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的冬天很少下雪,往往是缠绵的冷雨和呼啸的风,偶尔裹挟着浅薄的细雪落下来,落地即融,无处寻觅。寒意随之攀沿而出,丝丝缕缕透进骨缝,挥之不去。
今天的风较往日更大,扭曲成怪异的声响,被阻拦在瀛庭的玻璃窗外。客厅点起了电壁炉,火光絮絮跃动,在冰冷的冬日中圈出一隅温暖。
瀛庭外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明眼人轻易就能看出来,枪击案是陆岱川专门设给柏家的局,哪怕鱼死网破,也要拖柏家下水。但这些年来想对柏家下手的人不知凡几,柏青槿刚刚传出死讯的时候更是如此,彼时柏家尚能安然渡过,又何况是现在。
故而柏青梣身中两枪、命在旦夕的消息传出来时,起初并没有几个人相信。事情的起因倒没有多少人质疑,顾尧意图夺权,一脚踏进陆岱川的陷阱。前不久BI股东大会未见柏青梣,柏家内部的权争便已初见端倪,如今不过是将流言做实。
柏家人一向极为护短。顾尧对自家舅舅的嫌恶圈子里人尽皆知,但没有人会否认,他永远是柏青梣最大的软肋。
唯有他一人,能令柏家的主人步步后退、避其锋芒,予取予求、听之任之。
因此哪怕不清楚柏青梣的真实情况,但窥伺的几方势力始终认为,只要钳制住顾尧,就仿佛将那位先生衣襟的凤鸟金绣紧紧攥在掌心,再无振翼反抗的力气。谁料世事难测,再传出消息时,顾尧竟被逐出柏家门墙,再无利用价值;而那尾凤凰也已气息奄奄,无需再用外力钳制,便能将之轻易扼断咽喉。
监牢内的顾尧变得无人问津,作为失去价值的弃子,只需任其自生自灭。
与此同时,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再无顾忌,汹涌的暗流齐指瀛庭,势必要将其倾覆。
——
Cheney盘膝坐在壁炉旁的地毯上,眼窝一片青黑,紧盯着电脑屏幕的文献。密密麻麻的字母映在眼中,他凝视着屏幕出神,很久没有翻动一下。
有用的论文他和Ellis早已看过无数遍,几乎倒背如流。柏青梣更是如此,五年前他被从哥伦比亚救回,立刻将全部精力投入解毒一事上。
但孔雀的配方无人知晓,它就像Bevis留给柏青梣的一道题,题干未知,变量未知,却要他用最短的时间解出答案。这完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柏青梣却没有放弃,他花费两年时间,研制出一种能够暂时压制毒性的药。
药很有用,若非接连为江驹臣和商珒手术令他心力竭尽、毒性复发,身体虽不可能康健如初,却也不会年寿不永。
Cheney的目光停驻在文献冗长的术语上,思及不久前Kylen说的话,仍然觉得恍惚。
……创伤应激,自毁倾向,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完全放任,不但不加以手段遏止,甚至像是隐隐期盼某个结果的发生。
怎么会这样呢?
对生命永远心存敬畏,这是每个医生都必须谨记的准则。若不是始终践行这句话,一个人也不可能成为造诣卓绝的医生。
敬畏他者的生命,敬畏自己的生命。
世事多磨艰,唯有生命之重不可轻忽。
Cheney绝不相信自己的师弟会了无生念,甚至求死,又何况是Ellis。思及自家老师,他不禁长长叹了口气,转而听见楼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有人高喊他的名字。
他立刻合上电脑,飞速从壁炉边爬起身。青年的动作十分迅速,已经看不见多少慌乱,三步并作两步就往楼上跑。
毕竟自从柏青梣见过顾尧回来,短短三天间,他已经重复了这个动作十几次。
人被陆霁抱回来时是昏着的,清醒后却不肯好好躺着,让黎钧带着姚维去公司搬了一大堆文件回来。黎钧十分坚决地表示了反对,和前几日催促着柏青梣去救顾尧的他判若两人,但很可惜,无论他站在哪边、想的是什么,都无法动摇柏青梣的决断,这些年来一直如是。
柏青梣的神色透着几分冷漠和不耐烦,说出的话更像是命令,黎钧再没有抗拒的余地,最终还是取回好几箱文件送到瀛庭,将书房堆得满满当当。
这些纸质文件中有大量关乎BI核心利益的机密,陆霁和Cheney都被婉拒在书房外,只有姚维偶尔进去送些东西。黎钧陪着柏青梣彻夜整理材料,他有幸旁观了全程,看着柏青梣眸色冷定,布下一张百密无疏的网。
那些自以为时机已到、打算趁虚而入围剿柏家的势力绝不会想到,他们每动一步,都将更深地踏入这张网中,为他们的狂妄付出代价。
可想而知,柏青梣的身体根本撑不住这种强度的消耗,他几次昏迷,被姚维抱到卧室,再呼唤Cheney过来检查情况。然而Cheney能做的事情也有限,卧室里堆满了医疗器械,他在柏青梣胸口和指尖连上监控,戴上氧气面罩,直至状况暂时平稳下来。
柏青梣总会很快就清醒过来。他尚有未做完的事情,心中惦记着,即便是昏迷也不安稳。后来更是干脆将氧气设备搬到书房,戴着鼻氧管处理事务。
他并不和黎钧交流,之所以容人留在书房,也只是因为这些文件的机密程度太高,唯有黎钧能够暂代秘书。电话铃声几乎没有停过,他联系各方,摘下鼻氧管执起听筒,寥寥交代几句。
声音轻薄冷淡,半句多余的话都无。
赵秉海远在帝都,又退休已久,本已不理世事。直到事发第三天傍晚,他才从长子处听说了消息,立刻亲自拨电话过来,询问情况。
柏家式微,多方群起攻之,落井下石。人皆因利图之,所谓世家交情,不过是风吹就散的东西。赵家并未参入其中,交情之深固然可见,更因为赵秉海最清楚柏青梣是什么样的人,外界众说纷纭,他一字不信。
“您既问我,”柏青梣侧头夹着话筒,他垂眸凝视手中的文件:“想必早已猜出真假。”
赵秉海苍老的声音从话筒传来:“我知你心中有计量,但此事过后,你和阿槿家的孩子怎么收场?往后你又做何打算?”
