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在冰冷的水底,无论如何都清醒不过来,不能呼吸的用力挣扎,却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往更深的水下沉去。
“哈。”猛然坐起来长呼一口气,许枝影快速眨眼,意识还沉浸在方才的噩梦中。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自从从水底遇见阿涟之后,即便她如何绕着那水井走路,祁苍也给她施展了什么术法,似乎都没能完全摆脱那水鬼的纠缠。她每次入梦,都会做被淹死的噩梦。
已经连续三天没能睡个好觉了,许枝影皱着眉头,浑身萦绕着凡人不能好好生活的躁动。
她在床上坐了片刻,困意又席卷而来,可刚闭上眼,熟悉的水淹感也一起冲来。
许枝影受不了的睁眼乱揉两下头发,一把拉开被子下床穿鞋,郁闷的憋着气走出房门,迎面就瞧见了廊下站立的祁苍。
“还是睡不好?”祁苍问。
许枝影摇摇头。
祁苍亦蹙眉,上前来试图抓住她的手施法,却被许枝影躲开。以为她是嫌他水平不好,“我确实不擅长影响人心的术法,不若我再试试。”
“不用了。”许枝影摇摇头,她从小就知道一个道理,破坏庄稼的野草应该被连根拔起,而不是一次次割掉冒出头的。
怒意会滋生胆量,吊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许枝影走向她再没靠近过的水井。
探头往下看去,水面似乎高涨了很多,不再是以前漆黑不见底的样子,就着月色能清晰看到蓝莲花瓣上的水滴。
“阿涟,你如愿了。”
敲敲井壁,许枝影话语里都是挫败,你说她一个普通人,跟这些鬼较什么劲。“出来吧,说你想要做什么。”
似乎早就等候着她,在许枝影话音落下的瞬间,水面太高,阿涟就趴在井边露出头。力量削减了一半后,她浑身少了许多鬼气,反而露出曾经做人时的神情,下巴枕在手背上,带着几分怯意看向她身后。
许枝影扭头,就见祁苍抱臂站在她后面,面色阴冷。回头再看到阿涟水濛濛的双眼,她暗自唾弃了下人喜欢漂亮面孔的劣性后,蹲下来轻轻靠近她。
“不用怕,阿涟,告诉我吧,我来帮你。”
——
阿涟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在被孙大娘捡到的时候,她满身是伤昏倒在雪夜里。
她的记忆,是从睁眼看到孙郎开始的。
“你醒啦,喝水吗?”
那是双比暗夜中的星星还亮的眼睛,笑起来时弯弯的,一侧脸颊上还有个酒窝,同她一样大的少年,带着热烘烘的气息凑了过来。
猛然坐起来,阿涟身上的伤还带着疼,她怯怯瞧着他,张口嗓子都是哑的。
“你别怕!”孙郎坐远了些,“你喝水!”
搀着蜂蜜的水不由分说灌到她嘴里,甜津津的温水,是阿涟对他最初的印象。
他就带着赤诚的笑意,打消了阿涟的顾虑。
孙家是当地还算有钱的人家,可惜老爷早死,只有孙大娘一个寡妇拉扯两个儿子。孙大娘为人宽和善良,知道阿涟什么记忆都没有,报官找家人也没有音讯后,就主动提出要收留她。
商议她能不能留下的那天,阿涟不记得其他人的反应,只记得孙郎拦在门前,一个劲摇晃她胳膊的神情。
“好阿涟,求你别走。大哥只知道读书,娘又不让我和外面的小子们玩,只有你能陪我了。”
阿涟安安静静的看着,夕阳的暖光就打在他身上,他央求的眼睛就像是村口的大黄,她便想也不想的点头。
她的名字还是他取的,他是她相识的唯一人,她岂能不答应?
