的纪行定睛看清眼前的情形,立刻骂骂咧咧冲上前,“哎哟我操,你谁啊?给你脸了是不是什么人都敢打?”
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就被厉皎的脚踝绊了一跤结结实实翻倒在侧,差点吃了角落那只躲难比熊的一嘴狗毛。
拧眉捂住脖颈的宣河京:“……”
厉皎:“……”
“别怕我来了!”紧跟其后的沈楷言不甘示弱,豪气万丈地一个猛扑,倒是站稳了。
宣河京龇牙咧嘴地重新找回平衡,单手扣住他后颈,轻而易举往旁边一甩,沈楷言直接一脑门磕在桌沿懵头转向地找不着北,垂着脑袋半天没直起身。
厉皎:“……”
哪怕再对这两位没任何期待,也不免被眼前龙争虎斗的接连惨败大为震撼。
宣河京神情一片阴晦地眯了眯眼睛,额间青筋暴起,视线先是毫无感情地扫了圈另外两人,接着大步流星地走向手肘抵在座椅正欲起身的厉皎。
刚俯下身,一只手臂从厉皎身侧穿过,另一只手勾住膝弯,正要将他抱起来,背后骤然坠沉。
快步逼近的身影遽然扣住他肩膀跟胳膊之间的关节骨,朝后一扯。
失去重心的宣河京脚底发虚地整个人横着偏了半步,刚想回身反肘挥拳,右臂已经被扭住狠狠压向脊背。
“宣同学。”展熹承笑得比寻常任何时候都灿烂,语气可惜道,“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接,还以为你被车撞了呢,原来没有啊。”
下一秒,宣河京膝盖砸向地面,结结实实伏卧跪倒。
“就这样当着我的面对同学动手。”展熹承敛起唇边的弧度,“有点太不礼貌了吧?”
宣河京半边脸贴在冰冷的瓷砖,喉头被运动鞋底踩得说不出话来,怒火中烧的眼底流出浓烈的恶意,阴恻恻地说:“……真是阴魂不散啊。”
意识昏沉地深潜之前,厉皎如释重负地卸下紧绷的防备伴随着不合时宜的念头。
这下不会是买一送二了。
慌乱脚步声从不远处纷至沓来,惊呼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你们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怎、怎么动起手来了?!”
大抵是先前有过废弃疗养院那一遭,这回沈楷言一反常态地反应机敏,才不管匆忙赶到门边的护士如何连声劝阻,上去就是狠厉一脚,抓着困兽犹斗的宣河京后脑勺直往地砖扣,咬牙切齿道:“什么时候了还有空废话,看来你是真的找死。”
余光注意到厉皎身体脱力地歪倒,展熹承也忘了纠结沈楷言怎么突然宛如凶神恶煞附体:“你看住他。”
眼明手快地伸手一接,掌心托住了触感冰凉的侧脸。
……
……
……
仿佛坠入蓝绿色的泳池,白日明亮的浅淡光斑从上方洒下在眼前一格一格地晃动,池水切碎的光线晕染出玻璃的透明质感。
“哗啦——”
胸口涌进大片湿冷的空气。
上方的日光在水面肆意折射,变得格外刺眼,厉皎感觉整个人被一股不知名的力气拽离了水底。
撑开眼帘,他喉咙发涩,先偏了偏头去看身侧,没找到预想中的白色一团,又跟疾步上前的展熹承对上视线。
“那只比熊没事。”展熹承暗暗松了口气,不消言语就懂他在想什么,“只是受了点惊吓。”
厉皎眼睫振动:“怎么不问我睡得好吗?”
展熹承:“……”
这张嘴真是一刻也不饶人。
“……你要是想让我问,当然可以满足这份要求。”倘若有其他人能看清展熹承此时的神情,绝对会从他看似无可奈何又招架不住的哭笑不得中发现乐在其中。
展熹承故作认真观察,相当听话地说:“睡得好吗?”
厉皎抿起嘴角,淡淡道:“还行。”
“看出来了。”展熹承赞同地说,“好像小狗泪沟都浅了一点。”
厉皎:“……”
休息室门外的走廊喧嚷纷杂,展熹承赶在河豚预警响彻前抢先开口:“待会儿等你感觉好点了,我们得去警局做个笔录。”
听见两人谈话的动静,纪行猫着腰推门进来,见厉皎似乎的确只是吃了小剂量安眠药,才放心地凑上前地通风报信:“沈楷言正跟他们吵调不调地下一层监控录像,按理说警察都来了,这宠物医院不能咬死不承认吧?”
