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观花
孟熙是在御书苑中与汤子诚相识的。
彼时,恰是上京春浓时节。
孟熙的舅舅陈伯颂被抬举为院首,她便借着探望舅父的名头,常作男儿装扮往书苑里逛。穿一袭月白斓衫,玉冠束发,腰间悬着羊脂玉坠,拈花簪帽,折枝逗鸟,倒比那些正经学子更显风流。
某日被当值的刘博士瞧见背影,只当是哪个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来此嬉闹,急匆匆告到陈院首跟前,闹了个乌龙事。
这日孟熙摇着泥金折扇来耍,打算从长廊里穿过去见舅舅,闻见后院传来朗朗书声,正是各地会试得中的举子们在温习经义。
忽见前方有个着靛蓝布袍的书生,抱着半人高的书册埋头疾走。白麻头巾下露出半截玉似的颈子,偏生不看路,一头冲撞了公主。
“哎哟!”
书册哗啦啦散了一地。那书生慌得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作揖告歉:“在、在下唐突……”
连连作揖时,发带险些扫到孟熙鼻尖。
孟熙揉着被书角撞疼的胸口,待要发作,抬眼却见对方生得眉是烟波横,面若芙蓉玉。一时苛责之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口,一腔怒气顿化作绕指柔,反倒俯身替他拾起落在脚边的《春秋公羊传》。
小书生道谢,忙伸出一双修长的手来接,孟熙却忽将书册往后一撤。
凑近时嗅得一阵清冽香气,她不由挑眉,倾身而前问道:“小公子,你身上用的什么是熏香?这样芬芳。”倒比御制的沉水香还雅致三分。
这话放出口她已有三分愧意,这般冒犯之言,真像个调戏良家子的纨绔子弟,若让舅舅知道了,准得告她的御状。
她正想着,
那人抬起一双眼,道:“回公子的话,”书生睫羽轻颤,露出个赧然的笑,“学生清贫,哪用得起香。许是方才在玉兰树下温书,染了花香。”
孟熙惋惜道:“好吧。”
她将书递还时故意以指尖掠过对方掌心。眼见那书生如受惊的鹿般仓皇离去,她却在原地怔了许久。
春风拂过廊下,孟熙望着他纤细的背影蓦地想起《洛神赋》里那句“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当真是好颜色的儿郎。
午后的日影斜斜映在御书苑的雕花窗棂上,熙和公主纤指轻叩檀木案几,对着正在批阅课业的陈院首道:“舅舅这书房太过肃穆,不如花园里姹紫嫣红精彩。”
陈伯颂搁下狼毫笔,他捋须笑道:“你这丫头,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孟熙大言不惭,问了他要了几盆玉兰,又问了一个名字。那日正午从花园里走过,沾了一身花香的,如玉如兰的青衣白巾的书生的名字。
“丙辰科会试第三名的汤子诚?”抬眼瞧见外甥女心怀不轨的表情,陈伯颂已然明了,摇头道:“那孩子家境凄苦,你莫负了人家。”
孟熙气得跺脚:“本宫还什么都没说呢!舅舅在胡言乱语什么,小心我向父皇告你的状!”
话虽如此,三月末的殿试日,孟熙躲在蟠龙柱后,春风穿过殿角垂幔,将新科贡生们的策论声送入耳中。
当那道清越嗓音响起时,她忍不住拨开帷帐一线。
汤子诚身着素罗袍,立于金砖之上侃侃而谈。朝阳透过琉璃瓦,在他周身镀了层淡金光晕,恍若谪仙。
皇帝只当看不见小女儿的动作,放榜前将她召至紫宸殿来问。
“朕听闻,熙儿近日常往御书苑走动?”皇帝看她摩挲着和田玉镇纸不语,眼中含笑,“可有哪个贡生入得你的眼?”
母后自幼教导后宫不可干政,孟熙从不恃宠而骄,低眉顺目道:“儿臣不过贪看几枝新开的玉兰。至于那些贡生......入不入儿臣的眼有什么要紧,能入父皇的法眼才是他们的造化。”她抬眼露出个娇俏的笑。
“你最是懂事。”皇帝欣慰,抚掌而笑。
将案头朱笔一掷,他意味深长地望向殿外玉兰树,“可巧得很,朕的眼光与熙儿一般无二!”
