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梣眼睫一颤，秋水眸不可置信地抬起。
他脸上鲜少会有这样明晰的、失态的表情，忐忑和惊惧犹如细流织成的网，死死勒紧不堪重负的心脏，痛得半边身体都在发抖。铺天盖地的窒息后是加倍的疲倦无力，冷汗打湿了眼睛，他努力侧过头，想看一看窗外的景象，却只看见被暴雨溅得一片模糊的玻璃。
耳边雨声如瀑，他不甘心，挣扎着抬起手按在窗上，试图寻觅江驹臣的踪影。
Bevis也侧过头去，窗外黑云浓蔽，夜色深沉，连路灯也沉寂着，伸手不见五指，昭示着明显的不祥意味。
柏青梣痛苦地闭了闭眼，指尖蜷缩，在玻璃留下一道浅浅的血印。他呼吸困难，剧烈的情绪波动下，失语又有复发的迹象。他不敢放任，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强提起早已穷竭的心力，转头看向Bevis：“你想要什么？”
传出的嗓音嘶哑不堪，或许有人只会觉得他咳哑了嗓子，却不知逼出区区五个字，几近榨干了他的所有。他没有力气再在仇人面前掩饰自己的狼狈和疲惫，并非是示弱，只是单纯无力支持。
那口始终紧咬的心气一朝松颓，便如玉山将倾，出现在他身上，更是千载难逢的罕见。
Bevis目光微动，索性不再掩饰，放开了说：“替我杀了阿马默尔。”
“东方有一句话，‘冤有头，债有主’。”他慢慢地道，“当年MSJ要和柏家合作，Jens也好，将你带到MSJ也好，都是阿马默尔的布局。我想柏医生既然是聪明人，应该很明白，你真正的仇人是他。”
“柏医生临死之前，与我合作，亲手杀了你的仇人，难道不是两全其美之事吗？”
他并不将人逼得过紧，循循善诱，仿佛当真只是剖心示人，晓以利害：“当然了，这和去年我们见面时聊的话题并没有什么不同。事已至此，我也愿意向您展露我的诚意。”
柏青梣只是咬牙，听到这里，低?嗤一声：“……你的诚意？”
无非与虎谋皮。
Bevis笑了笑：“我听说，柏医生的家乡有‘落叶归根’的习俗。”
“如果我没猜错，柏夫人墓碑下的棺材里，其实是空的吧？”他抬头看向柏青梣，眼神沉定，看起来洞隐烛微、胜券在握：“要是这一次，柏医生能够与我合作，实现我的目标……”
“你可以从我身边带走她的眼睛。”
柏青梣怔了。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Bevis，虽然仍是声色不动，从容却渐渐难以为继，眸光挣扎而沉默。
半身麻痹到失去知觉，他呼吸困难，只能维持着侧头看向Bevis的姿势，微微蜷缩起身体。店内灯光晦暗，隐约能看出他胸口起伏不稳，至于再多的情绪变化，就完全无法察觉了。
乍一看去，就像是在犹豫。然而谁都知道，他的心性坚定，看似遍身都是弱点，却从来无人能够打破那层坚硬的外壳。
他千疮百孔，却又坚不可摧。
Bevis见柏青梣如此，也并不催逼。窗外雨声磅礴，雨水浩荡奔流，窗内一片静寂，亮着昏黄的小灯，圈出天地之间唯一的暖意。
他眼眉微挑，得意地想：
——当你无路可走，也只能到我身边来。
他眼神幽深，注视着柏青梣，耐心地等一个答案。然而没过多久，他就敏锐地注意到，柏青梣搭在桌边的手指似乎在极力压抑颤栗。它时不时狠狠一震，每每这时，那双涣散的秋水眸就会因为痛楚而稍微聚焦一些，身形不自觉地向里窝。人被连痛带倦地从失神中拖出来，眼睫颤颤地眨了眨，再次艰难地抬起，望向他，勉力试图思考他的话。
Bevis以为这人沉默了许久，是在思虑得失。
殊不知柏青梣竟已虚弱至此，心力交瘁到连提起精神都做不到，更遑论去想什么事情，做什么决断。
Bevis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出声叫他：“柏医生。”
柏青梣双唇都被咬出血来，他气力难继，耳边一片轰鸣，半晌才勉强积蓄出一线清明，开口道：“如果我今天……不答应……”
这仅仅只是一句气音。
不过Bevis听清楚了，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双手抱臂，下颔抬起，点了点雨雾迷离的窗外：“你猜猜，外面一共有多少人？”
柏青梣眼睛一缩，显然是想到了江驹臣。
“如果柏医生想不清楚，”Bevis温和地说：“我可以带你回MSJ，让你慢慢地想。”
“还是说，你想先自己想一段时间，然后我再来接你？没关系，我不怕……麻烦。”
最后一个单词在舌尖变成轻飘飘的弹音，仿佛无伤大雅的玩笑，又或是稍纵即逝的承诺。它像是一条冷冰冰的蛇，冲着猎物嘶嘶地吐信。
Bevis的言外之音再明显不过，无论这一次、还是下一次，只要柏青梣不答应，他还会出现很多很多次。
你能坚持多少次？
江驹臣能坚持多少次？
这是一封无法拒绝的邀请函，从头到尾，向来如是。
柏青梣眼神惊颤，张口欲言，却连气音也空了。焦急之下，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面庞的痛苦之意无从掩饰，眼帘只是凭着一口气勉力地开合，灯光却再也无法照进那双眼底。他好像已经绝望了，却又强迫着自己睁眼——
是为谁呢？
Bevis忍不住探身想问，然而就在一瞬间，窗外突然亮起一道暴起的银弧！