孙郎顿时欢喜的跳起来,笑声惊扰了屋顶的燕子,刚搭好巢的燕子也冒出头来,叽叽喳喳的附和他的笑声。
漫天彩霞,阿涟也不禁轻轻眯眼笑,将这一幕记了许久。
住在孙家的日子过得很快,眨眼间便是两年过去。这两年来,阿涟也说不清是她陪着孙郎,还是孙郎陪着她。
不知是性子的缘故,还是她没有记忆,阿涟对所有人都是怯生生的,听到一点动静就要躲藏起来,稍有人靠近就会缩着脖子躲闪。
第一次过年的时候,鞭炮声接连响了三日,第二日起就有许多人拜年。孙大娘是个寡妇,有不少靠人情帮忙的时候,在年节走动时就更注重礼节,历来都是要带两个儿子迎接的。
可这次孙郎却没有站在娘亲的身边,他在整个家里找了两圈后,终于拉开了偏房里一座大衣柜的门。
阿涟就这样哆哆嗦嗦和他对视,他穿着冬天滚了毛边的衣服,不由分说塞进来个汤婆子。“你干嘛躲在这里?”
阿涟摇摇头,她也说不清楚,为何这么害怕生人拜访,只是怔怔瞧着他脸上的红晕。
凑近瞧了她半天,孙郎拧着眉头想了片刻后,也挤了进来。
狭小的衣柜里,多出一个半大小子,空间都逼仄起来,阿涟不容抗拒的感受着他带来的暖意。
“我陪你躲着,你就不怕了。”
他在黑暗的衣柜里冲她伸手,笑着咧出两排大白牙。
阿涟果真就不怕了,外面的声音像是都被他的话语赶走,她伸手握住他,慢吞吞靠近。
那天他们被找到的时候,都已是傍晚,客人早都走了。孙大娘难免动怒,孙郎却站出来,说都是他要带着阿涟胡闹。
孙大娘罕见的教训了他,那一夜,他跪在祠堂面前挨板子,阿涟就在门外听了一下又一下抽打声。
“说,你错了没!”
“错就错了,你不能再怪阿涟!”
等领完罚的孙郎从祠堂里走出,见到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把打肿的手藏起来,挤着眉扮鬼脸逗她笑。
此后的一年,孙郎便执着于带她出门。给东村的人送篮子要拉上她,给医馆的大夫结药钱要她跟上,连去隔壁送针头都让她也一起。
逢人问起,孙郎就大大方方的笑着,把她拉到人跟前:“这是我家阿涟,好看吧?”
人们就会和和气气的冲她笑,再送她一把爱吃的饴糖。
久而久之,阿涟也可以一个人上街去,她以为果真是她讨喜,遇见的每个人都带着笑。直到一日孙大娘偶然托她买药,在街角转弯处,她瞧见了孙郎在给新搬来的人家分糖瓜。
少年人站在台阶下,认认真真开口:“我家还有个妹妹,她胆子小,过两日你们见了,千万对她好些。赶明日,我再来帮你们搬东西!”
一切恍然,原是有人在为她上心。
阿涟本以为,她就会这样在孙家长长久久的住下去,陪孙大娘针织煮茶,和孙郎嬉闹游玩。
直到一日邻人和孙大娘闲坐,打趣的看着远处斗蛐蛐的阿涟和孙郎,“你还愁什么找媳妇,要我说,阿涟不就正配吗?”
阿涟听到了,托着下巴小声问:“媳妇是什么?”
“是一个男人的妻子。”孙郎催着自己的蛐蛐往前,“是他最重要的女子。”
手中的草根就停下来,阿涟歪头,注视着他头顶,“你也会有吗?”
“当然会有。”孙郎随口回答,他还紧盯着两只蛐蛐,原本他的要输,可阿涟一跑神,他的蛐蛐顺势而上,“我赢了!”
兴奋欢呼,却没听到如往常为他喝彩的声音,孙郎抬头,这才瞧见她若有所思的神色。
端坐起来,孙郎看着她的眼睛,突然发问:“阿涟,你要做我的媳妇吗?”
