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洛伦再次从病床上醒来,但诺亚方舟已经变了天了。这次,她不再呆在上好的单人病房,而是一个左拼右凑的房间,这还是童华帮她申请的。
童华趴在她的床头,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芙洛伦没忍心叫醒她,可童华有心灵感应似的,还是睁开了眼。
“现在……怎么样了?”
芙洛伦问的满怀期待,其实她心底也有一丝不安——那不安在她晕倒前就埋下了,只是她还存着侥幸心理。
直到那点希望彻底被童华的话浇灭。
“把你送到医院后,有几个人对罗保尔提出异议,都被拖到你所在的位置打了一顿。”
”本来他们还不肯改变自己的立场,可你晕过去的这半天里,罗保尔又去找了他们……然后他们又同意了。”
芙洛伦沉默半晌,摸索着掀开自己的被子,想要下地行走,但被童华拦下来。芙洛伦抬头看着童华说道:“这不怪他们。”
“当然不怪他们。”童华顿了顿才低声说:“其实罗保尔和他所谓社团的人很少的,反对他的人占多少,真打起来应该是我们赢,可其他人总是沉默。”
芙洛伦没有回答,她的视线落在童华带了淤青的锁骨上,她伸出指甲轻轻触碰,问道:“是罗保尔打的吗?”
童华摇摇头,拢了拢自己的领口,把淤青遮住,然后摇摇头,“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而且就在一个小时前,罗保尔在播音室说了两句,现在有不少人想要加入他们的社团。他们还找了个潜艇上作协的人帮他们写招新文稿,那个笔杆子真的说服了一些人。”
芙洛伦的神色越来越困惑,她觉得自己听见了童华的话,却听不懂。这些字组合到一起,她忽然就不理解了似的,她歪头皱眉:“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童华深深地看着芙洛伦,握住了她的手。
芙洛伦回握住童华的手,垂下眼睫道:“我希望我不要连累你。”
“怎么会——”
“我知道你肯定为了保下我的性命做了很多,但童华,未来会好起来了的,我发誓,终有一天,我会让诺亚方舟恢复秩序的。”
童华闻言笑了,“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尽管现在的情况很糟糕,但说不定马上火星就会派人来给我们提供物质和支援,诺亚方舟不会一直封闭的。”
芙洛伦再度沉默了,半晌后她才开口道:“童华,这正是我想说的。现在的科技那么发达,诺亚方舟这么大一艘潜艇,上面这么多人,要是火星想找,会找不到吗?”
“……”
“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火星那边放弃从地球寻找生命,他们认为诺亚方舟上的人已经死了,或者他们本身不想让我们再去分他们的资源;二是有人一直在藏匿诺亚方舟的位置——我不知道具体是哪种手段,不过我之前好像听秦乘雪说过,一种屏蔽仪可以让我们整个潜艇都无法被探测器检测。更何况我们现在深处深海。”
童华闻言也沉默了,她轻叹了口气,然后说:“或许只是两边的时间暂时没对上。”
“但愿如此。”芙洛伦说,“但我觉得,我们要同时采取一些别的措施了。”
罗保尔看着自己的社团日渐壮大,心里不免自负。他想在这艘秩序泯没的潜艇上过“土皇帝”的日子,第一件要做的事当然是给自己树立威信。
暴力是把双刃剑,施用暴行虽然一向为人诟病,但也是恐吓众人的好方法。罗保尔又带着他的社团制造了几场不大不小的“血案”,无非是欺男霸女之流的事情。威信是树立起来了,大家敢怒不敢言,这就是罗保尔想要的结果。要么你加入他的社团和他一起当恶人,要么你就被那个恶人团欺负,摆在诺亚方舟上的人面前的,就只有这两个选项。
但他低估了诺亚方舟上的人,他们能忍一时,却也不会处处退让。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反咬一口呢,更何况这些受过联盟现代教育的人们。
于是,几次恶**件之后,童华召集了一些和她一起工作的同事决定反抗。他们打着“一个堕落的文明不如死亡”的口号,直接停了工。
他们一停工,整个诺亚方舟上的人都断了口粮,大家只有饿肚子的份儿了。童华本以为这能威胁到罗保尔,最起码也能威胁到那些支持罗保尔的人,但他们错了,大错特错。
他们还是高估了罗保尔的道德底线,罗保尔一个现代人却想象不到的残忍。
他在实验室断粮的第一时间非但没有慌张,反而兴奋起来了。他在广播室大喊:“首先,大家不要慌!看好了啊,都是实验室不给你们吃的啊,不怪我们社团啊。冤有头债有主,要闹找她们实验室去闹啊。”
“我教你们什么来着?哪里出了问题找哪里!实验室不给我们吃的怎么办?打啊!平时就是太惯着他们,所以他们现在才这么无法无天,敢这样胡作非为!”
