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周时间，陆霁都没能再见到柏青梣。
距离新年已经过去一个月，春日悄无声息地袭来。G市地处偏南，更是春意深浓。陆霁只穿一件薄衬衫，陪商珒下楼散步，满眼都是花开。他扶着商珒慢慢走过一圈，在花坛边的长凳歇下来，商珒缓过几口气，抬头问陆霁：“那天真的没出事？”
这几天来，他已经问了陆霁十来回，对方不是打哈哈岔过去，就是干脆装听不见。
“……这是第六天了，”商珒紧紧盯着好友的眼睛，“柏医生和Kylen医生一直都没有出现。”
陆霁正探手去够树梢的木棉花，闻言僵了僵，指尖停在枝头，半晌才说话：“你哪里不舒服了？成天惦记着和医生见面。”
他拽下那朵开得正好的花，凑在鼻端闻了闻，回身对商珒眨眨眼，把花抛了过去。
“陆霁！我是认真的，你那天你从病房出去后，是不是去找柏医生了？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商珒被花砸了个正着，胡乱把打散的花瓣拢起来，他最不愿看陆霁有时故作风流的样子，所有的心事都掩埋在眼尾弯弯的笑意里，令人瞧不见半点端倪。
他一刻不停地逼问下去：“你不是说要先和柏医生确认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吗？”
“商珒，”陆霁唇角的笑容终于垮下来，“你是一点儿也不给我逃避的机会啊。”
青年站在树下，低着头，许久轻轻苦笑一声。他用力揉了揉脸，花粉扑在鼻腔里，又打了个喷嚏，眼角呛出眼泪。那一颗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显得孤单又伶仃，他声音嘶哑地开口：“别问了……我也不知道。”
“我问过Kylen，他不让我去见。研究所是柏家最秘密的地方，你看你藏在这里一年多都没人发现，要是他不想看见我，我肯定怎么也找不到他。”
商珒定定地看着他：“你去找了吗？”
陆霁叹了口气，“都说了找也找不到，而且他说……”
他还没说完，余光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往他们的方向跑过来。是Kylen身边的助手，陆霁脑子木了一下，然后匆忙转身迎过去。助手眼见着憔悴了不少，不知熬了几个晚上，说Kylen请他现在去办公室。
商珒闻言，抬头投来担忧的目光。
——
“陆，你来了。”
Kylen的办公室锁了好几天门，怎么也找不着人。他失踪了六天，陆霁就在门口守了六天，除了每天去看望商珒，连晚上睡觉都睡在办公室门口。那扇靠了六天六夜的冰凉门板终于洞开，Kylen罕见地脱掉了白大褂，正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东西。
“抱歉，让你久等了，”他踩在椅子上，从书柜最顶端拿下好几本专著，一边翻看一边对陆霁说，“我听说你这几天连睡觉都在等我，这样下去会熬坏的，柏的事……”
他顿了一下，转头看向陆霁，“陆，你这些天等我，是想去见见他吗？”
陆霁低声问，“他想见我吗？”
“我不知道，”Kylen坦诚道，“陆，我不建议你去见他。以他现在的情绪状况，你真的不能再气他了。”
他抱着厚书从椅子上跳下来，陆霁看向他怀里的书，标题是不认识的外文，熟悉的只有“PTSD”四个字母。
他心底顿时一寒，掌心渗出密密的冷汗，死死盯着那几本书。
Kylen拽了把椅子给他，挠了挠头发才开口：“没事的，陆，你不用太担心柏的身体。当时他咳血是因为肺里有炎症，这些天已经好转很多。”
“但是，”不等人松口气，Kylen很快话锋一转，他把那几本书放下来，摊在陆霁面前：“有几件关于柏的事，我想和你询问一下。”
陆霁低低嗯了一声。
Kylen打开文件夹，对着上面的条目逐次念下去：“这几年，柏的睡眠情况怎么样？会不会经常失眠？”
陆霁偏头想了一会：“BI家大业大，你知道的，肯定会忙一些。睡眠时间的话，他很少会在十二点前入睡，有时候两三个小时就会起床继续去工作，要是急着赶项目，两三天不睡也是常有的事。”
