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像墨汁滴入清水,瞬间浸染了整个房间,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的呼吸上。
许久,或是仅过了几息死寂。背对着他们的江员外,终于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那张原本就严厉冷硬的脸,在窗外透进来的惨白日光里,更像一块蒙了灰的寒铁。他目光复杂地扫过床上刚刚脱离死境的儿子,那眼神里有未散的震怒余烬,有痛彻心扉的疲惫,但更深处的某些东西却被强行压制着,只留下一种硬邦邦、不容置疑的冰冷。
“哼!”江员外从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奇特的、撇清关系般的漠然,“那个没良心的奴才?早收拾东西滚蛋了!”
他走到窗边的紫檀小桌旁,背对着江楚,佯装整理桌上几本账簿书册,指尖却用力得泛白:“念在他当年在府里伺候过你几年,临了给了他笔钱打发走人了!三百两银子!足够他这辈子吃喝不愁!哼!”
他猛地将一本账簿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仿佛斩断什么令人厌恶的纠葛:“拿着钱,倒是走得痛快!人影都没多留一个!你昏迷几天,他就溜了几天了!这会儿……指不定在哪个温柔乡里快活呢!休要再提那等忘恩负义的卑贱下人!”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棱的石块,狠狠砸在江楚刚刚复苏的意识之上!
江楚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被冻结,又在下一刹那被巨大的荒谬和尖锐的痛楚生生撕裂!
“不……不可能……”他想反驳,声音却虚弱得如同濒死的蝶翼,抖不成句。三百两?沈照会为了三百两……丢下他?
他的目光仓惶地移向母亲。江夫人紧紧攥着泪湿的帕子,对上儿子那双骤然变得空洞、满溢着惊痛和绝望渴求的眼睛时,几乎立刻又要落下泪来。可她死死咬住下唇,嘴唇瞬间被咬得发白,喉头剧烈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在丈夫那冰冷生硬的背影映衬下,沉重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迅速移开了目光,仿佛再多看一眼,便会泄露那巨大的不安和痛苦。
江清更是猛地转过头去,肩膀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发出压抑的、急促的喘息,硬生生将所有情绪都死死摁了回去,只留下一个紧绷如弓的背影对着床榻。
这死水般的沉默和无言的默认,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地刺穿了江楚的心防!
他眼前猛地一黑,胸口像是被万斤巨石狠狠砸中,连那点残存的气息都被瞬间夺走!身体重重向软枕上沉陷下去,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的骨头。
“……出去……”他闭上眼,再无力吐出多余的字眼,只有冰凉的泪水无声地冲破紧闭的眼睫,蜿蜒滚落,迅速洇湿了丝缎枕面。那气息微弱得只剩一丝游丝,仿佛连这一滴泪,都已耗尽了全部气力。
屋内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呜咽渐渐远去。门被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夜色如墨汁般泼进宽大的厢房。一盏素纱罩的灯烛在床头小几上幽幽燃着,光影昏黄摇曳,勾勒着精雕细琢的拔步床围,富丽堂皇,却衬得榻上的人愈发苍白赢弱,形销骨立。
床沿边坐着的身影已换了人。
赵妈佝偻着腰,苍老的手轻轻掖着被角。她的手同样枯槁,指关节粗大变形,袖口不经意缩上去一截,露出的手腕上带着几道深紫色的、尚未完全消退的勒痕瘀伤。她低垂着头,浑浊的眼睛望着摇曳的烛火,目光却像是穿过了火焰,落在很遥远的地方。泪珠大颗大颗无声地从她皱纹遍布的脸上滚落,砸在织锦的床沿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微弱的抽吸划破了死寂。
“……奶娘……”
江楚不知何时又醒转过来,睁开眼,那双被泪洗过的眼睛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的深而亮,像浸在寒潭底部的两枚墨玉,直直望向灯火旁那满面泪痕的老妇人,嘶声追问:“沈照……真的……拿钱走了?”
赵妈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针刺中了神经。她仓惶地抬起泪眼,对上江楚那双几乎不似活人的、燃烧着最后一点残光、执拗逼问真相的眼睛。那目光太锐利,太绝望,带着一股濒死之兽的疯狂穿透力!
