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旅客,列车已从南菱站发出,下一站是仙桥。请您保管好随身物品,保持车厢安静整洁。如需帮助,请联系列车工作人员……”
两节车厢之间晃动的连接通道,风噪啸鸣。
“……哎哎哎!”沈楷言像被家长揪住耳朵的小孩,趔趄着被扯到无人的角落连连求饶,“又怎么了你悠着点,别把我新一季刚买的外套扯坏了。”
厉皎收回手斜睨了他一眼,轻启唇齿:“你这件麂皮外套去年就买了。”
沈楷言略微一怔,面露犹疑地挠了挠后脑勺:“……是吗?”
“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吗?”厉皎朝身后斜倚靠去,顺势抬了抬下颌开门见山道,“别浪费时间了。”
沈楷言静静望着他几秒,倏忽间像是褪去了青涩枯干的蛇皮,捋了把雨末打湿的额前碎发,爽快低头一笑:“你知道了啊。”
“本来还在纠结什么时候跟你说。”他抬手拂了拂外套肩线处的褶皱,动作不疾不徐。
厉皎淡声打断:“真的吗?既然这样,择日不如撞日,你现在就源源本本从头到尾把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为什么那台收音机在你手里?又为什么你要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放进我的储物柜?”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厉皎说,“你是沈楷言吗?或者说,你是哪一个时间线上的沈楷言。”
哪怕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厉皎也能清晰明了地笃定面前不是他所熟知的好友。
“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好歹让我捋一捋。”沈楷言笑了笑,沉默良久,他长吁一口浊气,先后知后觉地抗议,“不对啊,我才二十六岁风华正茂,哪来的年纪大。”
玻璃窗外掠过幽蓝水野,列车行驶的低频嗡鸣充斥耳畔。
厉皎听见沈楷言终于开了金口。
“以前我就一直觉得你聪明,不是那种社交客套、经商应酬,时不时能灵光一现的那种聪明,我甚至觉得你是重生一遍,说不定两遍。”沈楷言习惯性想摸口袋的电子烟,掏了个空,又意识到这会让正在高铁车厢,遂悻悻收手,“你什么都知道,不管是晦涩难懂的冷门知识,月考试卷的压轴考题,国外总统选举的结果,甚至是哪天南菱会出现一场百年罕见的倒春雪。你知道怎样拥有幸运,怎样避开险象。作为朋友我从来没有对你生出任何不满、羡慕、甚至嫉妒,因为你过得一帆风顺,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好事吗?我兄弟厉害我也跟着沾光啊?管你是能预知未来还是转世重生。”
厉皎低垂的睫毛微微一颤,没作声。
话锋突转,沈楷言定了定神道:“但是这么四平八稳从不出错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的你,却莫名其妙地主动卷入看起来跟你完全没关系的麻烦,我不不明白你为什么去蹚浑水,甚至还捎上纪行。”
“然后你死了……都不知道在海水里泡了多久。”沈楷言喉咙艰涩地喘了口气,“发现尸体的时候甚至能看见你的一半肋骨白森森地裸露在外,皮肤到处是……被岸边海鸟啃噬的痕迹。”
类似的话,展熹承也说过。
厉皎面色古井无波,耳尖却生理性条件反射地振动一下,仿佛真有铺天盖地的群鸟倾巢出动将他啄食殆尽。
“当时我就在现场,也不知道哪来的直觉隐约间总觉得哪里不正常,我担心一旦你的尸体被火化烧成灰烬,也许真相也永远掩埋了,于是伺机拍了一些照片留存。”沈楷言半边侧脸的线条因为压抑而绷直僵硬。
“我以为这是噩梦的终结,却没想到只是开端。”沈楷言唇边浮起一个淡得几乎称不上是笑的弧度,“后来纪行也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知道他的消失肯定跟之前你调查的那一系列事情有关,但是我不明白,不管怎么说我们俩认识这么久,而你跟纪行之间的联系反而只是因为我拜托你照顾他,为什么那些暗藏凶机的秘密你不愿意告诉我,反倒跟纪行和盘托出?”