他越说越慢，放在桌边的手不自觉蜷起，说到最后，像是猛然间明白什么，脸色一白：“等等，你的意思难道是，他是因为失眠才会整夜整夜工作？”
Kylen没有回答他，转而去问下一个问题：“那柏睡熟的时候，他会做噩梦吗？”
……噩梦。
陆霁微微睁大了眼睛，无数个记忆里的细节在这瞬间忽然变得无比清晰，他最先想到的是半年前在帝都医院，那人怎么辗转也醒不过来的模样，一声又一声地低低唤着姐姐。白日里冷若冰霜的人总是在睡梦中最脆弱，轻颤不停的眼睫，下意识蜷起的指尖，在夜色里显得格外苍白而无力。
“人际关系有无改变……Yes。”Kylen念完后，自己先落了笔，在后面重重打了个勾。
他边记录边嘀咕：“老师还专门问过我，师兄为什么离开哈佛后，就不怎么和同门联系了，连老师想见他一面都难。原来是这样……哦我的上帝，这该怎么和老师说。”
“回避警示物，嗯，孔雀的血检报告单……”
“心悸，头痛，疏远外界，应激焦虑……”
年轻医生的声音在耳旁浮浮沉沉，每一个字陆霁都听得清楚明白，组合起来却又拼凑出他完全不懂的含义。他用力眨了眨眼，眼窝干涩，慢慢低下头，怔怔地望向面前的几本医学专著。直到最后，Kylen将笔记递到他面前，长长地叹一口气。
“那天你给柏看了血检报告后，他就一直难以入睡，即便借助安眠药，也会惊悸而醒。我怕你再把他刺激到，就没敢让你去陪他。但是陆，我们必须好好聊一聊这个问题，关于孔雀，关于四年前，关于柏的心理状况。”
陆霁声音艰涩嘶哑，“可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Kylen沉默了片刻，他望着面前的青年，一字一顿，“可是我们，不能什么也不知道。”
“只有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孔雀的来由，柏的姐姐，他的噩梦……我们才能治好他。以前我还疑惑，柏为什么不救一救他自己，原来……”
“原来，他早就碎掉了。”
“PTSD确诊，这一件事就可以证明，陆你的猜测都是错误的。如果真的如你所说，孔雀和四年前的事都是柏的阴谋，那他本该庆贺成功，为什么会在心里留下这么深的一道，从未愈合的伤？”
陆霁神色恍惚，久久地望着Kylen递过来的诊断单，大脑一片空白。
他怎么能相信，往日坚不可摧的人，内里竟然早已破败不堪。
他依靠了那么久的屹立苍柏，竟已是颓圮将折。
他一切的任性，一切的索取，一切的妄为，这些年的肆无忌惮、从无顾忌，而那个人……那颗心，又是在何等千疮百孔的境地在包容和宽谅。
背负着那样沉重的痛苦回忆，一朝一夕从未得到解脱，那日的自己又是将怎样残忍无情的妄测加诸其上。整整三年，一千余个日夜，他眼里究竟看见了多少，他刻意忽略、没能发觉的隐秘又有多少。他忍不住去回忆，克制不住地去回忆，每忆到一分，便是骨血俱催的裂痛。
“Kylen，”陆霁轻声唤了对面医生的名字，“我一直以为，是他性格本就如此。”
“我好像，总是下意识那样想他……下意识，觉得他是这样的人。”
Kylen沉默着没有回答，听见青年声音茫然地问：“我为什么，总会这样想呢？”
——
傍晚时分，接到消息的顾尧从S市赶了过来。
孔雀的血检报告和PTSD诊断书同一时间交到他手上，小顾总立刻红了眼睛，猛然转身瞪向一旁的陆霁。他气得连嘴唇都在颤抖，又生生地强忍住了，眼泪逼停在眼眶，等Kylen讲完柏青梣的情况，他抬头问了第一句话：
“doctor，您上次说小舅的身体情况很糟糕，是因为孔雀吗？”
Kylen如释重负地长出口气，百般无奈地望向陆霁：“陆，你看看，这才是拿到报告后合理的第一反应。”
“我要是知道，你看到报告后会冲过去质问柏，绝对不会出结果后第一时间给你看……”
他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抬头看看陆霁，摇了摇头；又看看顾尧，是那日柏失血过多的罪魁祸首。可算起来，这两个人偏偏就是柏身边唯二亲近的人……Kylen一瞬间甚至想要自作主张，把师兄带回老师身边，兴许都会比如今的状况好一些。
可就算是哈佛造诣最深的医学泰斗，也医不得一颗饱经磨折的心。而他希望能够从中得到安抚的人，只有冰冷的猜疑和指责相向。
“现在有两件非常重要的事。”
