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康经常来公寓看望舒窈和外祖父。每次来,都会抱着外祖父出去晒太阳。关于这一点,舒窈是很感激的。
这一年,不仅仅是华越家没了消息,就连着林永康的家里,也断了联络。变故是突逢的,就像那海浪似得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而他们这些在外的孩子,瞬间没了家,成了海上随处漂泊的糜烂浮萍。
两人并排走在公园里,斜阳轻撒地面,脚踩点点浮金,舒窈主动问:“林叔叔还没消息?”
林永康点头:“能联系的都联系了,暂没有一个回话的。”
舒窈很能理解林永康的情绪,正是太理解,都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
灜兰国的阳光很澈透,不尖锐也不刺眼,温温和和的。舒窈时常想着,为什么伫立在同片蓝天之下,有的地方的人就能活的那么肆意自在。
她不由地闭上双眼,忽而悲从中来,她不停地吞咽着空气,试图将冲出眼眶的泪珠子憋回去。
意想不到的——她的脸蛋上突然多了一抹余热。
她下足顿住,睁开眼,吧嗒吧嗒地眨着,泪珠子猝不及防地一串串掉落了下来,不是新的泪珠子,是刚刚憋回去的在眼皮子底下苟存的泪珠子;它们一时赶不及地涌了出来,很快,便干涸了。
她看着林永康近在迟尺的脸,黑曜石般的瞳仁离她越来越近,近的快要将她吸了进去。
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四肢也跟着僵硬了起来,她不敢乱动,也不敢闭眼。
这会儿,林永康竟闷声笑了起来,他的声调很小,小的只有两个人能听到,他的嘴角依附在她的耳边说:“笨蛋,闭上眼,瞪那么大干嘛。”
可是,她僵硬到都不会闭眼了。
于是,林永康用他温热的手掌,盖住了她的双眼。
她的唇角多了一抹不属于她的炽热。
良久,舒窈才睁开眼,那双眸子里带着几分半透的雾色。她不知觉地抬眼撩望,在林永康看来,那是足以能拨动心弦的透水眸瞳。
他们的关系随着那日更是突飞猛进,但也不出乎他人的意料。
舒窈与林永康本是青梅竹马,两家世交。林永康父亲是舒窈外祖父的最得意的门生,书香门第的大家。儿时,林永康经常随着父亲去舒窈外祖父那探讨学问,也是在那,林永康开始了一路追逐舒窈的人生。在长辈的眼里,舒窈从小便被视作林永康的小媳妇。关于这一点,林永康更是从小主动认下了。
孩童的林永康说:“你叫华越舒窈吗?名字真好听。有小字吗?”
小舒窈点头:“小字暖玉。”
“那我叫你暖暖好不好。”
林永康从口袋里掏出大伯从外国带回来的糖果,放在手掌中,递到小舒窈面前。它的包装袋像五彩琉璃那般绚烂,跟面前的小姑娘的眸瞳一样,看一眼便沉沦了,想一直看。
小舒窈看着琉璃糖果,想了想,点头,成交。
不过这一次,他怕是不能再追逐了。
半年后,林家,全军覆没。自古文人多傲骨,林家不屈驻军强权,拒为披着羊皮的军爷书写自雷自吹的宣传册子;他们欺压百姓,还妄想用书信体宣传虚假的军功绩,以此哄骗来夺得百姓信任,换取更多的壮年男子参军以及百姓的财粮供养。
听说那一夜,林家的花坛里都是溢出来的鲜血。百条冤魂集聚林府上空,那场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整个林家大宅流出的足以刺痛双眼的血污逶迤了庭州半个海域。
看啊,连老天爷都悲泣了。
林永康走的那日,阴天。头顶乌云密布,看似要下场大雨,海平面明显不平静,一浪高过一浪,似一片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子在蛄蛹。舒窈穿着一身黑色呢子大衣,头戴黑色蕾丝贝雷帽,她的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勉强能按住被海风吹得一荡一荡的衣角,不过还是能透过衣角,看得出里面是一件修身的翡色缎面开叉旗袍。
两人面对面,都目不转地看着彼此。
身后的轮船发出了牛的叫声,船头像牛的鼻子,不停地喷着白色的雾气。
舒窈知道,这回,他真的要走了。
临走前,林永康捧着舒窈的脸,仔仔细细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小糖果,扒开糖纸,含在嘴里,用舌尖渡给了舒窈,他颤着声说:“等我。”
舒窈想了想,点头,成交。
最后的告别没有泪流,是平静的。
眼泪,要留在重逢那天。
