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通透：“婷婷……”
“嗯？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康婷立刻放下手中的毛巾，紧张地凑过来。
康宁摇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声音低沉而清晰：“没什么……就是觉得……人呐……只有真正……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才会明白……活着……有多好……”
康婷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
“能看见……太阳升起……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康宁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温柔地落在妹妹脸上，“能见到……最爱的人……陪在身边……除此之外……其他的……真的……都是浮云……”
康婷的鼻子一酸，她握住哥哥的手，用力点头：“哥，你说得对！所以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安安心心把身体养好，比什么都重要！不管以后怎么样，我这辈子，无论生死，都会陪着你！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你有妈，”她指了指旁边安静坐着的母亲，“你有我，你还有……方冉姐，有何丽姐，有李伟哥、杨帆哥、吴老师……那么多关心你的人呢！”
康宁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他像是想起什么，轻声问：“妈呢？”
一直默默坐在旁边，将兄妹对话尽收耳中的康母，立刻起身走了过来。她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上儿子的额头，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孩子……妈在这儿呢。你感觉好些了没？这些天……可把妈的心都揪碎了……尤其是婷婷……背地里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眼睛就没消肿过……还好……老天保佑……你醒过来了……”
“妈……对不起……”康宁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愧疚，“让你们……操心了……担惊受怕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脑子……也清醒了……”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的声音哽咽了，“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妈……妈折寿十年都愿意！”
康婷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她将母亲的手和哥哥的手一起握住：“妈！不许说这种话！哥会好起来，我们一家人都会好好的！哥，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吃好睡好养好！想吃什么？我去买！”
康宁感受着手心传来的家人掌心的温度，心中一片暖融，胃里也适时地感到了饥饿：“嗯……有点饿了……随便……弄点……清淡的……就好……”
“好！你等着！”康婷立刻起身，像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很快买回了温热的牛奶和松软的面包。她小心地扶起哥哥一点，用小勺一点点喂他喝牛奶。
也许是手上无力，也许是动作不稳，康宁不小心呛了一下，几滴温热的牛奶洒在了病号服的前襟上。康婷没有丝毫的不耐烦，立刻放下杯子，抽出纸巾，极其轻柔、仔细地帮他擦拭干净，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一旁的母亲看着这一幕，看着儿子虚弱却安然的模样，看着女儿疲惫却充满韧劲的侧脸，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布满岁月痕迹的脸颊。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布满老茧的手，轻轻覆在了女儿忙碌的手背上，传递着无声的慰藉与无边的慈爱。劫后余生，亲情在这一刻，显得如此纯粹而厚重。
自从康宁出院后回到公司，一种刻意的、几乎令他窒息的“真空”包裹着他。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李伟每日雷打不动送来的、温度恰到好处的清茶，何丽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桌椅，都成了他无所事事的无声证明。同事们默契地绕过了他，所有琐碎的、具体的、需要跑动的事务，都被李伟、何丽甚至杨帆他们无声地瓜分干净。他像个被供奉起来的泥塑菩萨，每日的职责只剩下对着冰冷的电脑屏幕，处理那些流程性的公司邮件。
那天清晨，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康宁的办公桌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李伟照例轻手轻脚地放下茶杯，热气氤氲，带着淡淡的茉莉香。康宁看着杯中舒展的茶叶，终于忍不住，带着一丝自嘲的苦笑开口：“李伟，我现在这样子，是不是特像那些快退休的老干部？端杯茶，坐一天，啥事不干，就等着下班。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李伟停下擦拭桌面的动作，认真地看着康宁：“康总，您这话说的。大家是心疼您！伤筋动骨一百天，您这才多久？走路都还不利索呢。大家抢着干活，就是想让您安安心心把身体养瓷实了。您可是咱们的主心骨，身体垮了怎么行？” 他的语气真诚，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康宁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繁忙的街道：“我知道大家是好意。看着你们都这么拼，把活儿干得井井有条，公司运转得比我在的时候还顺溜……说实话，有点失落，但也挺欣慰。这说明咱们公司，是真上轨道了。” 他声音低沉，混杂着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落寞，也有一丝被时代列车抛下的隐忧。