尽管不抱什么希望，Kylen还是说了下去：“一个是柏体内残余的孔雀毒素，导致他全身衰竭的最主要病因，只有将孔雀余毒除尽，才能尽早遏止身体的持续性衰弱。但孔雀的具体成分一直不明，如果能拿到它的配方，或许能找到化解的办法。”
“我去黑市买，”顾尧立刻道，“买回来让研究所做成分解析，可以吗？”
他说得毫不犹豫，完全没有顾虑到自己，年轻的小顾总一旦被人抓住高价收购毒品的把柄，会对人生造成怎样不可逆的影响。但即便如此，Kylen也只是摇头：“行不通。”
“陆，你上次说，柏曾经暗中购买过孔雀。我觉得他并不是为了吸食，而是尝试解析成分，但很显然失败了。他随身携带的蓝色针剂，多半就是根据解析结果配的药，但只能短暂压制，而不能彻底根除。”
“另一件事，就是调节柏的精神状况。我还是建议暂时放下工作，将全部时间用于疗养，避免压力、远离创伤性回忆。这期间尤为需要亲人和爱人的安抚，希望两位都适当克制一下自己。”
“我知道了，谢谢doctor。”顾尧认真应诺下来，转而又问，“我现在去见见他，可以吗？”
Kylen点点头，陆霁沉默着也一同站起来，走出两步，就被顾尧抬手拦了下来。
青年转头冷冷地看过来，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敌意，只一眼就将人顿在原地，陆霁收了收指尖，咬着唇抬起头。
“我想，如果你真的是他的爱人，就应该先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然后再去关心那些狗屁证据。”
“现在你们已经分手了。”顾尧淡淡道，“那么后面他的事，就不劳陆少再费心了。”
——
陆霁最终，也没有去见柏青梣。
Kylen已经不再刻意对他隐瞒病房位置，他常常会去门外徘徊。房间周围的医护人员都没有穿白大褂，Kylen告诉他，柏的PTSD复发后，就开始对医院产生回避反应，包括针尖、药物、以及一切和孔雀颜色相近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几天总是沉浸在回忆里。Kylen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每一个名词，都会在脑海深处带出支离破碎的片段。
他厌恶针。
于是他将他一个人丢在冷冰冰的医院打针。
他抗拒药物。
而他将他用来救命的药物质疑为毒品。
他恐惧和孔雀颜色相近的东西。
所以他陪商珒演戏时，故意用一管蓝绿色的针剂吓他，将人千里迢迢逼过来，又质疑对方是不是和陆岱川做了交易。
Kylen看着青年神色恍惚许久，然后望着房门苦笑了下，转过身离开。他这几天总是这样，失魂落魄，像是没有根的树木，被不可追溯的存在抽空了一切。
“等等，陆！”年轻医生纠结了一会，还是追上去：“顾这几天一直陪在柏身边，你不进去看看吗？柏的精神状况已经稳定很多，只要别提起孔雀的事……”
陆霁闭了闭眼睛，他垂着头，视线落在地面。
“Kylen，如果你有时间，”他低声问，“可以和我说说过去的他吗？”
Kylen闻言，顿时睁大了眼睛，满是不可思议。自从他受托照顾商珒，经常会见到柏青梣和陆霁同行。曾经他困惑这个青年缘何能成为师兄的恋人，后来他才发觉，柏的脾气不知何故越来越冷沉，而他只有在陆面前时，才会显出些许过去的影子。
而现在……陆霁竟然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一瞬间就明白，柏的绝望是从何而来。他那位高高在上的师兄，曾将全部的自己交托在一个人手上，而对方既没有去珍视、也没有去践踏，从头到尾，他甚至都没有看到。
是什么挡住了陆霁的眼睛。
是近在咫尺的繁茂参天，还是永不褪去的虚假笑意？
——
他们找了间清静的酒吧坐下来。
这段时间先是忙于商珒，后来又是柏青梣，无论是谁都没能喘息片刻。研发所地处边郊，没什么人气儿，久违来到市中心时，难免觉得恍如隔世。
大提琴轻吟浅唱，Kylen接过调酒师递来的古铜杯，见旁边的陆霁又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被Kylen提醒才回过神，拿起自己的那一杯。
