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这瞬间陡然安静下来，满地的玻璃碎片被晨光映得辉煌。
顾尧颤抖地伸出手，巨大的恐惧吞没了所有的力气，那双秋水瞳闭上的一瞬，先前还气势汹汹的青年像是被突然压垮了。
他摸索着轻扯住柏青梣垂在地上的指尖，触手温度凉得惊心：“你不舒服吗？平爷爷说你病了……”
“我是来看看你的，”小顾总往日在公司总是雷厉风行，少有这样慌乱的时刻，几乎是在忙不迭的找补，“你生病了，我是想来……想来接你回家……”
无力倚在墙侧的人却始终毫无声息，纤长的眼睫安静闭敛，连呼吸都没什么起伏。半张苍白的侧颜映在天光里，剔透冰白宛如一方玉，即便昏过去也是不近人情的模样，不见因为顾尧破碎的声音有半分动容。
顾尧口齿不清地说了许多，却只察觉掌心里紧扣着的指尖越发冰凉，他终于彻底慌了神，惶然地低头看去，这才发觉自己攥了一手的血。
柏青梣先前被玻璃碎片划伤的手指，竟然一直没有止血的迹象。
他止不住地打了个寒战，整个人在那瞬如堕冰窟，思考能力也像是被坚冰冻住了，只剩下源自本能无边无际的恐惧，再开口的两个字，不知觉地带了抽泣颤音：“小，小舅……”
睽违四年之久的称呼再度出口，心脏蓦然涌上铺天盖地的酸意，紧随着眼泪流过脸颊，滴答一声砸落下来。
顾尧恍惚地跪坐在地上，膝盖被玻璃碎片碾过也毫不自知，他隔着满眼的泪抬起头，视线被水雾晕染得不清，却终于看清了许多曾经被刻意忽视的东西。
那张苍白消瘦许多的面庞，秋水眸里总是挥之不去的倦意，像是有什么不可见的东西牢牢束住了眼前这个人，寸寸拔尽生机，将那段总是挺拔的腰身不知不觉间逼弯。
……他忽然觉得陌生。
柏青槿故去四年有余，她走得突然，像是一场永不醒来的噩梦，残忍地降临在柏家每个人头上。顾尧不知自己这四年是怎样过来，浑浑噩噩中，恨意和悲哀遮了眼，他再未好好看过一次世间仅存的亲人。大抵是潜意识里告诉自己松柏常青、霜雪不摧，如今一抬眼，竟觉恍如隔世。
他对亲生父亲的感情极淡薄，家中长辈除了母亲，就是这个年长十岁的小舅。两人年龄相差不大也不小，不像长一辈的舅甥，更多是平辈人的亲近。柏家人出了名的护短，柏青梣更是其中翘楚，格外疼爱自己这个小外甥，不容许旁人欺负半点儿。
意气风发，潇洒矜傲，上天对柏青梣倾许了独一无二的偏爱，无论谁回忆起当年的柏小公子，都是倾慕和仰望着的。顾尧更是追逐着他的小舅舅长大，柏青槿出事那年，柏青梣二十九岁，已经踏足医学界的最巅峰，是当之无愧最为年轻耀眼的星辰。
……那会儿的柏青梣，是什么样的呢。
孤傲而不孤僻，举手投足间矜贵无两，那双秋水眸冷淡却不冷情，倒映着庸碌的人世间。初见时总给人一种刻薄孤高的错觉，顾尧却心知他的小舅舅其实最心软，不过是世事通透，又恃才傲物，将世间阴暗视若仇雠，遇见不顺眼的总要刻薄几句。眼里揉不得沙子，更不屑半点儿退让迂回，是从不低头的高贵鸾鸟，是高高在上的崖巅冷玉。
这样的人本该极易被世事摧折，但或许苦难轮回总有例外，无论过去十年二十年，那株雪松永远挺拔苍翠如昔。
令人下意识去仰望，去索取，去依靠。
顾尧怔忡地低下头。
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死水一般的倦意逐渐侵袭了眼前的人，再也寻不见旧日里熟悉的影子。又或许顾尧早就发觉了，他觉得陌生，他觉得惶恐，母亲的离去太过突然，他不自觉地将所有的茫然、所有的畏惧、所有的彷徨，全部加诸在自己在世间仅剩的唯一至亲。
期盼着对方能如旧日一般，仿佛只要这样，就能证明一切如昔。妈妈从未离去，柏家依旧如前，少年勤勤恳恳完成学业，放假后立刻兴冲冲跑去国外找小舅，柏青梣牵着他的手，带他逐一见过众生百态的人间。
柏青槿走得突然，孤身而回的柏青梣始终沉默不言。那年顾尧十八岁，周遭闲言碎语，由不得他不信。旧忆温暖从未忘却，顾尧只能反反复复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为了谋权而害死妈妈的人，已经不再是他的小舅舅了。
他口口声声逼着柏青梣去死，让那人将母亲还回来。恶言相向，肆无忌惮，支棱出一身的刺儿。那位先生却总是沉默，任凭言语如刀穿心而过，既不抵抗也不辩驳。顾尧提了刀来，他便顺从地卸尽一身冷意，将最柔软的地方毫无防备露出来，由着自己最后的血脉至亲一刀刀伤个透。
曾经顾尧以为，这分明是柏青梣心里有鬼。
这一瞬才恍然明白，柏青槿离世四年有余，可他却忘了，承担着失去的人，从来不止自己一个。