厉皎眉眼未动:“不管你信不信,之前的很多事情,我现在的记忆都隔着一层毛玻璃似的朦胧模糊,就像是脑震荡后遗症。”
“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楷言若有所思。
厉皎思索道:“大概是去年末吧。”
沈楷言敛眉不语。
“难道跟你有关系?”厉皎立刻觉察出他的踌躇。
“也许是,我不确定。”沈楷言坦诚地摇头,掏出手机觑了眼屏幕的日期,“几个小时前是我第二次回溯,跟第一次的间隔时间比较长。”
厉皎立即追问:“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沈楷言:“去年十二月末。”
厉皎继续挑重点问:“所以你也是通过那台收音机逆转时间线的?既然这样,收音机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据说是你哥买给朋友的生日礼物。”沈楷言转着指节一枚厚重冷硬的银戒,陷入回忆,“他明明全款付了钱,离开仙桥的时候却没有去拿,那家店的老板也是个实心眼,竟然就将那台收音机在黑胶唱片店的仓库保存了十几年,后来你无意中得知这件事就把收音机拿走了。相当一段长时间里,我都不清楚这收音机到底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似乎很重要,你在海边溺水身亡前把它交给了纪行,杳无音讯四年后,他又寄给了我。”
“不是当面给你的?”厉皎迅速消化他提供的信息,“那纪行去哪里了?”
“我还想问。”一提到纪行,沈楷言眉心狠狠突跳:“……他约我在郊区静河剧院的家属楼见面,那是最早以前我们的家。当时我在海外读大学,收到他的快递后我马不停蹄地跑回国了。可是等我到了之后,那里空无一人,我把整座废弃的静河剧院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纪行一直杳无音讯,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了呢?”沈楷言像是骤然被抽出软肋拔掉逆鳞,脸色阴沉下去,“再之后就是偶然的一天,我试图研究那台收音机,刚把里头那盘磁带拿出来,突然间就回溯了,”
厉皎轻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心里蓦然冒出一个猜想。
“展熹承说,有人把我的骨灰放在殡仪馆的安魂堂,还是用他的名字寄存。这才一路将他引到静河剧院,找到了跟现在我包里那台型号外观都没有区别的索尼收音机。”
厉皎恍然大悟,笃定道:“那个人是你。”
“没错。”沈楷言大方承认,接着又有些忿忿地阴阳怪气道,“哦,你可能不知道,你死得那么凄惨之后,展熹承过得可是相当好,先是签约模特,出道演了个戏份不多的配角,没想到撞大运那部电视剧当年大红特红,转头就有业内背靠平台院线的大公司跟知名经纪人看中他,虽然演技也就凑合能看,可偏偏事业运顺风顺水一路迈进超一线顶流。”
厉皎听着,脑海中反倒不合时宜地想象起展熹承各式各样角色身份的造型。
“最近他参与的新电影罪案题材剧本不讨巧,市场预估很不乐观,所以投资方理所当然地跑路了。”沈楷言烦躁地撇了撇嘴,“而这个节骨眼我又莫名其妙地回到未来,还怎么都找不到再次来到九年前的方法。机缘巧合,我在饭局上听说撤资这档子事就顺水推舟救了场火,反正小成本,只是要求开场殡仪馆的场地,得我来定。”
厉皎觉得他这番迂回的操作着实多此一举:“你为什么不直接跟展熹承说明情况呢?”
谁知沈楷言毫不犹豫地反呛回去:“因为我不信任他。”
“你是你,我是我。我跟展熹承这个人谈不上素未谋面,也几乎没任何交集……除了有一次。”话赶话说上头,沈楷言嘴角绷紧一瞬,眼底涌上一层藏不住的心虚,“……你刚出事那会儿,他发着高烧跑去警察局问你的情况。你们俩非亲非故,他不是家属警察自然什么都不可能告知。正好被我碰到……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可能是迁怒吧?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而起,甚至他跟你的死也有关系,于是我就跟他说,厉皎的溺亡调查情况虽然我同样一筹莫展,但是我有照片,你要不要看?”
“……”
厉皎瞳仁深处好似冰面之下冻结的涌流,尾音轻得几乎听不真切,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怒吼都叫人噤声。
“他什么反应?”
