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晚风是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候，柏青梣却觉得刻骨发冷。
他把行李箱留在车子旁边，没有再尝试去把它抬到后备箱里。他站在旁边等了一会，才等来少年步子散漫地走来，抬头瞥了一眼，倒也没等柏青梣说什么，单手把箱子提起放在了后备箱，然后一声不吭地去了副驾驶。
……原来这么轻么。
柏青梣怔了一会，低头看了看自己用力太过发颤的指尖，沉默着抿起唇角，扣了扣跳得急乱的心脏。他低烧了整夜，又勉力拖了这么久箱子，身上早就出透了一层层冷汗，被柔缓的夏风一吹，很快化为刺骨寒意紧紧贴在身上。
他不想让顾尧等太久，只扶着车歇了一会，就站起身去开车。车里温度冷得惊人，是顾尧觉得夏天天气热，上车就打开了车载空调，温度调低了好几度。空调独特的冷气扑面而来，宛若一口倒灌的冷风，肺部顷刻钻来阵阵刺痛。
右胸疼得几近麻木，牵扯得右臂也僵冷非常。柏青梣垂眸看了一眼空调温度，指尖蜷了蜷，还是沉默着发动了车子。
顾尧小时候喜欢吃烤鸭，出国后没机会吃到正宗的，和平叔打电话时抱怨了好几次。正好这次两人都在帝都，柏青梣提前三天就预订了包厢位置，带着少年进了房间，翻着菜谱点了几道顾尧爱吃的菜。
少年一贯不理人的样子，和柏青梣坐得老远，一声不响地玩手机。
柏青梣将菜单递还给服务员，扶着额心缓了一会，胸口传来剧烈的炽烫感，像是有什么躁动着，偏生骨缝里都是冷透的寒意，两重夹击之下，眼前忽明忽暗。他难受得发不出声音，一路开车过来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会儿身子发沉，连坐都坐不太住。
顾尧在手机上和美国朋友聊天，一边时不时抬眸偷偷瞥对面的人，先生额角鬓发都是层生的汗意，高叠的衬衫领口也被打湿了一块儿。他不禁在心里奇怪，热成这个样子，怎么还把大衣裹这么紧。
六月份还穿风衣，委实是个异类。
包厢里静得毫无声音，顾尧当然不会主动说话，柏青梣被身上各处不适折磨得昏沉，全部力气都用来忍痛，也无暇去提起什么话题。这样的尴尬一直持续到上菜，小推车送来闻名四方的牡丹烤鸭，鸭架汤更是香气扑鼻。
顾尧远远一见就亮了眼睛，柏青梣也抬起头，却在闻到鸭肉味道的那一刻，下意识蹙紧了眉。
色泽惨淡的薄唇用力抿起来，连眸色都有些不聚焦，他面色苍白地望着摆近的菜品，忍不住抬手捂住唇，但很快又放下了，转而掐住了抽痛不止的胃。
服务员上了很多菜，都是柏青梣猜测顾尧爱吃的，各式佳肴把少年围了起来。顾尧终于吃到了日思夜想的烤鸭，连带着心情也放松了不少，他自顾自地扒了半碗饭，抬头却见柏青梣根本没有拿起筷子。先生鬓发的汗意更浓了，摇摇欲坠地坐在对面，面庞没有半分血色。
这个人越狼狈，顾尧本该越开心，但这会儿他看着那双和妈妈一模一样的秋水眸，心里却只觉得烦闷。他没好气地把筷子一敲，声音尖锐刺耳，柏青梣只觉心口剧烈一缩，生生疼出几分清明，他茫然地抬头，望向顾尧，开口声音沙哑不堪：“怎么了？不爱吃么。”
顾尧恶声恶气：“你怎么不吃？”
他说完这句又觉得像关心，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推了杯盘抱臂向后：“柏青梣，你不觉得自己很扫兴吗？”
那人不知为何反应很慢，过了会儿才怔忡地垂了垂眼，像是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拿起筷子。
然后顾尧听见他那个人前向来高傲的小舅低声说：“抱歉，我出去一下。”
