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沉,天色暗凉,起了风。
那疏朗的风沿着窗缝儿溜了进来,紫丫拿着薄毯子轻轻地盖到了舒窈的身上,尽管她轻如蛇行,依旧是扰了熟睡的人。
舒窈乌睫颦抖似要醒,紫丫小声问候:“小姐可要饮水润润?”
舒窈眼未全睁轻点着头,手肘用力架势要撑起身子,紫丫见着立马上前搀扶。遂后她缓缓睁眼,明显地目怔了一下,然后眼神暗了下去,刚巧被紫丫捕捉到,抿唇笑道:“小姐做了什么美梦?见着是我,失望了?”
“胡说。”她扯开话,眼梢看了看天色,“这一觉,睡得长了些。”
紫丫倒着茶水,垂着笑:“多睡睡好,身体好的快。”
“胡话。睡得越多身子越疲软。”
“谁说的,每次小姐睡醒,精神头都足。”紫丫端着倒好的茶水放到矮几上,扶起舒窈的腰身,让她有更好的姿势喝茶。
“行了,我没那么不中用,可以自己起来了。”
“那不行,小姐的起居都应该我照顾着。”紫丫不依,端起茶杯,轻吹了几口,见热气升的慢,才递到舒窈的嘴边,“这热度刚好,不烫口。”
“真是说不过你。”
紫丫吊眼稍扬起二分,略显得意。看着舒窈饮完茶,还没放下杯的功夫,门外便传来几声似是源于正宅门的敲击声。两人的动作都停住,可敲击声急促,两人又对视一眼,紫丫说:“小姐,我去前头看看。”她赶紧跑了出去。
华越府有多久没开过正宅门了?就连途径正院儿的石缝里,都顶出了杂草,有半人高。这将黑不黑的天色最是难看清路,她跑的歪斜,甚至左脚踩右脚。
那敲击声儿太急促了,听的人心慌慌,紫丫到正宅门时都气吁吁的。击门声像催命似得,喘口气儿功夫都不安生,她不耐烦地对外面吼了句:“别敲了,这不来了吗!”
这门栓太久没开,都发了涩,捣鼓一阵,才拉出豁口来,门缝子越来越大,来人——竟是吴掌柜。
他怀里抱着一个黑色大包袱,看着很沉重,整个人匿在门当后头,慌里慌张的。
“这是怎么了?”她刚问出口,吴掌柜便贼眉鼠眼地左看右看周围,遽着声儿:“怎么这么慢!”
同时,他欲要起身进府的架势,紫丫犯了难,外来人等是不可踏进华越府的,这是规矩,是刻在骨子的记忆。更何况,如今这座诺大威严的府邸,只剩下她和小姐两位女子,平日里更是紧锁门栓的。所以,紫丫并未让开身子。
吴掌柜的见紫丫挡住门,别别扭扭,并没有放他进去的意思,心下着了急:“你想什么呢?”
他说的急促,还四处乱看,好像有人要捉他似得。
吴掌柜心里都快急冒烟儿了:“你倒是说话啊你”
可紫丫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就是没说出个所以然。
真是够磨牙费嘴的!
无奈,他只能又把自己藏在门当里头,偷摸地用手拍了拍胸前的大包袱,用气音描出三个字,这不,紫丫看清晰了,是‘大黄鱼’三个字。
“快放我进去,多危险啊!”
嚯,是够危险的。再加上吴掌柜的催的紧,紫丫也来不及禀告小姐拿主意,于是当下决定,私自做主一回,放了吴掌柜进了府。
关上宅门,锁上门栓,吴掌柜这才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他将黑布袋子轻轻地放落在地,瘫坐在宅门边的柱础上,猛喘几口气,还不停地挠着手掌上的那块儿大长疤,都挠出好几条道子。间隙间,还不忘抬着绿豆眼儿没好气地说:“你知不知道刚刚多危险!我敲了好久的门!”
“你也不看看华越府多大,我能听着都不错了。”
“嗳,你这宵小丫头,地大声广,你这不是听到了吗?到是我,在外面站了那么久,还得东躲西藏的,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世道。”
“又没人知道你扛的是大黄鱼。怎么?大黄鱼纹你脑门上了?”