猛然瞪大了眼睛,阿涟慌张的想解释,她愣神只是没想到会有人比她对他还重要,可话出口又觉得不对,支支吾吾几下后,先瞧见了他眼中自己通红的脸颊。
短短两年,孙郎却抽了条,少年面孔展开,俊朗挺拔的像是春日发芽的杨树。
心就在此刻漏了一拍,咚咚咚的,跳了一整天。
——
“后来呢?”
许枝影着急的追问。
阿涟嗓音轻缓,讲述过去时,嘴角还弥漫着笑意,仿若还能瞧见以前娇羞的姑娘。
许枝影想不通,分明是如此甜蜜的情窦初开,为何阿涟后来会生出那般大的怨气,以至于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天快要亮了。”阿涟没接话,反而仰起头,痴痴瞧着远处的鱼肚白。她好久好久没见过井外的世界了,都快忘了,天际原来这般辽阔。
许枝影压下好奇,转而问道:"那我要如何帮你?"
“我是被困在井底的水鬼,自然只想解脱。”
“解脱之法,一则手刃负我之人,二则解我心中执念。”
她自己都死了这么久,手刃仇人显然不现实,许枝影正想追问的时候,阿涟却轻轻笑起来。
“日出真美啊。”
许枝影闻声转头,橙黄与浅蓝交织着挂在天边,一轮冬橘般的太阳缓缓升起来,天光大亮,温暖的日光照在人面上,果真是极美的。
再回头,井边已没有鬼影。
“她的力量,已无法在白天显形,有什么事情也等明天再说。”祁苍从她身后站过来,她也该去睡觉了。
眼睛下已是青紫一片,许枝影此刻倒十分精神,她抓住祁苍的袖子,“你不是说,鬼的记忆往往都不完整,为何阿涟就都记得?”
“你怎么知道她都记得?”
许枝影愣住。
瞧着她这呆瓜似的模样,祁苍轻笑一声,在身后变出躺椅,不由分说的拉着她一起坐了进去。
舒舒服服窝在躺椅里,椅子轻轻晃动,许枝影全身紧绷的筋肉都松懈下来,她懒洋洋打着哈欠,拽过他的袖子盖在自己肚子上。“你还知道什么?”
祁苍抬起手指勾了勾,一条长满枯叶的槐树枝就伸过来,恰好挡在他们头顶,遮住慢慢便热的日头。
“还记得那根断簪吗?”
许枝影又闻到了槐花的香气,她躺平一些,在徐徐微风中闭上眼点点头。
“那你想想,它是从哪出现的?”
迷茫的脑子转了一圈,许枝影猛地睁大眼坐起来,又被祁苍一把拉回去躺下。“是我去过咪的主人,老孙头的墓之后冒出来的!”
唇角笑意一闪而过,祁苍催动着躺椅轻轻摆动,也闭上眼。
许枝影越想越明白,老孙头好像也是有个寡母和兄弟,莫非这就是阿涟的孙郎?茅塞顿开,许枝影盘算着晚上要如何带阿涟,去那边悄悄。
“许枝影,你想吃什么?”
旁边的人却打断她思路。许枝影不得不顺着他说,“你饿了?”
“你最喜欢吃什么,是什么味道的?”
原是想聊天,许枝影舒展身体,缓缓合眼。
“我们肚子都吃不饱的人家,无所谓什么最喜欢,有啥吃啥。刚才阿涟说过的饴糖,我都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才吃过一点,很香很甜,比白面馒头嚼了很久之后的味道还甜。”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字眼也含糊起来。
“再之后,就是弟弟吃过两次,我偷掰下来过一点,但没之前好吃了。等过两天,我们也做……”
话语戛然而止。
祁苍侧过头,就见她呼吸平稳,已经睡去。他沉默着看了片刻,突然挪近了一点,将下巴抵在她头顶上,环住她再次闭上眼。
槐树枝忽然间生出了嫩芽,油绿绿的挂在树梢,清风吹动树叶。地上的躺椅还在轻轻摇动,宽大的衣袍盖住两个依偎睡觉的人,像是鸟巢里两只毛茸茸互相取暖的幼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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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阿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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