“而且,他们一直犟下去也没有用。他以为他们实验室就是我们全潜艇的命脉?没有单细胞蛋白……我们还有‘他们’啊,刚好给大家伙开开荤,咱们上船以后可是没吃过肉了。”
这话说的毛骨悚然,罗保尔一边笑一边说,还夸张地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口水。他的神态和语气之间看不见一点不忍和恐惧,只有属于肉食动物的兴奋。
“实验室的总负责人是谁?童华是吧?那个天天和我对着干的女的?我早看她不顺眼了,这脑残主意估计是芙洛伦那贱女人给她出的,哼,我们试试就知道了,谁才能熬到最后。”
罗保尔是对的,他们根本和罗保尔耗不起。
他们不吃饭了,就有人会饿死,罗保尔是真的不介意吃人,他们的行为反倒像是给了罗保尔一个送上门的“开荤”理由。
于是他们的计划只实施一天就被迫中断了,算作惩罚,他们也被罗保尔下令绑到椅子上,体验他当时的生活。
芙洛伦不服,又和罗保尔打了起来,这回加入这场纷战的人更多了,毕竟罗保尔的行为引起了很大的“民愤”,想趁机对他动手的人多的是。
可罗保尔社群里的人也多的是,双方打的不可开交。芙洛伦又不负众望地挂了彩,她身子还没好利索,就又遭了一顿拳打脚踢,她心里不甘,那浓烈的愤恨情绪便化作肾上腺素,让她忘记了全身上下的疼痛,有使不完的力气一般,和罗保尔那些人殊死搏斗。
她再次被打的骨折、吐血,最后被童华强行拖出斗殴的人群中,她们相视看着,彼此的眼里都有绝望。
“这是一切我们能做的了。”她们中不知是谁轻声说。
芙洛伦觉得自己在被同化,被这些恐怖分子、暴力人群同化。她居然也形成了拿拳头说事的习惯,好像她和罗保尔打一架,谁打赢了,诺亚方舟上的人就听谁的一样。可这船上的诸多问题,真的是用暴力能解决的了的吗?人们彼此之间的重重矛盾,只能靠暴力体现吗?什么时候武力成了衡量一个人、一套价值观能不能立足的标准?
芙洛伦又反抗了几次,后来也麻木了。但她不反抗不是因为“服了”,而是因为她发现打架没有用,挨打更没有用。
提出自己的观点没用,反抗罗保尔没有用。她一直是自己一腔热血,自认为和天斗和地斗和人斗,可她一直是光杆司令,在诺亚方舟上形单影只,只有少数人追随。
她甚至还是杀鸡儆猴里的鸡。她次次被打的头破血流,卧床不起,要童华一直照顾她不说,罗保尔打她打的别人更不敢挑衅罗保尔了。她作为一个失败的结果,成了一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看,不听话就要落得和芙洛伦一样的下场。
于是她放弃了。
但她只是放弃了参与任何一场和罗保尔有关的武力冲突,而不是放弃了希望。毕竟她对童华发过誓,她要将秩序重新带回诺亚方舟。
她假意顺从罗保尔,对他的刁难责难不管不顾,和勾践一样忍气吞声,开始和童华一起自学对外通讯等内容。
她们从书本上学习,和潜艇上有相关经验的人请教,甚至尝试外出去观察情况,操纵潜艇移动……最终她们发现了情况是第二种。
有人屏蔽了诺亚方舟,所以它一直没有暴露于火星。
但这次芙洛伦学聪明了,她没有再声张,而是和童华一起默默研究。想尽一切办法去收集相关的资料,
接下来又是灰暗的十几年。芙洛伦不停地尝试,没有回音;再尝试,被驳回;再尝试,泥牛入海……芙洛伦自己都说不清楚,坚持到最后究竟是什么在支持着她,让她继续这没有希望的尝试。
可能是无数和她一样生活在困境中的人;可能是那些倔强的、不肯向罗保尔低头而被霸凌的人;可能是因为那些烙印在她身上,永远无法褪去的伤痕。
这一切都的一切,让她有了一个刻进骨子里的执念,她要兑现自己的诺言,不顾一切。
她不断变换着正文内容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发出的信号有的没有被火星接受,有的没有被那些人看见。
她尝试了快一百次时,终于有了些许回音。久日未曾来过的火星探测飞船再临地球……可是没有发现她们。其实火星那边还给她们写了一封回信,可阴差阳错,芙洛伦并没有收到,她很久以后才那封时过境迁的回信。虽然已经没有用了,但还是给了她莫大的宽慰,让她看见了希望的火花。
她看着盘旋而过的火星检测飞船开心了好久,尽管她用了很多手段都没被火星人发现,但她被罗保尔发现了。她隐隐猜到了屏蔽仪是罗保尔放置的,所以她没有交代自己在干什么事,和她一起干这项工作的,也没有一个人吐露半个字。
她们在一起被羞辱,被惩罚,但那都无所谓,芙洛伦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只要那团信仰的火没有灭,她就永远是不死的鸟。
她继续尝试,继续学习。她接通了火星与地球的网络,开始能收得到火星的消息。她得知了好友秦乘雪的姐姐,秦乘风,已经成了火星太空军的上将,联盟里的委员。所以她准备点对点地联系这位旧友。她记得秦乘雪写信喜欢在正文和署名之间空三行,于是把这个特点当做锚点和暗号,希望秦乘风能理解。
终于,第765次,她成功了。这也是一次偶然的尝试,生育有关的话题还是罗保尔提出的,芙洛伦觉得“主动当生育机器”这个说法够噱头,够无耻,够博人眼球……最重要的是,她知道秦乘风是一个关注妇女权益的领袖,所以和这有关的内容会更容易递到秦乘风的手里。
她的判断没有错,秦乘风也不负她的期望,在三天内出兵来援助她们,甚至她本人也亲自来了。芙洛伦在看到火星来的飞船的那一刻就开始哭,她扑倒在童华的怀里,和她一起为这二十二年流泪。
她才五十多岁,在现在人类的年纪界限划分里还不到中年,但她已经白发丛生,满头霜雪,形容憔悴的像个将死之人。
她几乎是以生命做筹,在这漫长灰暗的岁月里不断地坚持,最终守得天开见月明,迎来了那一丝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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