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白天,是现实还是虚幻,他脚下踩着的是如冰的镜面,而这面镜子中时而黑白颠倒,时而阴风怒号。
黑的是无数个死去魂灵的重叠,白的是不断滚落的雷光抑或无垠冰寒的雪色。
热的是血。心脏的存在无比明晰。
灵异泛金的符咒将他裹挟,如万个道士在作法耳语。而这只使得身在其中的人脑中嗡嗡作响,抓心挠肝,头痛欲裂。
“天人啊,北地连旱三月,我们活不下去了!”
“天人啊,赋税欺人太甚,农民走投无路了!”
“天人啊,边境战争不断,百姓民不聊生了!”
为什么告诉他?
人间种种凡尘俗务,都是天庭神宗管理不力,跟他有什么关系?
镜像的世界轰然碎裂,破镜碎片化作漫天箭矢,乱箭“嗖”地连天黑压压一片,刺过混沌,刺穿绵延险山后的黎明与薄雾,直逼弘德六年清明那日的大景朝将士的胸口。
“常大将军!您一定要坚持住啊!战争马上就要胜利了,我们马上就能回到故乡,故乡的山水,故乡的春天,您一定还没忘记那是多么美好……”
军帐中,姓林的医师为常大将军紧急处理伤口,一旁的战友为将军带来捷报。
林医师冷静镇定,然而在半炷香后,额头还是顺下来豆大的汗珠,染血的双手颤抖无比。
在他就要说出毒箭刺入心脏、无力回天这样的字眼前,帐外忽有信使从遥远的皇都策马而来,风经过时,倏地一声扬起耀眼的“景”字红旌旗,当是家中喜报:
“常将军,公主生下了一个男孩,正在京城等您凯旋归来,亲手为孩子戴上长命锁呢!”
闻者悄然落泪,众将士心有灵犀地跪在帐中,齐声祝贺:“恭喜大将军,贺喜明煊公主!”
定国将军露出欣慰牵强的笑,虚弱地拉住京城的信使,问:“公主还好吗?孩子……名字,取了吗?”
信使连连点头,激切又悲伤地说不出话来,抹完眼泪才能开口清晰吐字。
然而那一瞬间,军帐中悲声动地,此起彼伏喊着的“将军”与哭声淹没了信使的喜报。边疆战场的旧山河,亦随京中清明时节家家扫墓的尘俗,化作了春风过后一片无边无际的野杏花林。
“常拥宸?”
雁连亭站在屏风边上,看着那人俯在木桶边,不知道他忽然是怎么了。
常拥宸唇角还在漫上血迹,呕得眼眶中泪水半染。他扒在浴桶边,弓着身缓神过了许久,才扬起袖子抹干净脸,趔趄转身,不看旁边的雁连亭,直接一路来到床榻边,翻身躲入被子里去。
房间里就这样陡然安静下来,雁连亭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那边常拥宸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翻找放在抽屉里的草木香,发了疯一样一直点燃新的。
雁连亭这才注意到,原来那么浓烈的异香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个房间的各个角落,几乎都被燃的香侵占了。
此情此景,那日在翠蹊谷中,赵天钦鬼魂告诉他的话忽然涌上心头,赵天钦说常拥宸有病,一种关于香粉草药很严重的病,甚至使得神智错乱产生幻觉的病。
常拥宸颤着手还在烧香,绚烈火色照在他冷艳的眉眼,眉骨下覆上阴影来,他那双笑着潋滟的凤眼此时冷淡至极,低低地看着火舌烧绞自己的指甲。
雁连亭眼皮一跳,过去衬着袖角,覆在那眼看着愈演愈烈的火苗上。
“你怎么了?!”
随他一声压低声音的喝止,常拥宸忽然回魂似的睁大双眼,也逐渐感受到了对方掌心焐着的温度。
他仰起脸,一双细长的手指反过来,环住对方的手,眼睛里泛着黯淡的光,喃喃:“沈笑空,你相信我,我没有克死我父亲,我不是魔头……”
空气静默一瞬,雁连亭似有不解,他那日都是亲眼所见了,再加上此前种种可疑,魔君分明就是魔君。
“……那你跟我上天庭,去了天庭,你是不是魔头一验便知。天庭向来与西天魔界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你为所犯的罪过忏悔,修复了天庭,人间无事,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常拥宸“呵”一声,松开他的手,又死寂一般闭上眼,躺到床上去,说:“我不可能跟你回天庭。”
“那你也不回西天魔界?”
雁连亭摊开长腿坐着,手撑在床边,偏过头去问他。
“人间不好么?”
常拥宸反问。
“哦……对,你是姻缘神宗的轮回仙君,你在天上逍遥自在,人间反而枷锁缚身,你怎么会为了这喧闹的烟火放弃天庭呢?”
听着常拥宸的话,想起这一年来在人间发生的事,雁连亭没有很快回答。
在天庭年复一年地判决姻缘,好像挺无聊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轮回仙君也不觉得自己真有资格决定别人的爱情。
上一次批复还是魔君踏破天庭那会儿了,当时他判定不通过的是哪一对儿来着?夫妻间柴米油盐的争吵,私藏纳妾的移情,是否都因为姻缘神宗?