顾尧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伸手去拿电话拨120。通话刚进行了一半，对面询问他能否描述病人情况，顾尧大脑一片空白，他张了张嘴，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对柏青梣的身体情况一无所知。这四年来他一直躲在国外，几乎和柏青梣从不见面，更是不知道这人的身体究竟差成了什么样子。
身后突然传来门开的声音，顾尧愣了一下，紧握着手机转过头，正好和提了好几大袋子菜的陆霁目光一撞。对方眼见着是刚挤完菜市场回来，愕然地抬头望过来，望见墙侧昏迷的人时目光陡然颤了颤。
他深吸口气，大概已经不止一次处理这种事，把手里的袋子一丢，几步过来抢走顾尧手中电话：“您好，病人有凝血障碍，已经陷入失血性休克，亟需输血，请您尽快过来。”
对面又问了几句基本情况，陆霁一一迅速回答，声音冷静，挂断电话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顾尧攥了攥袖口，走近一步艰难问：“你刚刚说……凝血障碍，是什么意思？”
陆霁眸色冰冷，瞥他一眼，那双风流至极的眼里蓄着风雪，只一眼就将顾尧的话音尽数逼退。这样的陆霁同样是陌生的，顾尧无措停在原地，见陆霁拿出手机开机，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弹出来，陆霁草草扫过去，落在“商珒怎么了”那句时，轻轻眨了眨眼。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他猛然一僵，又生生压抑住情绪，找到通讯录一个名字拨过去。
“Kylen，是我，陆。”陆霁侧头夹着手机，去卧室翻出医药箱，熟练裁剪纱布、酒精消毒，然后在柏青梣身边跪坐下去，捧起那只还在流血的手：“你现在能来一趟S市吗？……不，不是为了商，是青梣。”
雪白的布料绕过指端，陆霁尝试按压止血，却不见什么效果，纱布不一会儿就被鲜艳的血色打透。他颤抖着闭了闭眼睛，抬头望向那张毫无声息的面庞，秋水眸安静敛着，眼尾染着一痕薄薄水色。
“这边的医生都是他的人，没一个对我说实话。Kylen，我能不能拜托你，帮我好好看看他。”
“……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纱布下的伤口仍旧在不住流血，单纯的物理方法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满眼都是怵目的红，陆霁徒劳地一次次将纱布换成崭新的，又眼睁睁看着雪白被浸染成熟悉的鲜红。他被这红逼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等待救护车前来的这一会儿功夫，手边的纱布卷已经快要用完，陆霁两眼通红地看着，雪白的纱布从指尖跌落下去，他踉跄着站起身来。
不远处顾尧还在怔怔站着，见陆霁起身，匆忙抬头问：“止……止住血了吗？”
他忽然顿住了声音。
陆霁挽起衬袖，英挺的五官噙着风雨欲来的凛冽怒意，他走过来，满地染着血的纱布就这样蓦然映入顾尧眼帘。青年像是被眼前这一幕吓住了，脸色煞白地死死望着，陆霁冷笑一声，心底的滔天戾意再也压制不住，垂在身侧的手紧攥着拳，手背迸出青筋，隐约传来骨关节的脆响。
他几步上前，这一次毫无顾忌，一拳挥了过去：“现在你满意了吗，顾尧？”
砰的一声，顾尧被一拳打倒在地上，后脑重重撞在茶几，脸颊顷刻浮出淤青。青年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疼，却还是死死咬唇咽下痛哼，勉力偏过头去，几乎像是着了魔，目光凝在那滩血色上一动不动。
陆霁俯身攥起顾尧衣领，呼吸颤抖，每一个字都是绝望：“是不是非得他死了，你才能罢休？！”
屋子里安静得只有粗重的喘息声，远远地，隐约传来救护车的声音。
顾尧闭了闭眼睛，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在这瞬跌滑下来。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9章 第 49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