柏青梣轻轻笑了一声:“赵伯,BI对我而言,不过是一笔遗产。”
“它是我姐姐的,五年前她死了,自然就是属于阿尧的。至于我在BI算什么,您可以把我认为成员工之一,只作为管理者存在。”
一旁的黎钧听见这句话,愕然抬起头。
“我负有维持它运转的职责,直到阿尧出于他自己的本心、想要接管它的那一天。如果它是我自己的,那么无论盈利还是亏损,都可以听凭我抉择;但既然我只是代管它,我就应当让它数年如初,交给阿尧的时候,或许不会比阿姐在时更好,却不可以更糟。”
这些话对他而言实在有些过长,柏青梣停下来,吸了两口氧才继续道:“凡是这次有动作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明天批文就会审批,没有人能改变我想要的结果。”
赵秉海轻轻叹息:“阿梣,我是否该庆幸,你想要的结果,也是赵家想要的结果?”
“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但这次柏家面对的危局,你和我都心知肚明。”老爷子沉默半晌,最终还是试探着问了出来:“你能否告诉我,这么短的时间内,为了达成这个结果,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柏青梣似乎并不意外他问出这个问题,平静答道:“赵伯,柏家很快就要没有了。”
他的语气不带丝毫感**彩,仿佛只是陈述事实,却让话筒对面的赵秉海和书房内的黎钧齐齐呼吸一滞。而柏青梣看起来完全没有感受到他们的震惊,平铺直叙道:“所以,顾尧是不是柏家的人,这件事的真假并不重要。”
“如我先前所言,柏家和BI,都是一笔遗产。顾尧出狱后会接过这笔遗产,想必没过多久,您就会得到消息。”
赵秉海沉浮半生,见过多少风浪,然而此刻老人家却少有失态,下意识道:“什么消息?!”
——是BI易主,还是柏家最后的掌门人身故?
这番话的含义太过不祥,容不得人不多想。而柏青梣自认为该交代的都已说完,淡淡道了别后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抬头时却见黎钧双眼通红,手中文件散落一地,怔怔地看着他。
三天时间,将人熬得眼睑暗青,几乎形销骨立,憔悴无比。但他分明并没有做什么,无非是帮忙递几张纸、整理文件,一应筹谋擘画都是柏青梣亲力为之。
他不被允许插手,似乎也没有什么插手的作用。
自从柏青槿身故,柏青梣接替柏家掌门人的位置,他在柏家的地位一向如是。
外人不会因为柏青梣的能力超群而感念,那些昔日功高、如今看来却仿佛毫无存在必要的人只会觉得被蔑视。
而众所周知,当今的柏先生脾气骄矜、眼高于顶,无论感念还是蔑视,他皆不屑一顾。
——亦如此时。
柏青梣的目光没有在黎钧身上过多停留,垂眸再次端视了一遍桌上的文件,然后提起钢笔,旋开黑漆的笔帽。
璨金的笔尖镌刻着BAI三个字母,沁出浓黑的墨,柏青梣悬腕提笔,在文件最末的签署页写上自己的名字。
飘逸优雅,凌厉如昨。柏字长长的一竖,好似擎天的树;梣字撇捺舒展,犹如凤鸟平展的翅翼,倾覆在纸面之上。
收笔时墨迹淋漓,笔尖划破薄纸。
这会是柏青梣在BI签署的最后一份文件,往后BI将不再姓柏。
因此顾尧是否被逐出柏家并不重要,他那句话的真假更不重要。
千金在手,权位在手。
过往恩怨岂非云烟,此后自有大好前途。
柏青梣唯独不给自己留下丝毫后路。
他合上钢笔,放置一旁,清冷的眸无波无澜:“明天安排律师公证。”
陆同学:冲回来准备火葬场,结果一抬头,人好多啊.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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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 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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