她张开了嘴,干裂发白的嘴唇颤抖得厉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那里,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冲撞着,马上就要冲破堤坝——那里面或许有哀求,有真相,有无法示人的惊惶。
然而,当她浑浊的泪眼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扫过紧闭的房门方向时,一种刻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那扇厚重的门板外,仿佛矗立着冰冷的枷锁和无声的利刃,随时会将所有的挣扎彻底碾碎!
“啊……”赵妈最终只发出一个破碎的、被硬生生掐断的气音,如同喉咙被扼住般痛苦窒息。她猛地抬起那只满是勒痕瘀伤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堵住了那即将喷薄而出的、足以撕裂一切的真相!浑浊的泪水更加汹涌地从指缝间奔涌而出!
在巨大的恐惧和撕心裂肺的痛苦撕扯下,她的头颅终究沉重地、带着一种无法承受的负罪感,颤抖着点了一下!
“……拿了……”她捂着嘴,喉咙里挤压出破碎到变形的泣音,每一个字都像毒针扎向江楚,也扎向她自己,“……拿了老爷的钱……走……走了……”
说完这短短几个字,她像是被抽干了全部力气,整个人蜷缩下去,脸埋在膝盖上,只剩下压抑不住、如同小兽般绝望呜咽的哭声从指缝间渗出。那声音撕心裂肺,却只敢在这间看似奢华实则冰冷窒息的金丝牢笼里低回盘旋。
她无法抬头,不敢再看榻上那张瞬间凝固的脸。
那张脸在跳跃的烛火下,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冰封的白纸。墨玉般的瞳孔深处,最后一点执拗追寻的火光,在听到“走了”二字时,如同最薄脆的琉璃,刹那间——
碎裂湮灭。化为一片无边死寂的冰原。 沉甸甸的春意终于压过了深冬的冷冽,庭前玉兰绽出大朵的洁白,却驱不散江楚心底凝冻的坚冰。那场九死一生的寒症抽干了他最后一丝精气神,连同那双曾经含笑的眸子,也像燃尽的炭火,只剩下一捧冷却的灰白尘埃。
身体被精细的汤药和补品一点点填充起来,空洞的皮囊有了重量。江夫人小心翼翼地试探,“唐家姑娘贤淑温婉,在你离家这几年也常来陪伴……”
江楚眼睫都未掀动一下,只漠然看着窗外那片浓丽得刺眼的花树,半晌,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一个冰冷单薄的音节“好。”
那神情,仿佛应下的不是亲事,而是一场与己无关的白事。
定亲的流程走得像一场傀儡戏,繁文缛节,人声笑语,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寒雾。他只是其中一只被丝线提着的偶人,心是死的,魂已枯槁。
春日彻底葳蕤时,江楚踏上了前往松林堡的马车。锦缎的车帘隔绝了喧嚣,车内是沉木与冷香的死寂。
颠簸的山路唤醒了一些破碎的记忆片段,泥泞,奔跑,昏黄的油灯,还有一张在风雨里焦灼的脸。可这些画面也像水中倒影,轻轻一碰就碎了,徒留尖锐的疼痛。
村口那株老槐树依旧虬枝盘曲,绿意盎然。但当那个裹着簇新锦袍、面容苍白清瘦的身影被人搀扶着走下马车时,整个松林堡似乎都静了静。
“江……江先生?”赶来的村长揉了好几次眼睛,几乎无法相信眼前这个衣饰华贵、气质却如同孤坟般萧索冷寂的人,就是昔日那个虽然清贫、却眉目温和、带着孩子们读书习字的江先生,“江先生,您身子可大好了?”
江楚微微颔首,动作带着世家子的刻板疏离。他递过去一个沉重的布囊:“这里有五百两银子。三百两,烦请村长替村里的孩子请一位好些的夫子,束脩从优,莫再耽误了他们。”他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吩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杂务,“剩余两百两,给村东头修一下破堤吧,免得雨季来了,又冲毁田地。”
村长看着手中有生以来未曾拿过的巨款,又看看江楚那张毫无生气、仿佛玉雕的脸,嘴唇哆嗦着,又是感激又是茫然无措,想说的话全堵在喉咙里。
江楚的目光越过老槐树黝黑的枝桠,投向村后那条通往他们旧居的小径尽头,仿佛穿过层层光阴,还能看见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
“……沈照,”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每个字都像石子落在冰面上,沉而脆,“沈照自那天之后……回来过吗?”
藏在宽袖里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那道狰狞的疤痕早已褪尽,皮肉光滑,可那一刻的痛楚仿佛还烙印在神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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