他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那并非是电光。
而是刀光。
劲力斩落雨水，大泼的碎珠溅玉，飞水余势甩在玻璃窗上，鲜血淋漓如瀑！
砰然一声，有什么重重撞在玻璃门上，惊起风铃狂响，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混在一起，刮出狰狞的长痕。
Bevis倏地起身，面色冷沉，死死盯着玻璃那一点网状的裂痕。那扇门俨然已经摇摇欲坠，门内昏黄的灯光隐约映出一道身影。颀长秀致，黑色的长柄伞靠在肩头，仅仅只是模糊不清的侧影，亦能看出宛如刻在骨子里的优雅和端庄。
那道身影缓步走近，视身旁那具尸体如无物，然后抬腿一踹。
满耳都是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厚重的玻璃门崩碎倾塌，风声、雨声、雷鸣声，霎时间一同倒灌而入。江驹臣黑色的风衣衣摆扬起，东方气质的面庞犹如水墨晕淡，身上面上皆是喷溅的血，眉睫雨水湿润，又染上灼烫的鲜红。
他站在门口，抬手将濡湿的鬓发随意捋到耳后，从伞下转过头来。他先将柏青梣仔细端详了一遍，尽管只有背影，但大概也能确认对方没有受伤，这才心下微松，看向Bevis。
“夜安，”江驹臣懒懒地道，语声乍听温雅，细听却含几分轻慢，仿佛炽烈的杀意尚未褪尽：“三十二个，我没有忘掉谁吧？”
Bevis神色惊诧，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不可置信：“你……”
江驹臣轻笑一声，抬手收伞，随意往身后甩了甩。雨水和血水淅淅沥沥，顺着伞尖雪亮的刀刃往下淌，转瞬在地上积了浅浅一洼。
那张面庞因此再无任何遮蔽，昏黄的灯光映照下，眉眼的每一寸都艳醴得令人心惊。他掀起眼睫，旖丽的眼型中段略垂，天然含一段妩媚；眼尾的睫毛又格外纤长卷翘，显得凌厉逼人。
“Bevis·Munoz，这大概是你第一次见我。”
江驹臣淡淡开口，纯正的英伦腔，声调珠圆玉润、措辞礼貌优雅：“需要我做自我介绍吗？”
Bevis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沉声笑了：“不，怎么敢劳烦您？”
“敬爱的教父大人……Don.Jiang阁下。”
西方黑手党最初起源于意大利，他用意大利语叫出“教父”这个词语，可以说是地下世界最隆重的尊称。江驹臣下颔轻抬，不闪不避地受了这个称呼，黑伞伞尖随意点在地面，掌心撑在伞柄，将半边身体的重量压在伞上，不着痕迹地放松了右膝。
他的表情看起来依然散漫优雅，凝视着不远处的Bevis，笑吟吟地开口：“既然你知道我是谁，穆尼奥斯先生，我是否可以认为，你今天所做的一切，是在向我、向伯格纳家族、向整个西方黑手党宣战？”
一句话石破天惊。
第六区与西方地下世界多年来维持平衡，双方在表面上维持着相安无事，没有谁愿意先越过雷池，惹来两败俱伤的结果。Bevis神色一沉，他已经逐渐从方才的诧异中冷静下来，面对这位地下世界传说级别的人物，不敢心生丝毫轻忽。
“请阁下不要误会。”
他字斟句酌，缓缓走上前一步：“我只是邀请我的客人。”
“你的客人？”江驹臣重复了一遍，眼眉微挑：“你是在说我的医生吗？”
Bevis神色诚恳：“请阁下相信，无论是我、还是MSJ，都不想成为您的敌人。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仅仅是MSJ的内部事务，绝不会影响伯格纳家族的利益。”
他还要再说下去，摆出更多的条件，避免与面前的人发生争斗，直接带走柏青梣。虽然没有与江驹臣打过交道，但他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流言，这位教父大人年少坎坷，最是冷心薄情，看着温文尔雅，实则杀性极重，凡是招惹了他的人，最终都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除了他的养女季绾，这些年来，他似乎从未对任何人有过动容。听闻他曾经对待商家的家主有几分特别，却也并无几人知晓其中内情，商珒已死两年，Don.Jiang没有在他墓前献过一枝花。
至亲至爱犹如此，何况区区一位医生？
江驹臣平静地注视着他，昏灯下侧颜苍白昳丽，微长的尾发蜷在颈侧，鬓边散着潮湿的汗意。他没有等Bevis说完，摇摇头，站直身体，右手反握住檀木的伞柄。
“也请你不要误会。”
他淡淡道：“我从来不会将我的朋友放在谈判桌上。”
按理说江江其实已经趋近于满血状态，但不巧有个下雨buff（）左肩和右腿的旧伤还是有点糟糕的——
桀桀坏笑.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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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第 1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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