厉皎却没什么波澜,撑起身异常平静:“就算有也不能怎么样,他除了给我在水里投安眠药,其他的都能说成是一时兴起撩架,又没成功做什么,顶多训诫处理。”
“凭什么!”纪行额头还红肿着一大块,听罢当即气短,但确实也难以反驳。
展熹承也一清二楚厉皎说的是实话。
“说到监控,你睡着的时候我拜托梅扬跟霍真意去找你们管弦乐团的负责人老师查一下储物柜位置的记录,到现在没来消息,应该暂时是没什么异常。”顿了顿,又慢条斯理地汇报,“还有就是……做笔录我可能会麻烦点,因为宣河京的家属指控我下手过重。”
纪行还在愤愤不平:“不过你怎么惹上这么个疯子,要不是我们在隔壁的剧本杀店,闹了一圈找到地下一层,都不知道他把你拖哪儿去了。这人想干嘛啊,吃饱了撑的闲出屁来了……操,他不会是把你抓走割肾卖器官吧,也不对啊,他家都开这么高档的宠物医院了还缺钱吗?”
厉皎捏了捏鼻梁骨当作没听见这个疑问。
安眠药效还没散,他缓了缓神,清浅地呼吸几下调整气息问展熹承:“你怎么不再重一点?帮我那份也打了。”
纪行满脑子毫无头绪,展熹承却不一样,三两下被纪行的连珠炮一提醒,加上厉皎眉梢轻蹙的反应,匪夷所思的答案呼之欲出:“……他想把你关起来?”
红线。
血墨写的情书。
安眠药……
闻言纪行大惊失色地一个后仰:“关起来他自己亲手割肾吗?他有医师资格证吗?他就割肾!”
还真是揍少了。
思及宣河京此刻应当正在医院接骨,展熹承像是在陈述晚餐安排:“我等会儿再去补一下。”
没说这个一下具体是哪个动词。
纪行在旁边听着,感觉哪天厉皎平地摔展熹承也会对着空气挥两拳替他出气。
说不上缘由,他总有种自己此刻有点多余的直觉,遂识相地低调退场。
厉皎没继续搭腔,而是拿医用消毒湿巾仔仔细细擦了几遍手,仍旧犹嫌晦气,忽然转身捧住展熹承的脸。
展熹承:“?”
厉皎磨了磨后槽牙解释:“……驱邪。”
展熹承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略作思索,故意摆出一脸正气过头的横眉冷对神情配合他,有些不着边际地心想原来如此。
厉皎黑釉色的瞳仁比普通人略大,只留窄窄的眼白,因而清澈得有一缕鬼气。
一旦对视就很难挪开视线。
形状色泽截然不同的眼睛倒映出近在咫尺的彼此。
“有效果吗?”展熹承也不催促,好像只是纯粹好奇自己能否降妖除魔。
指尖托着线条锋利的下颌骨,厉皎看着他,发觉自己正在用很难形容的语气轻声开口:“特别有。”
从心灵到双手都被净化了。
好奇怪。
一墙之外纷纷扰扰,明明眼下有那么多事情亟待解决,明明那么多追踪许久的谜团只差临门一脚,自己却又在数展熹承的眼睫毛。
于是厉皎心知肚明地无理取闹道:“都怪你眼睫毛太长了。”
展熹承佯装思忖状,“唔”了声:“……虎牙我还可以努努力,眼睫毛我真没办法保证剪了就不再长。”
厉皎展颜一笑。
“说正事。”厉皎松开手,“我想先去修那台收音机,总觉得很多线索也许就在今晚能拼出最后的答案。”
展熹承颇感遗憾驱魔行动结束得如此迅速,略一点头:“沈楷言后来发的信息你看见了吗?他问到一家店能修这款型号的索尼收音机,而且地点……我们都去过。”
自从展熹承回溯到初春的那个清晨,不过短短几周的时间,展熹承跟厉皎共同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
因此厉皎没有任何犹豫:“江大附近?”