四月皇榜,宁州汤子诚三字赫然列于魁首。御笔亲批“风骨峻整,经纶天下”八字,赐状元冠服。
那日长安街上万人空巷,但见新科状元头戴乌纱展脚幞头,身着绯罗圆领袍,胸前金花映日生辉。汤子诚跨白马金鞍玉辔,踏雅乐过长安街,赴琼林宴。
两街满楼红袖招,孟熙站在朱雀门城楼上,戴着幕离看,只觉得那书生今日倒是脱去了一身小家子气,眉眼舒展大方,不怯不羞,再不见当初御书苑里的局促,真有个状元郎的模样。
轻纱幕离被春风掀起一角,竟如灵犀点同,那人端坐马背,忽然朝楼上抛来一眼,孟熙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自己,只听得满街香囊璎珞抛落如雨声。
御苑琼林宴上,孟熙被众京中世家贵女簇拥在首席。酒过三巡时,忽闻邻座几位尚书千金正窃语:“听闻那汤状元尚未婚配……”
永昌伯之女岑碧笑着惋惜道:“可恨我成婚早,这样的好儿郎再无缘,你们可要抓紧!”
那未成婚的闺中少女便腼腆着笑起来,吵闹中纷纷争着去瞧。
哗然中,孟熙倏然起身,鎏金盏中琥珀光潋滟。她与诸闺中秀女素来交好,又身份尊贵,说话大方洒脱,“本宫今日借这御酒,与诸位姐妹道个不是。”
她环视满座钗环,唇角含笑眼神却锐,直言道:“外头座下第一已是本宫看中的驸马,还请诸位姐妹另择良婿!”
言罢,举一杯清酒饮尽敬谢,礼数周到。
其他姑娘只好艳羡地回敬,有附庸者道:“那人出身不济,能被公主看上,也是他的造化了!”
又有艳羡道:“寒门学子得配天家,真真是祖上积德……”
孟熙但笑不语,眸光已冷。
她本来看上的也不是他的出身。
宴上皇帝试探那青簪素袍的状元郎,道:“朕欲招你为驸马,不知状元郎意下如何?”
汤子诚坦然望向高位,他整肃衣冠,向御座深揖:“臣本寒门布衣,蒙圣恩得跃龙门。然未建尺寸之功,安敢先营燕巢?臣恐辜陛下美意,有负公主殿下。”
皇帝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倒是户部侍郎徐闻频频看去,欲言又止。
孟熙侧耳听完小黄门跑过来送的口信,气得差点握碎一只酒盏,低声斥了句:“这呆子!”
“简直不知好歹!”
孟熙心里赌气,自此绝口不提驸马之事,索性不再理那人,除了偶尔站在宫道拐角,趁着那人下值的时候看上一眼。绯袍玉带衬得人如临风玉树,然汤子诚抱牍而行,却始终未觉那道灼灼目光。
汤子诚入御史台两月间,奏匣骤满。汤子诚递上来许多折子,参尽权贵不法事。遭到朝中诸多老臣忌惮。这日孟熙入暖阁请安,见父皇正对案头奏本蹙眉,不禁问了一句。
“汤子诚这呆书生参完国舅又参阁老,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龙涎香在殿中萦绕,孟熙坐在塌边给皇帝捏了捏肩膀:“父皇既知是呆子,还提他作甚?”
眼角却瞥见奏章末尾那句“臣愿肝脑涂地,惟惧负圣人之托”,银牙暗咬。
这冤家,对君王倒知道肝脑涂地!
皇帝看着案上弹劾他的折子,有些无奈地笑道:“你这驸马倒是有直臣的潜质。”
“父皇取笑熙儿。”孟熙对被拒婚的事耿耿于怀,捏肩的力道忽重三分,不再言语。
皇帝拉过女儿的手,拍了拍,意味不明道:“今岁夏雨连绵,秋后恐泛洪。朕欲遣汤卿南下督修河堤。”稍顿,龙目微眯,“熙儿素来心细,不若同往监工?”
孟熙闻言,玉面飞霞,急欲以“后宫不涉朝政”辞之。却见父皇捻须轻笑:“此事,乃是你皇兄与朕提的谏言。”
芙蓉面上羞恼交加。这哪是治水?
分明是父兄合谋,要强系红绳!
孟熙嗔道:“若让母后知道了,定说是我胡闹!哪能想到是父皇与哥哥的主意!”
话虽如此,她仍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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