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开学第三天,清晨。
连日积累的疲惫与压力,如同不断汲取水分的厚重海绵,终于在某个临界点达到了饱和。江浔前一夜辗转反侧,凌晨三四点才勉强入睡,混乱的梦境里交织着父亲江纪寒严厉的面孔、楚晚那令人不适的笑容,以及林安言沉默却坚定的眼神。当刺耳的闹铃在六点准时响起时,他只觉得头脑昏沉,像被灌了铅,下意识地按掉闹钟,又陷入了短暂的昏睡。
这一睡,便睡过了头。
几乎是同时,在城市另一端的公寓里,林安言也罕见地起晚了。周云笙女士前一夜有跨国视频会议,书房灯火通明直至深夜,断续传来的讨论声和键盘敲击声,无形中影响了他本就因楚晚之事而有些纷乱的睡眠。醒来时,窗外天色已大亮,一看手机时间,距离早自习开始只剩不到二十分钟。
他立刻起身,动作比平时急促了许多,快速洗漱后,连母亲留在餐桌上的早餐都来不及碰,抓起书包便冲出了门。在电梯下行时,他拿出手机,手指在江浔的号码上停顿了一瞬,最终还是拨了出去。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江浔带着浓重睡意和慌乱的声音:“喂……安言?糟了!我睡过头了!”
“我也是。”林安言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语速稍 快,“尽量快,校门口见。”
秋日的清晨,凉意浸入骨髓。天空是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不见一丝阳光,风卷起枯黄的落叶,在空荡的街道上打着旋儿,透着一股萧瑟。林安言一路小跑,赶到临市三中大门时,远远便看见江浔正骑着自行车,以一种近乎拼命的速度冲刺过来,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懊恼。
“快!”江浔单脚撑地,气喘吁吁。
此时,早自习的预备铃已经响过,悠长而刺耳的铃声回荡在空旷的校门口,更像是一种无情的催命符。穿着灰色校服的学生身影已经变得稀稀拉拉,大门正在缓缓关闭。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妙”的预感。他们加快脚步,几乎是冲向那扇即将合拢的铁门。
然而,就在他们距离门口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一个穿着藏蓝色中山装、身材微胖、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如同计算好时间一般,精准地出现在缓缓闭合的校门内侧。他背着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狼狈奔来的江浔和林安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是徐坞,临市三中分管纪律和德育的副校长,以严厉和不近人情著称,学生私下里都叫他“徐阎王”。
江浔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林安言也停下了奔跑,微微喘息,抿紧了嘴唇,眼神沉静地看着徐主任。
“站住。”徐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让周围几个同样迟到的学生都吓得缩起了脖子。
“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江浔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高三(三)班,江浔。”
林安言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声音清晰:“高三(三)班,林安言。”
徐坞那双锐利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特别是在看到林安言时,目光似乎多停留了一瞬——毕竟林安言是年级有名的优等生。他拿出一个深蓝色的纪律登记本,慢条斯理地翻开,用笔在上面记录着。
“高三(三)班,江浔,林安言。开学第三天就迟到。”他抬起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训斥,“知不知道高三的时间有多宝贵?每一分每一秒都关系到你们的未来!就这种懒散的态度,怎么应对高考?怎么对得起父母和老师的期望?”
冰冷的训斥夹杂着深秋的寒风,刮在脸上生疼。江浔低着头,手指在身侧蜷缩,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混杂着憋屈和愤怒的情绪。他知道辩解无用,尤其是在徐坞面前。
林安言则始终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具体神情,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并非全无波澜。
“校规第七条,迟到者,扣除所在班级量化管理分每人两分,并通知班主任领人,进行批评教育。”徐坞合上本子,语气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在这里等着,我给你们夏老师打电话。”
听到这话,江浔的心彻底沉了下去。通知夏岚老师?那个本就对他们关系心存疑虑、作风严厉的新班主任?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校门口寒风瑟瑟,其他几个被抓住的迟到生都耷拉着脑袋,大气不敢出。江浔偷偷侧过头,看向身边的林安言。林安言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也微微偏过头,眼神交汇的瞬间,江浔看到对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类似于“冷静”的安抚。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大约过了十分钟,一个熟悉而急促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夏岚老师的身影出现在教学楼通往校门的路上,她穿着深色的职业套装,外面罩着一件米色风衣,表情比这天气还要冷上几分。
“徐主任。”夏岚先是对徐坞点了点头,然后目光如同冰锥般刺向江浔和林安言,“怎么回事?”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失望。
徐坞简单说明了情况。夏岚听完,脸色更加难看。 “开学第三天!高三的关键时期!江浔,林安言,你们真是太让我‘惊喜’了!”她特意加重了“惊喜”二字,讽刺意味十足。“我们班的量化分,开学就被你们扣掉四分!跟我回办公室!”