“你——”吴掌柜一双绿豆眼卡巴卡巴的,瞬间失声,“得,我说不过你。”
别看那紫丫看起来瘦瘦弱弱,可事实上并不是那般,这人啊,可真不能以貌取人。紫丫那张嘴——每次来当铺,三言两语就能将他的话给压下去。还有那双吊梢眼,一定神,肃的很。他继续卡巴几下眼,还未喘够气,紫丫竟白了他一眼,催促道:“赶紧起来,随我去见小姐。”
华越府邸很大,三进三出,是祖辈传下来的太史第。
初进华越府,吴掌柜的自然是内心激动的,他根本管不住自己眼睛。
若不是华越府落败,他哪有资格在这青石板绿琉璃瓦之下行走。只不过,这百岁府邸也过于寂静了些;有莫名的寒意,他总感觉哪处好像有双眼睛似得,他赶紧抱紧了怀中的大黄鱼。
不过转念,他都已经进府了,还怕什么?真是胆子太小了。
他蹑着腿脚,悄悄冥冥,很快,他又认为,这应是华越府的祖宗们守宅的气息,大府邸都有些说不清的讲究,更何况,他毕竟是个闲杂人等。这么一想,好像并没有起到抚慰作用,他那双眼更不敢乱看了,只得跟紧紫丫的步伐,肃步走着。
他们脚踩着石道,路过假山障景,穿过皂白中带着茶色残痕的镂空海棠门,以此进入到南边儿的第二进院落。
倒是比前院开阔多了。
墙边是干红的坐凳游廊,而前方,直通一处楠木厢房,厢房的窗棂透着祥云的彩,窗格嵌着粉白彩的贝壳,这是个好物件儿,顶好的物件儿。
真是一步一景,吴掌柜全盛入眼底。
不过,那扇殷红的菱花隔扇门好像晃动了。
紫丫紧着好几步疾走,菱花隔扇门后探出个绿人影,他瞧不真切,也紧着几步,跟了上去。门边探出一张美人面,手中缎面翡绿丝绢掩映半张,只露出一双含水眸瞳——像,太像那串白玉串子了。
她朝他看过来,紫丫刚好挡住他的视线,只见紫丫将那病秧蒲柳搀扶,又皱着眉小声训斥:“这天都暗了,寒气也来了些,小姐还穿这高开叉的旗袍,灌了风可怎么办?不要身体了?”
“我是听着有动静想着许是有客,便换了身衣裳出来迎客,免得失了规矩。”她的视线挪过来了,吴掌柜无端端地背后一紧,站的笔直,眼睛也直。紫丫赶紧作解释:“小姐,他就是吴掌柜,刚刚敲门声就是他。瞧他,扛了一大袋子的大黄鱼就来过来,我怕出了变故,便私自做主将他放入府了。”紫丫越说越小声。
“无碍。请吧。”舒窈对着吴掌柜点点头,示意打了招呼。
他们去到院落东边的荷花池闲亭中,紫丫去泡茶了,落座后,舒窈这才看清吴掌柜的长相——腿短身肥,怪不得能扛那么多大黄鱼;年过半旬,鬓角已白,一双绿豆眼看似精明,那丰厚的嘴唇倒是显得整个人憨厚了几分。瞧着不难相处,也怪不得紫丫每次去当铺都能讨个好价钱。
“吴掌柜辛苦了,我是华越舒窈,初次见,有礼。”舒窈的声儿,幽幽地响起,似微风轻抚耳边的酥麻,吴掌柜喉咙发涩,不襟抖了几抖,紧忙轻咳一声作掩饰:“有礼,有礼——”
舒窈唇边弯起一点笑意:“吴掌柜无需客气,紫丫与您来往几次,我对你并不陌生。”
“是是是,紫丫那丫头,嘴巴厉害的紧,我说不过她。”他偷偷地,快速地瞄了一眼那张美人面,又快速地将视线挪到旁边的荷花池。
荷花池里的荷花叶挨挨挤挤在一起,看得出,很久无人打理了。
“紫丫口无遮拦,希望吴掌柜不要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吴掌柜赶紧收回视线,在胸前挥着两只手,像两扇蒲扇似得,“我们合作的很好,小姐要是还有什么物件儿,那得优先考虑恒远啊。”
舒窈又弯起一点笑意:“华越府怕是没什么物件儿能抵了。这一次交易,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这会儿,紫丫回来了,端着紫褐色的茶盘,那茶盘的纹路看着像紫檀,木质油润,看似氧化充分,一点儿毛边都没有。茶盘边儿上面雕着百合花簇,看起来跟浮在上面似得,这雕工,怕是只有以前皇宫里的御用木匠刻出手的。吴掌柜的眼一直跟着紫丫沏完茶,直到一杯热腾腾地茶摆到面前:“吴掌柜的,饮吧。”
说话的一听就是紫丫。
吴掌柜端起茶杯,吹了两口,稍微抿了抿。茶叶一般。他放下茶杯,恢复了往日正常模样:“刚刚小姐说这回是我们最后一次做生意了?”