展熹承替他接上下半句:“傍晚我们避雨的那家黑胶唱片店。”
正商量着,手机闪烁出来电提醒。
展熹承接起刚应了两声便脸色微变。
挂断电话后,他尽量平心静气地跟递来询问目光的厉皎说:“张屿被人带走了。”
*
半个小时前,浓蓝色的霓虹灯晕染在南山老街青砖石的沟壑缝隙。
引人注目的警车停在顾客人头攒动的盒饭店门口,身穿皮夹克的男人年纪约莫三十出头,掏出警官证一副公事公办的做派:“市局的,带证人回去询问录口供。”
盒饭店的员工不疑有他,甚至还有好奇心作祟的食客搁下筷子,探头探脑地跑到门外街道试图发掘一点热闹能凑。
体型单薄的男生自然也言听计从地坐到了警车后座。
视野昏暗,张屿隐约感到一丝不安,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先前出示证件的警官已经发动引擎。
轮胎碾过井盖发出低闷的响动,警车穿过旧城区街沿成排的老楼,拐进人迹稀少的拆迁改造区。
一阵急刹,红蓝警灯在潮湿薄幕中打出跳动的光斑,四下空旷,只有另一辆车型低调的墨灰色越野车停在暗处。
后座的张屿险些因为惯性一骨碌撞在椅背,借着一闪而过的车灯划过,他才看清是谁坐在那辆越野车的驾驶座。
雨水截断了惊恐的呼救声。
车门敞开,梁执将昏迷的张屿从后座拽出来,半拖半抬地拉向那辆墨灰色的埃尔法。
“辛苦。”厉庭深漫不经心地摘掉西装袖扣,像是看见他随手扔进来一个物件。
梁执却没空跟他聊闲天,默不作声地坐进副驾驶位,摸出烟猛吸了两口:“废弃疗养院那具白骨没出什么纰漏,最快下周就能按无名尸解决,现在就看你怎么处理,南菱这片我暂且说不上话,”
“你知道他是谁吗?”厉庭深指腹拨弄后视镜下吊着的一只捕梦网,驾驶座中控台的家庭合照中身穿滑雪服的幼年厉皎站在积雪的山坡,身后戴着护目镜的少年明净地露齿一笑。
透过烟草味的缭绕白雾,梁执面颊抽动,语气终于掩藏不住愠怒:“你少给我摆这幅事不关己的样子!要不是你得意忘形不肯斩草除根,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境地。”
“要不是我,你还在衔村起早贪黑地摆摊讨生活。”厉庭深嘴角噙着的微笑像道骇丽刀痕,手指却粗粝,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道伤疤,“还是坑蒙拐骗在局子里蹲着?”
“……”
梁执五官拧结地熄了火。
“所以搞清楚了吗?”厉庭深情绪难辨道。
“还能是谁?”梁执掐灭了指间的烟,甩过去一沓材料,说不清在讽刺谁满是嘲讽地冷笑了下,低声喃喃道,“就是‘李栩’啊。”
硕大的积雨云压向远方,直至尽头城市边缘的灰蓝暮色。
高铁站台,雨线遮住远方视野,距离列车到站还有三十秒。
半封闭结构的站台信号堪忧,厉皎按耐住急躁的心情接收前线发来的监控录屏。甫一接到张屿被市局警员带走做口供的消息,展熹承立刻反拨了报警电话,又拜托正在宠物医院试图协调的几名民警再三确认,得到的答案都是没这回事,毕竟人是展熹承留下的,他自然得过去跟警方说明情况,先前张屿所说的诸如“勒索”跟“心愿会”,个中缘由旁人更是不清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分头行动,厉皎先跟沈楷言买了张最近时间前往仙桥的高铁票,还没出发,学校休息室那边又传来新进展。
并排而站的沈楷言打了个漫长的哈欠:“都说了,这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况且你对仙桥又不熟……不是,南山老街你也不许去添乱,安心在家里待着别乱跑,好吗?别万一展熹承还没找到那个张屿的人影,你又不知道被拐到哪个犄角旮旯!”
通话另一端的纪行应声吱哇乱叫,愣是吵出了公放效果,惹得行人纷纷侧目。
厉皎一个字都没听懂,抽空抬了下眼:“说什么呢?”
沈楷言毫无感情地翻译:“他说,‘怎么就不好玩了,多刺激啊’!”
与此同时,视频显示加载完成百分之九十。
聊天群里梅扬的头像反复弹出。
【梅扬:我去……】
【梅扬:还真有人悄悄放进你储物柜。】
【梅扬:见过偷手机偷外卖,没见过偷摸给人送塞东西的。】
【梅扬:我算是服了,玩谍战呢?】
【霍真意:梅扬你少废话。】
看这个说辞,肯定不是宣河京了。
可是除此之外,厉皎想不到谁是可能的嫌疑人。
他直接无视梅扬一长串不着重点的絮絮叨叨,往下划动屏幕。
【霍真意:刚才我们看了好几遍。】
【霍真意:才敢确定。】
【霍真意:这人我们也不认识!完全没见过,说不定都不是一中的学生。】
厉皎:“。”
好吧,全都是废话。
厉皎几乎习以为常地无言以对了几秒,飞速及时止损,点开视频。
这段手机二次摄录的监控镜头画面捕捉到的身影虽然稍显模糊,但熟悉的人却能轻而易举地辨别出相貌特征以及那身始终如一的黑色穿搭。
比如厉皎。
“嗡——”
列车掠过流光溢彩的广告牌破开氤氲的雾色,减速停靠在站台。
暗潮的风冷飕飕地拂过颈侧,厉皎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屏幕。
迟疑片刻,他乌黑的眼珠一寸寸游移到对着手机苦口婆心的沈楷言,心想怎么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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