想想公务他就困了,四望一下,懒得再打地铺,又不能睡地板上吧,于是雁连亭斗胆说:“你往里去!”
常拥宸不乐意:“干什么?”
雁连亭:“这是我的房间,要打地铺也是你下去,更何况……”
常拥宸不想听,直接卷走被子往里挪。
雁连亭哼一声,和衣而卧躺在他身侧。躺下身,旁边人发间的香气钻入嗅觉,合着屋里的一起,刺激地睡不着觉。
于是他说:“喂,既然身份已经相互坦明,我就跟你直说了,当初求皇帝赐婚,也是因为天庭的馊主意,为了提防你在人间祸害无辜,才安插个眼线时刻监视你的行动。”
“不过现在看来,你的举止还算正常,竟然一直都在兢兢业业地为皇帝服务。虽然我不理解你怎么这么在意正安侯这个过去的身份与皮囊,但如果你不阻挠我修复天庭找神宗的任务,我们也是可以和平相处的。”
常拥宸枕着手臂侧躺在一边,另只手抚摸上眼睛,半晌风凉,好像有浓墨重彩的声音与酒楼的喧闹在耳畔。而他再开口时微微有些哽咽,后点头说:
“好……如果我们都这样阴差阳错地回到从前了,而你的愿望只是完成他人的任务……那我,会帮你修复天庭。”
雁连亭不说话,思索不得结果,唯听常拥宸最后一句:
“沈笑空,你负我许多年。”
……
快马加鞭,半月后,京城阳春,天子近在眼前。
百姓的议论像柳树发芽一样,都听说了正安侯带嫌犯归京之事,赶着去看热闹。
马车一路回侯府,常拥宸换上朝服,整理好仪容,跨着潇潇飒飒的步伐,手里捏着个玉食坊的甜糕,三两下填进嘴里,躬身又上车,上朝觐见皇帝。
心腹大臣早就持象笏候在紫宸殿中,皇帝负手而上,待到众臣高呼万岁后,又过了半盏茶时间,正安侯才从府上赶过来。
“臣叩见陛下,半年离京,甚是想念。”
皇帝笑打趣:“正安侯平身。数月风尘奔波,却丝毫没有折损爱卿眉目间的半分光彩。有正安侯这样美姿容的人物在,真是照得我皇都熠熠生辉啊。”
常拥宸无语,他这小舅今日好生奇怪,半晌听闻同僚笑声,忽然就发觉不对劲,而后极其郑重地往自己脸上摸了下……
方才甜糕吃太快,红色果酱竟然弄到了鼻尖上。
“陛下原是取笑臣也。”
他抹去甜酱,一时尴尬。
李珩朗声笑,摆摆手道:“无妨、无妨。正安侯若是中意那玉食坊,直接赏给你就是了。”
众大臣忿忿不平,抱着手在底下装模作样咳嗽。
正安侯看皇帝正高兴,忽然在底下清清嗓子,后扑通一声跪下了。
李珩怔然:“为何跪下?”
常拥宸头抵着地面,闷声道:“殿外有人等候,请陛下许此人觐见。”
喜公公在旁边站着,一精神,到皇帝耳边叨几句,颔首,后扬声道:“宣——”
殿外,雁连亭尚不在情况之中,只知道侯府家仆要他去皇宫。
“请吧。”传话太监请他进去见皇帝。
雁连亭满面疑惑,难道是常拥宸邀功,要什么奖赏同赐?
快速跨过那莫名其妙的长殿阶,等到他同样拂衣跪地,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洛阳百墉殿的前缀,就听一旁的常拥宸高声道:
“臣在出发去西南之前,杭州城里有人报官,说弘德二十六年的沈探花起死回生,当时闹得京城里纷纷扬扬。小半年过去了,百姓们还记得清楚,陛下定然也没有忘记吧——”
“当时,是陛下准许臣亲自去彻查此事。”
皇帝忽然觉得正安侯还是那个睚眦必报的正安侯,调笑之后果然还是没好事。
“而结果,臣已确认,人证物证俱在,雁连亭此人,就是当年假死的沈笑空。”
他话落,众臣惊呼,纷纷看向跪在正安侯旁边的白衣青年,其中孟中夏也是面色讶然,更不必提当时大婚,前来祝贺的翰林院那个顾长明。
喜公公就知道他要整这死出,扫一下拂尘,还是向恶势力妥协:“传人证——”
从杭州带来的教书老先生夫妇俩,由侍卫搀扶着上前,以及上次吃醋鱼的那个金衣楼老板,竟然都来当人证。
雁连亭看向半月前还在杏花巷里言笑晏晏的老师与师娘,眸中掩不住的错愕。
所以,物证呢?
常拥宸眼中冷淡中带着些丝丝笑意,轻轻撩走雁连亭身上的玉佩,松手就毫不客气地甩到天子脚下,高声辩:
“事已至此,他既不是当初陛下赐婚的那个雁连亭,所以——”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准许我与沈笑空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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