在徐坞略带审视的目光和夏岚冰冷的怒气中,江浔和林安言沉默地跟在夏岚身后,走向那栋令人压抑的教学楼。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荆棘上。走廊里,早自习的朗读声此起彼伏,更衬得他们的处境无比尴尬和难堪。
走进班主任办公室,其他没课的老师投来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夏岚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没有让他们坐的意思。
“说吧,理由。”她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压迫的姿态。
江浔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对不起,夏老师,我……睡过头了。”
林安言言简意赅:“起晚了。”
“睡过头?起晚了?”夏岚重复着这两个轻飘飘的理由,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冷笑,“这就是你们给我的解释?江浔,我记得你父亲昨天还特意打电话来,关心你的学习和……状态。你就是用迟到来回馈他的关心?林安言,你一直是年级的标杆,怎么也犯这种低级错误?”
她的话语像细密的针,精准地扎在两人最在意的地方。江浔听到父亲,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林安言则依旧沉默,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厌烦。
“我知道,高三压力大。”夏岚话锋一转,语气却更加锐利,“但越是压力大,越要管理好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不要把心思放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影响了正常的作息和学习!”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两人之间逡巡。
这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纷纷低下头,假装忙碌,但空气中弥漫的尴尬和探究几乎令人窒息。
江浔感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几乎要忍不住开口反驳,但就在这时,林安言极轻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背。那触碰一瞬即逝,冰凉,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江浔即将爆发的怒火。他看到林安言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夏老师,我们知道错了,不会有下次。”林安言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夏岚,语气诚恳而克制,听不出任何情绪。
夏岚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找出什么破绽,但最终失败了。她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回去上早自习吧。每人写一份一千字的检讨,放学交给我。另外,这个星期的教室卫生,由你们俩负责。”
“是,老师。”两人同时应道歉。
走出办公室,重新呼吸到走廊里相对自由的空气,江浔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他看向林安言,对方也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根本就是故意的!”江浔压低声音,语气愤懑。
“嗯。”林安言轻轻应了一声,“但反驳没用。”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也要咽。”林安言停下脚步,看着他, “别忘了楚晚,别忘了你爸。我们现在,不能出错。”
江浔看着林安言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夏岚、在徐坞、在父亲、在蒋棠溪的层层“关注”下,他们任何一点行差踏错,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攻击他们的武器。迟到,这件看似小事,却足以成为一个危险的信号。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的郁闷全部排出:“知道了。”他哑声说。
当他们终于走进高三(三)班教室时,早自习已经过半。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好奇、同情、幸灾乐祸,还有楚晚那毫不掩饰的、带着一丝得意和探究的眼神。
“报告。”江浔的声音有些干涩。
“进来。”正在监督早读的英语老师看了他们一眼,没多说什么。
两人在全班的注视下,走向各自的座位。经过蒋棠溪身边时,江浔听到她极轻地、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呀,迟到了呀?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那语调里的暗示,让江浔的拳头再次攥紧。林安言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拿出课本,仿佛刚才在办公室经历一切的不是他。
整个上午,江浔都感觉如坐针毡。徐坞的训斥、夏岚的暗示、蒋棠溪的挑衅,还有全班同学若有若无的打量,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物理课上,沈老师讲的楞次定律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早上在校门口和办公室里的场景。
他偷偷看向林安言,对方似乎已经恢复了常态,正专注地听着课,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侧脸线条冷静而优美。但江浔注意到,他握着笔的手指,比平时更加用力,指节泛着白。
课间休息时,江浔想去和林安言说句话,却被蒋棠溪抢先一步。她拿着物理课本,又凑到林安言身边问问题,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的江浔、宋萤、江疏延和刘念听得清清楚楚。
“林同学,这道题真的好难哦,你能不能……”
“蒋棠溪。”林安言打断她,头也没抬,声音冷得像冰,“现在是课间,我需要休息。而且,这道题沈老师上课刚讲过,你如果没听讲,可以借同学的笔记看。”
他的话速不快,语气也没有明显的起伏,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有杀伤力。
蒋棠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张了张嘴,似乎没想到林安言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她难堪。周围几个同学都看了过来,宋萤更是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
“你……”蒋棠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终狠狠瞪了林安言一眼,跺了跺脚,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江浔心里一阵快意,他走到林安言桌边,低声说:“干得漂亮。”
林安言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轻轻摇了摇头。
宋萤、江疏延和刘念也围了过来。
“那女的真是阴魂不散!”宋萤气得直哼哼,“早上你们被徐阎王抓了?是不是她搞的鬼?”
江疏延也是一脸担忧:“哥,安言哥,你们没事吧?夏老师没为难你们吧?”