“你又在想什么，”Kylen和他举杯相碰，忍不住问：“你和柏来过这里？”
那倒没有。陆霁摇头，扣着冰凉的酒杯，不知该从何答起。前几日他才得知，一年前柏青梣曾在研发所病发过一次，就是自己气势汹汹找来的那一次……他埋怨柏青梣为什么不尽心医治商珒，骂了很难听的话。
指尖用力收紧，他很久才道，“我忽然想到，他在研发所发病的那一次，我好像在陪人喝酒。”
在陪方韶。
他默默咽下后半句话，Kylen愣了一下，也想起那时的事。他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想起那会儿自己天天盼着陆霁过来，结果人是来了，和柏吵了一架，很快就走了。
“柏当时很痛苦，”Kylen回忆着，“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病症。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孔雀的毒素侵蚀肺部，这些年一直没能根除。那次发病的原因……应该是劳累过度。我听说他为了救商连着做了二十个小时手术，这太胡来了，柏的身体那么虚弱，简直是在用他的命去治商的命。”
“所以我一直在建议顾，尽早停掉柏的工作。他现在不但得不到休息，这种工作强度，反而会让身体情况加速恶化。柏他自己又不在意，但如果他肺部的毒素再复发一次，后果就不可挽回了……陆，陆？你怎么了？”
Kylen话音蓦然一停，眼睁睁看着身边的青年抬手捂住眼睛，湿漉漉的液体连串砸在酒杯里，激起小小的波纹。
他像是终于在这一刻全然崩溃，下唇咬出鲜明血痕，将每一声呜咽都死死咽回去。然而酒杯里的波纹却越来越乱，一层叠连着一层，肩背颤抖不堪，只能用尽力气捂着眼睛，仿佛就能将所有的眼泪挡在掌心。
狼狈至极。
Kylen手忙脚乱地找面巾纸，刚要递过去，听见青年哽咽的声音：“我……我不知道……”
曾经有一个人对他予取予求，让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代价”。
“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强忍着哭音，每个字都刻着疼，仿佛恨不得挥刀逼向过去的自己：“可是我，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Kylen拙劣地安慰：“现在知道也不晚……”
他说了一半，尴尬地停下来，揉了揉鼻尖，“好吧，还是有点晚了。”
“别哭了，陆。”他低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确信手中的证据，认为柏和制造孔雀的组织勾连，害死姐姐夺权……我不懂商界的事情，但我和顾的第一反应是相同的，就算真的有证据，我也绝不会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你说，你想知道我们眼中的柏是什么样的人。”
Kylen深吸一口气，他的语气变得无比认真，遗憾和感叹，望着陆霁说：“其实如果你拿开挡在眼前的东西，就会发现，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回的那个柏，一直就在你身边。”
陆霁慢慢放下手，那双眼早已没了惯常的笑意，眨一眨，就是大颗的眼泪掉在酒杯里。
他茫然而空洞地睁着眼睛。
一叶障目。
不见泰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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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 5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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