“是啊康总，”李伟点头，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这是好事！说明团队成熟了，体系完善了。您啊，就安心当一阵子‘定海神针’，坐镇指挥就行。”
康宁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上的邮件列表，手指在鼠标上无意识地滑动着，心思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他刚结束与李伟的对话，办公室的门就被轻轻敲响了。何丽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像一缕阳光照了进来。“师傅！”她脆生生地叫道，快步走到他桌前，目光在他脸上细细逡巡，“今天感觉怎么样？骨头还疼得厉害吗？”
康宁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活动了一下还隐隐作痛的肩背：“哪有那么快好？老话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伤，我看一百天都打不住。稍微动作大点，就扯着疼。”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何丽立刻紧张起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式：“那就更要小心了！动作慢点，再慢点！喏，给你带的。”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果篮，里面是洗好切好的新鲜水果，轻轻放在他桌上，“补充维生素，好得快。”
“谢谢……”康宁的道谢还没说完，就被何丽急切地打断。
“师傅，您可一定得好好养着！”她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热切，“大家都盼着您赶紧好利索呢！公司好多事儿，没您掌舵，我们心里总有点不踏实。” 这话半是关心，半是依赖，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他是否真的被“架空”了？
康宁心头一暖，也涌起一丝愧疚：“知道了，谢谢你，何丽。也替我谢谢大家。” 他的目光真诚。门口的何丽对李伟悄悄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李伟也回了个鼓励的眼神，两人这才各自忙碌去了。
办公室刚恢复安静，电脑右下角的□□图标就闪烁起来。点开，是方冉的头像。
方冉：康宁，最近感觉怎么样？精神好点没？身上还痛得厉害吗？
看到方冉的名字，康宁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手指轻快地敲打键盘。
康宁：好些了，但还是会痛，特别是阴雨天，像有根小针在骨头缝里扎。
方冉：那就更要好好休养，千万别逞强。用力的事情一概别做。
康宁：唉，也只能这样了。（无奈的表情）你呢？阿姨最近身体怎么样？
方冉：我还好。妈妈恢复得不错，就是年纪大了，精力体力都大不如前了，记性也差了些，总爱念叨过去的事。
康宁：多陪陪她吧，老人家需要陪伴。
方冉：嗯，我知道的。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桌旁，带着一阵香风。“师傅，看什么呢这么专注？”何丽的声音带着笑意，身体已经凑近屏幕。
康宁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啪”一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动作之大，连桌上的茶杯都晃了晃。他猛地抬头，脸上带着一丝未及掩饰的恼怒：“什么事？怎么走路都没声儿？吓我一跳！”
何丽被他过激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脸上也带了些不快：“这怎么叫突然袭击？我又不是来查岗的马主任！再说了，”她撇撇嘴，带着点委屈和探究，“我连个标点符号都没看清呢，您至于这么紧张吗？跟防贼似的……”
康宁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慌乱，语气放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以前一个老同学，随便聊了几句。” 他刻意避开何丽探究的目光，转移话题，“找我有事？”
何丽盯着他躲闪的眼神，心头疑云更浓，刚才屏幕上那个女性化的头像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轻得像羽毛：“哦……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呀？”话一出口，她自己先后悔了，这问题太私人，也太露骨。
康宁身体微僵，抬眼正视她，语气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刻意的疏离：“女同学。怎么了？” 他试图用坦荡来掩饰心虚。
何丽脸上的笑容瞬间有点挂不住，讪讪地摆手：“没……没什么，就随口一问。” 气氛陡然变得尴尬。
“没事就先去忙吧。”康宁站起身，绕过她径直走向饮水机，背影透着一股生硬的逐客意味。
“好的。”何丽低声应道，快步离开了办公室，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门关上后，康宁立刻坐回位置，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打开笔记本。屏幕上，方冉的头像旁，果然跳动着几个未读消息：
方冉：康宁？
方冉：还在吗？
方冉： ？？？
他赶紧回复：
康宁：刚才突然有点事，出去了一下。你还在吗？
然而，消息如同石沉大海。康宁盯着屏幕等了许久，直到光标不再闪烁。他疲惫地靠向椅背，猜想她大概是忙工作去了。重新点开邮件界面，文档上的字迹却模糊不清，何丽那句“女同学？怎么了？”和方冉那几个问号，在他脑海里反复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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