舒窈点头:“整个庭州皆知我华越府早已被洗劫一空,更是没有值钱物件儿了。所以这两年我和紫丫才能相安无事的躲在这苟活。眼下,那串白玉珠子是唯一值钱的,不仅值钱,还是唯一。”她低头嘴角弯起几分笑意,“谁得了便是它新的有缘人了,希望吴掌柜的能替我找个好买主能善待那串白玉珠子。”舒窈并不需隐瞒,“若不是生活窘迫,我这身体也日渐羸弱,是万般舍不得当的。”
最后那句话脱口时,她眸瞳中藏着不舍,这是吴掌柜看出来的。
“你放心,吴某定会为这白玉串子找到好卖家。”
“最好是有传承的人家,这样一来,它也少了颠簸。”
吴掌柜点点头:“这质地的串子注定是要当传家宝的,我定在世家中为其安身。”
今日,他带了七条大黄鱼,看那华越家的小姐话里话外描述着白玉串子的价值,这几条大黄鱼怕是不满足。
还好,他既然登门了,就预备着与主家拉扯价格战。
铺头里,还存留了些他跟东边利好来当铺的齐管家借来的大黄鱼。
他今日在东边当铺那呆了小半日,齐掌柜很爽快的拿了五条大黄鱼,并叮嘱他,那是他们利好来当铺的所有,让他务必将白玉串子拿下。
说实在的,齐掌柜的这个人他就不是很中意。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他也不会走这一条臭路。在东边儿做生意的没一个是善茬。光是他那个长相,就是一副鼠像,下垂的眼,凹凸的嘴,总是给人一副算计的模样。奈何他偏偏有一双识得好物件儿的鼠眼,这也是他找齐掌柜的原因,根本无需多费口舌,临走时,齐掌柜的还拿冒着鼠光的眼叮嘱他:一定要拿下。
不过,他从齐掌柜的将五条大黄鱼拿回来,并没有直接都拿到华越府,那是他的私心。想着:如有万一呢?
不过,现在怕是窝藏不了了。
吴掌柜的摇头闷乐:“句句未提价,句句皆无价阿。”他也没有隐瞒,继续说,“我那只剩下七条大黄鱼,这是我跟其他家的同行一起凑出来的。再多,就没有了。小姐您也知道,如果恒远都吃不下的货,怕是得往里走了。”
吴掌柜的里,指的是内陆,舒窈当然知道。
她等的不就是吴掌柜的主动交底。一条大黄鱼能兑十条小黄鱼或三百多个银元,多一条大黄鱼便是多了一段活命的机会。
舒窈没继续吱声,主要是在想着这些大黄鱼一共能兑上多少银元,可在吴掌柜眼里,是舒窈不满意他开的价格,他的心突然缠满了弯弯绕绕的枯藤,一下一下地锁紧,吊在胸腔里,来回晃荡,跟荡秋千似得。
真是一点也不安生。
“在加三条!”这话,吴掌柜的是咬着后槽牙,从嗓子眼儿挤出来的。
舒窈愣住,濡濡夜色之中,嘴边弯起一点笑意,点头道好。
紫丫送了吴掌柜出府邸,靛蓝色的上空已露出三分月,终于有光了。
可前面走的人突然顿住步伐,先是黑色的长袍角先转了半个身:“紫丫,要不你跟我去取大黄鱼吧,夜间人少眼不杂,正是安全的时候。我送你回来。”
紫丫想了想,好像也行,华越府本就甚少开门,平日里,她都是从后罩房侧面门出去的,几乎不开大宅门。今日吴掌柜的竟大咧咧地敲着主宅门,怕是引了一些眼睛。于是,她点头同意了,跟着吴掌柜的回了恒远当铺。
恒远当铺离着华越府邸并不远,紫丫并未跟着吴掌柜上去,只听的吴掌柜的脚步声应是上了三层楼。
叮叮当当的杂音,没一会儿,脚步声又响起,背上有多了个黑色布袋子。紫丫忍不住调侃:“你这黑布袋子到底有多少个?怎的都是一模一样儿的,你喜欢这种款式?”