“……很平静。”沈楷言喉结滚了滚,避开他冰刀似的眼神,“至少看起来是,看完后跟我道了声谢就离开了,我当时还挺失望的。”
厉皎下颌绷起淡色的青筋,还是看在事有轻缓急重,示意他继续说。
沈楷言清了清喉咙:“我第一次回来的时候,收音机正好在那家黑胶唱片店维修,找机会取走后本来打算这回绝对要让你跟我吐露实情,阻止未来后续一系列事件的发生。只是没想到,你忽然跟我记忆里不太一样,就好像完全忘了展熹承这么个人的存在。
停顿须臾,即便竭力克制,他也止不住地越说越激动:“在我的记忆里,你从来不跟他交谈,甚至是刻意避嫌,但他生活的细枝末节点点滴滴你全都一清二楚,他爸在外面惹事欠赌债,你替他解决,有人冒充他的身份在网上诈骗闹出自杀未遂,你也帮他找证据。总之我一直想不通,他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厉皎鲜少见成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沈楷言如此失控,一时轻敛眉心,没出声。
沈楷言似乎也不指望他句句回应,只是一股脑将胸腔堆积的诘问掏出来:”那天晚上警方发现你的尸体,回家后我做了一件错误的决定,因为恐惧失眠胡思乱想,我吃了好几粒安眠药,睡是睡死过去了,结果导致至少半年时间我都不断循环着同样的噩梦。”
“厉皎,你是天才,我不嫉妒你。”
“你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我也不羡慕你。”
“因为看见你的尸体,导致我有段时间精神浑浑噩噩不人不鬼的,我也从来没有埋怨过觉得假如没有认识你就好了。”
沈楷言舔了舔嘴唇,几乎是硬生生从唇齿间磨出:“但是,你把纪行牵扯进去,我真的很恨你。”
列车行驶过轨道转弯处,车厢地面像极短地晃动出一声吐息,又归于平稳。
厉皎垂眸片刻,又抬头直视他:“就像刚才说的,可能因为你之前的回溯或者其他原因,导致我现在记忆混乱,我不知道为什么之后自己会唯独把纪行牵扯进来,但是我很确定既然这么做了,就一定有合理的原因。”
沈楷言张了张嘴,当即气绝半天说不出话:“……我作为纪行他哥多少也算半个家长,你好歹要跟我道个歉吧?”
“首先,我对你最后这句话持保留意见。”厉皎压根不跟任何人的思路走,“其次,到目前为止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道歉?真的虚情假意地说句对不起敷衍,你就乐意了?”
沈楷言怒火中烧:“我要的是你的态度!”
短短一天之内,厉皎接二连三受到的冲击不比他少,安眠药残余的药性更是坠重着那点精神气,因而毫不留情地回他:“你脾气闹完了吗?一会儿到站我有正事没空哄你。”
“刚才听你说我才想起来”,厉皎舌尖慢慢舔掉下唇伤口渗出的血丝,“你都在什么时间动过那盘磁带?”
可惜对面更是非吵不可的架势。
“你先别转移话题,我话还没说完呢。”沈楷言不依不饶。
厉皎按了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也被他不管不顾刺得来火了:“你早起出门忘带脑子了?我在试图解决问题看不出来吗?不搞清楚前因后果怎么能让一切真正地尘埃落定?”
“我什么时候说不解决了!”沈楷言不甘示弱,“关键是差这几分钟能怎样?”
厉皎眼帘冷冷一掀:“那等会儿到仙桥站我下车,你待着别动,反正不差这几分钟。”
沈楷言:“……”
好半天没想出回击,沈楷言抹了把脸来回踱步两圈,抬手一指天边:“那你为什么不把展熹承牵扯进来?”没等厉皎开口,他就继续说,“因为他对你很重要,是吗?”
沈楷言胸口起伏不定:“我不管你们以前经历过什么,同谋杀人放火了还是企图合伙毁灭世界,我只知道,展熹承对你很重要。”
南方钴蓝的水野映照在淡薄月色,厉皎双手插兜斜倚在玻璃窗边,没说话。
足足过了好几分钟,列车广播响起到站提醒。
沈楷言吸了吸鼻子,声音从喉咙深处哑涩地拽出来:“那你有没有想过,纪行对我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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