紧接着是椅子踉跄退开的声音，先生站起来的时候，一只手还陷在胃里，摇摇晃晃地根本站不稳，清癯的肩膀侧抵过墙，他闭着眼喘息了一下，攒出些力气拉开包厢门，竟然真的离开了。
顾尧坐在餐桌边，死死地看着，即便那人已经走了很久，他还是没有动筷子，目光僵硬地凝在那扇雕花精致的门上。
……他为什么会突然回国呢。
分明正值毕业季，同学忙碌毕设和实习焦头烂额，他却不管不顾地在这个当头回了国。这些年从家里传来柏青梣的消息只有零星，还不如他在财经报纸上看得多，方韶的电话其实很突兀，但顾尧听见那人病了，还是在第一时间订了机票。
可他回来，并不是为了听那人，眉眼疲惫地向自己道歉。
不觉得解气，只有充斥胸口的烦闷，快要把他兜头淹没。
——
烤鸭油腻，柏青梣一口也吃不下去，他扶着盥洗台闷咳了一会，却又吐不出来什么。
反而折腾红了一双眼，他倦得厉害，靠着池沿闭了会儿眼睛，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起来。
他缓了口气才拿出来，低头看过去，来电是陆霁。若是放在从前，这会儿这样难受，他必定不会接起。可指尖搭在挂断键的时候，又忽然想起上个月他肺疾复发，陆霁打他电话不通，哪里都找不到人，急得团团转的样子。
先生抿了抿没有血色的唇角，还是接了起来。
“青梣，”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小心翼翼：“你在哪里，怎么还没有回家？晚上有吃过饭吗，我去接你回家吃些东西？这几天傍晚你都会起低烧，有什么工作留到明天再处理，好不好？”
大概担心先生还在生气，生怕不理自己，青年说了一长串，又低声哀求道：“你不用搭理我，青梣，你告诉我你在哪里就好，一个地名，几个字……让我去接你。”
柏青梣缩了缩指尖，他在恋人柔软的声音里，忽然觉得疲惫至极，这次没有再隐瞒，把地点告诉了对方。
他的声音听起来极度沙哑，虚浮没有力气，落在陆霁耳里，更是听出些落寞委屈的味道。青年的心瞬间揪在一起，呼吸都停止了，握紧电话紧张问：“怎么了，青梣，有人偷你钱包？你等着，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揍他。”
那边儿是闹市区，他第一反应就是恋人迷了路或是丢了钱包，必定是困在某处回不来家了，才会是那样难得脆弱的语气。柏先生的生活能力实在堪忧，陆霁自认为他的怀疑颇有道理，却不想惹来对面忍不住的一声笑：“你在想些什么。”
柏青梣顿了会，润了润沙哑的嗓子，下一句话听起来顺畅了些：“我在这边吃烤鸭。”
陆霁愣住了，紧接着声音都变了：“你刚手术完，怎么能吃那种东西？！”
他迅速道：“你快放下筷子，不许再吃了。在店里等着我，我现在就过去接你。”
这句说完陆霁就挂了电话，柏青梣微微怔了一瞬，他还没有来得及解释缘由，却不想对面的人急成这个样子。他沉默了一会，轻轻勾了勾唇角，放下撑着池沿的手，然后转过身。
他没再回到包厢，想着那孩子面对自己大概也是食不知味，就在一楼大厅的等位区坐下来。老字号的烤鸭店总是客流旺盛，周遭人声鼎沸，柏青梣松下脊背的力道，额侧轻靠在玻璃上，目光放空，渐渐困意侵袭而来。
陆霁急得一路油门，实在想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去吃烤鸭，柏先生若是招待商业伙伴，怎么也得选个更上档次的地方，这不上不下的，总不会是自己馋了。
他心想一会儿若是见到桌上的客人，一定要冷嘲热讽一番，回头再送他二十只烤鸭，让他腻得这辈子都不想再吃鸭。
青年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寻找停车位又费了半天功夫，老远望着老字号招牌，急匆匆地拽开了店门。