“这扛装,你小丫头懂什么,到时候你得还给我,没多少个了。”吴掌柜趁着聊天的功夫,锁好了铺门,“快走。”
紫丫又带着吴掌柜回了华府。这回,吴掌柜没有被拒之门外。紫丫带着他从后罩房侧门进去的。
夜色落了黑,后罩房侧门更显死寂,一片枯叶的落地声都显得空嘹,两排大树紧密地挨靠着,月光更是一点透不到青石砖上。
吴掌柜的寒颤劲儿又跑出来了,特别是紫丫那身红碎花短衫子衬的这个阴阴的景儿,他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扯话问:“紫丫,你胆子挺大啊。”
紫丫知道吴掌柜指的什么,这条路看着却是森森的,像是被那几分月光打入了冷宫。不过,毕竟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到是没那么多陆离的想法,更多的是回忆。她说:“这以前可热闹了,人很多的,我经常来。”
吴掌柜咂咂嘴嗫嚅着:“以前是以前。”
紫丫没听清,回头‘啊’了一声儿,这可把吴掌柜吓着了,他连打好几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蹙眉下撑大的绿豆眼里杂着好几分惊慌未褪。
这行为多少让一个男人脸臊得慌。不过紫丫也知趣,并未有嘲笑之意,只好心,伸手上前想要帮他扶着,吴掌柜又侧身拒绝,将黑布袋子捂的紧,话又转了回去:“突然又觉着刚刚好,不重了。”
紫丫收回腾在半空的手,没什么好眼神的扫了几眼吴掌柜的。
罢了,与她没关系。
一路,吴掌柜都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闲话。紫丫都是‘嗯嗯啊啊’的敷衍着。
可到了南院儿,吴掌柜又没说上几句话,放下大黄鱼,拿着白玉串子匆匆走了。
那叫一个迫不及待,连留下喝一杯茶的功夫都没有。
紫丫收回视线,才发现吴掌柜的黑布袋子还留在桌上没拿走,她刚想追出去,一想到刚刚吴掌柜那猴急离开的样儿,便收住脚。作罢,改天在拿给他罢。
紫丫来回扛了好几回,这才将袋子的重物背到舒窈的厢房。她看着铺在床上的金灿灿地大黄鱼和一堆银元,打趣道:“那个吴掌柜跟后面有鬼追似得,脚底生烟儿的跑。”
舒窈笑笑:“他倒是个识货的。”
可反观紫丫,她手里捧着几条大黄鱼,来回的掂量,本应开心的事儿,可她那双吊梢眼依旧是半垂着,眼角就是扬不起来,像那墙角下蔫了个紫藤似得。
舒窈见着了,倒是反过来宽慰她:“这般愁眉苦脸作甚?我们有钱了应该开心,日子总不会紧巴巴了。快过年了,我还能给你添身衣裳,你身上这红碎花件粗布短衫子还是好些年前府里统一做的。我记着是夏一套,冬一套,都是红碎花样儿的。”她视线下移,“嗳——真是好些年了,这补了太多布丁,该换了。”又叮嘱着:“你自己去布桩子挑个好点的样式儿,多做几套衣服。还有,冬天的棉被也该换一床了,你不是说西边街棉花铺子是柳大姐开的吗,柳大姐是府中的老人了,遣散后凭着自己的手艺在西边开了个铺子,我们理应帮衬一下,就去她那打个两床五斤的棉被,这个冬天我们应该是暖暖和和的过。”
如此说来,接下来的日子应是有盼头的,可紫丫就是无法笑出来。“小姐——那串子——”她支支吾吾。
“嗐,不过是个物件儿,比起活着,哪个更重要?”
又是这句话,紫丫更笑不出来了。可第二天还未大亮,她轻手轻脚地将早饭端到小姐的屋里,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小姐,掖了掖被角,退了出去。
西边街的柳大姐的棉花铺子,人未到声先到——
“柳大姐,给我打两床棉花被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