刘念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也充满了关切。
江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别提了,写检讨,扫教室,外加一顿含沙射影的思想教育。”
林安言则相对平静:“没事,过去了。”
“这日子过得真他妈憋屈!”宋萤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虽然是男生,但性格直爽,最看不得这种背后搞小动作的事情,“走,下个课间长,我们去对面奶茶店坐坐,喘口气!我请客!”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响应。连续几天的高压,加上早上的不愉快,确实需要一点甜食和轻松的氛围来缓冲。
第二节课后的课间休息有二十分钟。五人避开楚晚窥探的视线,趁着人流,快步穿过马路,来到了学校对面那家名为“蜜语”的奶茶店。
推开挂着风铃的玻璃门,一股温暖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将校外的寒意和压抑隔绝开来。店里开着充足的暖气,灯光是柔和的暖黄色,墙上贴着各种便利贴和照片,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几个穿着其他学校校服的学生正窝在角落的卡座里聊天说笑,气氛轻松而惬意。这与一街之隔的三中那种冰冷严肃的氛围,仿佛是两个世界。
“欢迎光临蜜语!”柜台后的店员热情地招呼。
五人走到柜台前,看着琳琅满目的菜单。
“我要一杯珍珠奶茶,全糖,加冰!”宋萤率先点单,试图用甜度和冰爽驱散心头的烦躁。
“我……我要一杯芋泥**奶茶,热的,三分糖吧。”江疏延看着菜单,小声说。
刘念指了指菜单上的图片:“我要这个,草莓多多,去冰。”
江浔没什么心思,随口道:“一样,珍珠奶茶,去冰,半糖。”然后他看向林安言,“你呢?”
林安言的目光在菜单上停留片刻,指向一个不太起眼的选项:“桂花酒酿奶绿,热的,无糖。”
“啊?无糖?”宋萤咋舌,“那能好喝吗?”
林安言淡淡解释:“桂花和酒酿本身有甜味。”
点好单,他们找了一个最里面的、被绿色植物半包围的卡座坐下。柔软的沙发瞬间包裹了身体,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等待奶茶的间隙,气氛一时有些沉默。早上的事情像一块巨石,依然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临市三中灰色的教学楼显得格外肃穆冰冷,与他们此刻所在的温暖小店形成鲜明对比。
“妈的,一想到回去还要面对那个楚晚和夏魔头,我就头疼。”宋萤率先打破了沉默,用力吸了一口刚端上来的、挂着水珠的冰奶茶,仿佛要把郁闷一起吸走。
江疏延捧着温热的芋泥奶茶,小口喝着,眉头微蹙:“哥,爸他……真的让蒋棠溪来监视你?”
江浔靠在沙发背上,眼神阴郁地盯着窗外三中的校门,没有回答,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刘念用吸管搅动着杯子里粉色的草莓果肉,轻声说:“她今天早上,好像特意在等你们迟到一样……时机太巧了。”
这话点醒了众人。宋萤猛地坐直身体:“对啊!她昨天就缠着安言问东问西,分散你们精力,今天你们就迟到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林安言捧着那杯温热的桂花酒酿奶绿,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他沉默着,没有加入猜测,但握着杯壁的纤细手指,微微收紧了些。店里的暖光映在他沉静的眸子里,却化不开那深处的冷意。
“她就是故意的!”江浔终于开口,声音压抑着怒火,“我爸派来的眼线,夏老师说不定也乐见其成!他们就是想抓住我们的把柄!”
“那怎么办?”江疏延担忧地问,“总不能一直这样被动吧?”
就在这时,林安言轻轻放下了杯子,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江浔身上,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他们越是这样,我们越不能乱。”
他顿了顿,继续道:“迟到是我们的疏忽,给了他们机会。以后,不能再有任何把柄。学习,成绩,才是我们现在最该专注,也最能保护自己的东西。”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慷慨激昂,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和力量,像一阵清冷的风,吹散了弥漫在卡座里的焦躁和愤怒。
江浔看着他,看着他在暖色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心中的怒火奇异地慢慢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定的决心。是啊,愤怒和抱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只有变得更强,更无懈可击,才能抵御外界的风雨,守护他们想要守护的东西。
“安言说得对。”江浔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我们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学习,考好每一次试,比什么都重要。”
他拿起那杯半糖的奶茶,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更加清醒。“蒋棠溪愿意监视,就让她监视。夏老师想抓把柄,就让她无处可抓。”
宋萤看着他们俩,用力一拍桌子:“对!怕他们个鸟!咱们好好学习,气死他们!”他这一嗓子引得旁边卡座的人纷纷侧目,但他毫不在意。
江疏延也被这股情绪感染,用力点头:“嗯!哥,安言哥,我们都会支持你们的!”
刘念也露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个轻松的笑容:“我们一起努力。”
五人举起手中的奶茶杯,塑料杯壁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却充满力量的响声。以奶茶代酒,在这个狭小温暖的角落里,他们达成了一个无声的盟约——以沉默的坚韧,对抗外界的风雨;以绝对的努力,捍卫彼此的阵地。
江浔看着身旁的林安言,他正低头小口喝着那杯无糖的桂花奶绿,氤氲的热气让他冷硬的线条柔和了些许。窗外的天空似乎也透出了一丝微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层。
他知道,前路依然布满荆棘,但有身边这个人,有这些朋友,他就有勇气走下去。
“回去吧。”林安言放下空了的杯子,站起身,“快上课了。”
五人走出奶茶店,重新踏入秋日的凉意中。但与来时不同,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不再是迷茫和愤懑,而是多了一份沉静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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