然后一抬头，就和顾尧撞了个对面。
他僵硬了一瞬，慢慢地转过头，呼吸又窒住了。
这个场景其实很尴尬。
百年名店的一楼大厅人来人往，等位区的凳子十分简陋，柏青梣坐在角落里，头靠着窗，这会儿已经睡着了。他将身上的风衣扣得极严，在六月夏日属实惹眼，先生的面容清致好看，却透着虚弱的苍白。
像是肺部呼吸不畅，如雪的颊侧染上一抹不正常的嫣红，一双眸子低垂着，密长的眼睫隐隐笼着潮湿雾气。
而顾尧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神色怪异，看起来想把人推醒，又迟迟没有落下手。
他迎面看见陆霁时，曾经平辈称友的两个人，如今却和他的小舅、杀母仇人谈恋爱，难免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陆霁，他的神色很快变得自如，笑着向顾尧伸出手：“阿尧，欢迎回国。”
“结账了吗？”他紧接着又问：“青梣上周刚动过手术，身体不太好，有什么事你先和我说。”
柏家舅甥关系恶劣，在圈子里人尽皆知，何况陆霁这三年都在柏青梣身边，对此更是心知肚明。他见过两人当面对峙的场面，心里并不觉得柏青梣和柏青槿的死有关，试探着劝过顾尧几次，却只得来少年不屑的冷哼。
而顾尧更觉得陆霁是离谱中的离谱，两人认识了很多年，他还向陆霁抱怨过柏青梣的脾气，结果一转头，陆少倾心追求柏先生的八卦传遍了圈子。所有和柏青梣关系友好的人，统统都被顾尧列入黑名单，陆霁自然也不能例外。
他起初还想因为这事儿和柏青梣闹一场，害死了妈妈，竟然还有心思谈恋爱。可当顾尧前去柏青梣在S市的住处时，那会儿陆霁正好在，言笑晏晏地和柏青梣讲什么趣闻。先生微微侧头听着，眉梢微挑，那样子……竟恍然又有了几分昔日小舅的模样。
顾尧看了许久，沉默着离开了。但这不妨碍他和陆霁从此相看两厌，若不是两人见面机会太少，恐怕要不止一次起争执。
陆霁这会儿只想赶紧把这尊佛请走，方才电话里柏青梣的难过也有了解释，他往前走一步挡住昏睡的人半边身子，生怕少年对先生动手似的。
他见顾尧不说话，脸上的笑意半分无改：“吃饱了吗？我再给你打包几只带着？晚上有没有订酒店？”
这句话的重点其实在于后半句，柏青梣重视家庭氛围，定然没有让刚回国的外甥出去住的道理。但陆霁私心里，又实在不想让顾尧在家气人。好在顾尧也没有和柏青梣住一起的**，他静了静，冷冰冰地道：“不用，我订好房间了。”
“那好，我叫个司机送你去。”陆霁很快笑应道，“青梣晚上要吃药，我先带他回家了。等他好些，我叫上你昱哥他们一起，给你接风。”
顾尧低头看了柏青梣一眼，他和陆霁的火药味儿已经快要溢出来，却不约而同压低了声音，生怕把先生吵醒似的。他冷淡地道了声“不用费心”，自己转身出去了，像是生怕和后面两人沾上关系，几步就走进了人群里。
陆霁心底松了口气，急忙走到柏青梣面前，小心探了探额头温度。这一试果然烫得惊人，远不止前日的低烧，他刚松下的那口气很快又提起来，轻轻推了推柏青梣肩膀。先生昏昏沉沉里只溢出一声难受的低吟，这会儿失去玻璃的支撑，摇摇晃晃地向陆霁怀里倾过来。
他急忙展怀把人扶住，顾不及周围食客的目光，大庭广众弯下了身，将冷成一团的人打横抱了起来。
柏青梣被高热逼得没有力气，下意识往青年肩侧靠，眼睫轻颤了颤，还是没能睁开眼睛，只是闷闷地低咳几声。
“回家回家，”陆霁心疼得一塌糊涂，吻了吻年长恋人烧得发烫的眼眉：
“青梣，我带你回家。”
今天晚上九点还有一更～开足马力肝到俩人分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第 28 章（一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