那天,舒窈眼中无泪,在海边站了很久,直到那巨大的船身变成了一叶孤舟的模样,她才离去。
我们明明共享着一个太阳和月亮,为什么,命运是那么的相似又是那么的不同。
谁能告诉我,那惝恍的明天该如何过。
从那以后,舒窈的身边只剩下外祖父了和护工茉芮。外祖父的精神日渐迷离,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而清醒的时候,总是会交代一些事情,可是,他口齿不清,总是呜呜吱吱,她其实也没有听清楚,但总是会点头应答。不过,日积月累的,从只字片语中,舒窈分析出,外祖父交代的应该是后事。他想落叶归根。外祖父不清醒的时候,会失去了辨人的能力。他经常抓住她的手臂对她打骂。因此,舒窈的手臂上多了很多伤痕,可她从不吭一声。护工茉芮是一位很专业的护工,总是心疼她,不止一次提醒让她离外祖父远一点,莫伤了自身。她觉着没必要,可茉芮却反复地提醒她外祖父已经失去了人的基础本质;在茉芮眼里,外祖父就是一块在粘板上会呼吸的肉,仅此而已。
可是,那可是她的外祖父啊。
她做不到冷目平静地对待此事,但是别人家的,她的的确确能做到像茉芮说的那样,他们都是一块会呼吸的肉。她陪在外祖父床边的时间越来越多,身旁一坐,便是半个日子。她变得越来越寡言,甚至她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笑过了。
这天 ,天气不错。
自林永康走后,外祖父再也没有出去晒过太阳了。舒窈和护工商量,把外祖父抬到了轮椅上。
废了一番功夫。
秋天到了,公园里遍地都是残落的枫叶,火红火红的。他们的生命并没有就此结束,它们成了公园里一抹亮丽的风景。看吧,死亡其实没有那么可怕啊,依旧活在人们的记忆中。
舒窈蹲身,双手捧起一堆红彤的枫叶,往头顶大力一掼——好美的枫叶雨。
多久没这么笑耍过了?很久很久了。
外祖父坐在轮椅上,静静地凝住枫叶雨里的笑的畅怀的小姑娘;
一眨眼,她都这么大了啊。
他嘴角挂着笑,静静地,闭上了眼。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
异国他乡处理后事,并没有那么顺利,还好有护工茉芮一路帮手,舒窈才顺利的将外祖父火化。
当外祖父被推进那黑布隆冬的大锅炉里,舒窈在也没忍住,哭了出来。泪珠子一串串的,顺着脸颊坠落到地面,像煮沸的白开水,在地面上冒着泡泡。
外祖父在舒窈的心中是伟岸的,是不可替代的。
她是华越家唯一的大小姐,从出生起,血液里便肩负着家族的使命徽章。只有外祖父,是疼她,爱惜她的,不然,也不会排除众意,七岁那年,执意带她留洋。表面上说服她的父母,女孩子要多出去见见世面,这样才能守护好华越家。实则留洋这些年,她过得很肆意,很畅快。外祖父从未给她定下任何目标,她想玩便玩,想哭便哭。
长大后,她总是调侃外祖父——最怕文人撒谎了,分不出真假。外祖父一听到这话,总是摸着长长的眉毛说——我这都是为了谁?
——这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
他的一世清白名誉都压给了他唯一的外孙女了。
舒窈多希望这也是外祖父撒的一次谎,直到那冰冷的盒子送到她的手中,还有一张巴掌大的贴着外祖黑白照片的卡片。上面写着:
司年祥,享年87岁,病逝。
灜兰国二十二年,十一月六日,下午两点二十分;
于启海道33号寓所逝世。
字字诛心,字字成殇。
盒子是舒窈亲自挑的;地方是护工茉芮介绍的,茉芮说那家阴阳先生的店在灜南很有名头。他可以根据死者生前的喜好,定制长眠盒子。她本来想定制,可一踏进那不大的黑白色匾额门头,就被墙角处的第二排架子上的茶色雕桃花的桃木盒子吸引。四个角都雕缠着桃花枝,桃花枝上面生着栩栩如生的桃花瓣。
外祖父偏爱桃花。
外祖父常说,等回去了就把宅院里那颗桃树下酿的桃花醉给挖出了喝了,去当那一回桃花仙。
舒窈踏上了回国的轮船。
走之前,她给林永康去了信,虽然知道并没有什么用,但也要知会一声。
其实,自林永康走后,他们便失联了。
失的彻彻底底。
轮船上,舒窈怀中抱着黑布裹着的桃木黑子,最后回望一眼灜兰的天空。
明明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之下,如果——好像又没有如果。
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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